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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我喝不下了……阿芸……”
      “哥哥在说什么呢,天都亮了,起来喝了这碗醒酒汤吧。”
      叫醒男人的声音甜美软糯,叶峥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是布置雅致的客房,酸枝木的家具,床铺也是丝绸的,让宿醉的他一夜安睡,只是昨晚实在喝得走不动路,如今眼前恍恍惚惚,一时之间竟是爬不起身。
      “都怪知秋昨晚给你灌了那么多酒,结果你们两个都醉得不省人事,到头来还不是要我照料?”叶芸坐到床榻上,把瘫在床上的兄长扶起坐好,将一大碗颜色乌黑浓郁的醒酒汤塞到他的嘴边,叶峥眼睛一闭一口气喝光。
      他的妹妹,三年前和母亲做纺织刺绣,遇上了城里小有名气的丝绸行小少爷,喜结连理,去年刚添了一个千金,官人对她也是一心一意。如今她小腹微隆,面色红润,又是添丁的福相。看着和他一起吃过苦的妹妹有了一生归宿,心头滋味都化作脸上的笑容。
      “你还是去照顾知秋和小菀吧,我也要回去了,娘还不知道我留下来过夜呢。”
      “嗯。那哥哥记得把我准备的东西带回家,都是我和知秋孝敬她的,当然也少不了你的份,要记得呀。”说着,指了指桌子上那两个巨大的红包裹……刚喝下醒酒汤的叶峥又开始头疼起来。
      然而后来的他万万没料到,让他头疼不已的这一天才刚刚开始……
      出了妹夫家的大宅原路返回,他两手各夹着一个包裹,走在路上还挡了马车的道。天气持续放晴,岭南的气温已然入夏,妹夫的家离他家有七里路,迎着艳阳天,走到半路便出了一身汗。
      两个大红包裹有脸盘大,来去的行人本来都会路过看一眼叶峥,他眼神放空,已是习惯。走着走着,正觉得路人再也不盯着他瞧了,却见前方路口熙熙攘攘,似乎发生了什么热闹事,叶峥正伸长脖子张望,身旁突然扫过一阵疾步声,几个巡逻的差人和他擦肩,朝那人群聚集的地方赶了过去。
      “好像是姑婆屋里出事了。”一个大爷看叶峥一脸好奇,对他道,“我刚看到的,一个老姑婆跑出来,手上都是血,好吓人啊……听说有个姑娘在里面受伤了,刚才还在喊着找大夫。”
      “姑婆屋……?”姑婆屋就是自梳不嫁的女子聚集居住的房子,叶峥心头一震,眼见前方聚来的人越来越多,他夹紧两个包裹快步跑去。县城只有一座姑婆屋,朴素的双层青砖房,门口并不宽敞,围观的人已站了两三圈。叶峥幸得自己个头得高看得还算清楚,只见门前蹲着一个头发花白身穿黑衣的老妇,手上正是沾满了血,赶来的两个差人一脸阴沉地守在门前,周遭人群议论纷纷。
      “大夫,大夫还没到么?”老妇颤巍巍地说着,一脸惊惶。
      一旁的大娘拿出手帕递给她道:“大夫已经来了,你们得把受伤的人抬出来呀,大夫可进不得屋。”
      “抬……不成啊,她伤得太重,奴也想过,她却喊疼,流了一地血……”
      众人看老妇如此说,皆摇头叹气,两个高壮的差人也是面面相觑,一脸难色,旁边的大夫又道:“有人去叫女医了,赶过来却还要一些时间。”
      叶峥看得心焦,他听说过自梳女的屋挂着贞节牌坊,身为男子的大夫因此无法入内,男子若闯入姑婆屋,街坊的宗族长老怪罪起来,连屋内的自梳女们也会难逃责罚。叶峥又环视四周,发现更没有女子入屋照看情况,难免不解,又想起曾经听说民间妇女认为自梳女离经叛道,带有晦气……想到此处,叶峥不由咋舌。
      “……嗯?”突然眼神一凝,刚才垫脚环视,似乎看到了一个颇为熟悉的身影,叶峥朝那抹身影的方位定神再看……那身影长发微束,穿着一身灰白直裰,身段颀长。
      心跳突然加快,叶峥不假思索,提着包裹便往人群里挤去,却见那道身影突然向前,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守门的差人,径直走进了姑婆屋的牌坊。
      当下哗然。
      叶峥头上冒出冷汗,身边被他挤得歪七扭八的人们骂声不断,有骂他的,有骂那个闯屋之人的,杂声碎语,指手画脚,四下顿时乱成了一团。叶峥呆伫在闷热人堆里,忍住那不由得上翻的白眼,终是喊出了声……
      “陶雪义――!”

      姑婆屋是个双层的平楼,出事的那间闺房内,一床,一案,一尊观音,在案台上亭然玉立。
      陶雪义穿一身崭新的直裰,俯身检查着地上少女的伤势,少女趴伏在地,血染透了她半身黑衣,却是已被点过大穴止血,汗湿的额发贴在她圆润的脸上,一双透着倔强的眼睛张得大大,紧咬着唇,一声不吭,只在男人隔着衣料用手检查伤势时哆嗦了一下。
      一道刀伤从后颈直到肩膀,再收于侧腰,伤口纵长可怖,却不算太深,未有入骨之处。“冒犯了。”男人低声说罢,扬手再点住两处穴道,以作止痛。
      “为什么不把她抬出去?”陶雪义凤眼微狭,瞥向那一直端坐在后的清秀女子。女子面色淡漠,澄澈的双眸望进男人冰冷的目光,英气之中带着一丝困惑,却是出奇的平静。
      她缓声道:“奴家不懂医理,她更是坚持不愿出屋露脸……公子可知,你入的是自梳屋,踏过的是贞节牌坊,重则是要没命的。若不是公子没命,就是奴没命了。”
      陶雪义收回冷眼,并没有回话。他环视四周,阳光透过油纸窗照在不宽敞的室内,除了观音像和墙上挂着的一副图画,无不朴素。
      那张图上色彩斑斓,一条大鱼游于河山之上,鱼头渐化为龙头,双目点金,逆鳞可见;河山则被一条青蓝色巨兽蜿蜒包围,乍看犹如一汪海水,兽体生莲。鱼龙逐日,巨兽拜月,相互呼应。乍看似图腾,又像百戏之曼衍鱼龙,意喻难明。
      只是那鱼龙巨兽上的幽幽青色,他却隐隐记得。
      “……是谁伤她?”
      “一个入室的贼人。这孩子奋起攻击保护了我,然后如你所见,她被贼人所伤。”
      “光天化日之下,你确定是贼人行盗?”陶雪义目光放回到少女的身上,见她衣襟后露出的一小块圆润的肌肤上,隐隐绘着龙型的纹身。
      “你们……是什么人?”
      “我是……啊!”
      女子轻柔的话音化作一声惊呼,只见眼前的男子将受伤的少女打横抱起,少女本已迷离的双眼瞪得圆圆,圆润的身躯虚弱,喊不出声音,被禁锢在男人怀中微微地发着抖。阿静追上前去,平静的脸上终是现出了惊异之色,然而陶雪义并没有理会她,也不顾血污沾染了崭新的衣袍,抱着少女径直朝大门迈去。
      “公子……!”
      仿佛抱着一片羽毛,俊秀的男人背影笔挺,眼角余光流向追至身后的女子,低柔的嗓音冰冷:“你不用跟出来,既然藏头,何必露尾。”
      他本是为了救人闯入屋中,事情却看似不止民女遭贼般简单。陶雪义看着门外惶惶群众,人们指手画脚,嘘嚷之声鼎沸。屋外阳光照在他光洁的脸上,投下的是一道淡淡的阴翳。
      叶峥看着那面容无比熟悉的男人抱着个自梳少女走出来,冷汗顿时浇了满头,众人的流言碎语在石板街回荡不绝,却见陶雪义依然不紧不慢,动作细致地把少女抱到大夫带来的担架上安置妥帖,身上崭新的衣袍沾染了一缕血红。
      “陶雪义!你在做什么?!”叶峥冲出人堆,眼前的男人和他四目相接,还是那副镇定的脸。看陶雪义竟然毫无反应,叶峥气恼,正想上前把人拉走,却听见那方又传来气势汹汹的脚步声,姗姗来迟的捕头带着骑马的县令涌进石板街,分散过来的捕快们手持钢棍,将围观的人群直往后推。
      捕头查看了已被放在担架上的少女,手一挥,还一脸懵圈的大夫便领着徒弟把人带走了。叶峥被赶鸭子一般跟着人群越退越远,陶雪义没有再看向他,而是和捕快们交谈论着什么……莫名的焦虑腾上心头,就在这时,依然聚集不散的群众里有人扬声高喊:“贞洁牌坊下面进了男人,麻烦各位官爷,这牌坊可不能再挂啦!”说话的人语气戏谑带笑,说罢,更多的笑声和附和声此起彼伏。叶峥拧着剑眉往后瞪去,正是几个街头流氓,站在高处戏笑不已。
      “好俊俏的小白脸啊,多好的小郎君啊,竟然闯进姑婆屋,莫不是和姑婆们有那么点……”又不知从何传来语气猥亵的声音,直听得人心中恼怒。
      “哎,伤风败俗啊!”妇女们也在交头接耳,一脸鄙夷。
      叶峥再也不忍,朝喧哗的流氓喊道:“那人是外地来的,他也是为了救人要紧!”
      “啊?!你这家伙哪来的!”
      四下再次哗然。
      南海县县令摇着有些臃肿的身形,看了看陶雪义,又再看喧哗的众人,油亮的脸上透出难色。群众那边看似要起争执,一个高大年轻的男子和几人拉扯不断,捕头大喊一声肃静,声如洪钟,喧哗声顿时被压下许多。
      “县令大人,看来咱家是唐突了。”那低柔的声音提高了音调,清冽得不似寻常男子,叶峥不禁息声朝他看去,见陶雪义说着,他下巴轻扬眼波流转,一副雍容傲慢的神态,不同于以往的冷硬和内敛。陶雪义纤长的手指动作优雅地拿出一块檀木腰牌摆在县令眼前。他一手绕在后背,在不善的人声中站得从容不迫,脸上柔和的浅笑更是叶峥从未见过的艳丽。
      “这……”县令对着那腰牌上的金线葵花,隶书的几个大字睁圆了眼,连忙躬身抱笑道,“少监大人,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官场笑容挤满了县令一整张圆脸,他当然知道,皇城有个备受圣上宠爱的皇子领了官衔要来本县赴任,如今眼前这个手持金线葵花腰牌的,可是从四品以上的内使宫人!皇子与监公,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他怎敢怠慢?至于眼下这事……
      “咱家初来南海,恰好路过此地见有伤者,一时救人心切便径自进了屋,不料竟是冒犯了,但是咱家……”陶雪义眸光一敛,作出一副叹息样,纤长五指轻轻拍在县令肥厚的肩膀,微微躬身朝他耳边说道,声音细而柔:“只愿莫要刁难屋中妇人。”
      “少监大人悬壶大德,那自然是……有怪莫怪!”县令故意抬高了声调,心想稳住这位公公的心情才是大事!县令连忙对捕头下指示,面容冷厉的中年捕头随即开始疏散人群。
      叶峥又被推了一脸,正不解陶雪义怎么突然变了个模样,听见身旁的人又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哎哟,那可是个太监!”
      “居然是个太监?嘿,那贞节牌坊……还该不该拆啊?”
      “嘘!还说这个?不过这到底是那些姑婆运气好,还是……?”
      “姑婆和老公?哈哈哈哈……”
      方才那几个地痞一阵诧异过后又开始嬉皮笑脸起来,阴阳怪气的笑声不堪入耳。叶峥一边被推一边愣神,身旁的妇女们有的好奇有的鄙夷,纷纷摇着头离开。捕快厉声喝向喧哗的人群,不出一会,围观的人在捕快的疏导下所剩无几。
      太……什么来着?叶峥眉头快要拧成一团,他不是不知道那两个字的意思,但是……
      “陶雪义是……太监?”
      想起太监,他小时候曾在隔壁村见过还乡的老公。当初得知什么是老公之后他还惊讶了很久,但依稀记得那位出手阔绰,回乡当日宴了三条村的人吃围桌饭。当年他和妹妹流落在外,那天吃到的那根鸡腿,和老公擦满白粉胭脂的脸,依旧记忆犹新,只是怎么也无法和那个与他不打不相识,在外漂泊了两天两夜的武功高手联系在一起……待到人群差不多散尽,捕快开始拿棍子戳他,叶峥还在望着那个被县令与官差簇拥,渐行渐远的熟悉身影。陶雪义并没有回过头看他一眼,只是随着那点头哈腰的县令走向软轿,侧颜上浅浅的笑容,竟有种说不出的妖娆。
      见陶雪义已和县令上了轿,叶峥站在原地正要开始消化信息,却感到手上一痛,两个健壮的捕快突然扳过他的手臂,还未反应过来便将他牢牢押住!
      “……?!”两个大红包裹滚落,里面的衣物瓜果散了一地,叶峥喊道:“等一下!这是做什么!?”
      “你是蒲牢堂的叶狗剩,对吧?”中年捕头居高临下,对地上一脸懵圈的男人亮出一张纸……地痞恶匪蒲牢堂残党缉拿令几个大字,加上一副神似他的画像映入眼帘。
      “什么?!”叶峥心口同时发出了咆哮。
      被捕快们扳着手提起来时他终于是知道,这地狱般的本命之年,化不掉的太岁依然没有放过自己……
      众人散去,官差押着碰巧抓到的犯人去往县府巡检司。不宽阔的青石板街上,独留一道高挑纤细的身影,清秀的眼眸深处,思绪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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