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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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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今圣上五十寿辰的宴席上,皇后锦上添花,为五皇子臻王赐婚外戚重臣嫡孙女。未过几日,臻王踏着立春的雪悄悄离开了京城。他跟在公子身后,看驿站的桃花白绒素裹。弱冠皇子微服白马,回头与他道别时留下的笑容光风霁月,却又稚气未脱。未待公子归来,他再次走过那个驿站,随着花楹的蓓蕾一路向南。临行时,末雪皆融,敬妃一双玉手抚过他尖尖的下巴。珠粉下淡淡的皱纹化开了她柔和的笑靥,远山下的秋水倒映着他一身飞鱼华服,慈爱的声音融在淅淅晴雨里。
那一刻,仿佛和十三年前的某个瞬间重叠了。当年纤纤玉指抚过的脸儿青涩,他一脸顺从,曾经失神空茫的双眼如今覆上一层冰霜,看不透那藏在深黑中的思量。
“一路走好。”
“我会回来。”
“呵呵。南方一定有很多宫中看不到的花,你可要慢慢地看。”
一路向南,花楹绽放,惊蛰起云雨,清明花满山。
荒废的采石场,一株破石而生的野树开满了紫花,陶雪义伸手拈起一朵,脚下鲜血映着刀锋,洒满一地殷红。
浅滩旁的火堆,烤好的两条河鱼很快就吃得只剩骨头。风隼吃得最多,飞走时还不忘朝叶峥一步三回头,似乎惦记着他伺候得还不错――毕竟他幸得在浅滩上发现了渔夫留下的渔网钓具,才能让那只鸟得以大快朵颐。
男人吹着午后的微风,起身收拾准备出发时,感到有一股视线在往他身上瞧。
回头一看,远远站着的是个身材纤细高挑的女子,她穿着一身独特的玄黑色直裰,头发绾起,身边还跟着一个微胖的少女,穿着同样的打扮,两人正站在河堤上朝他望过来。
这种打扮,不是住在县城的自梳女么?叶峥边想边浇灭了火堆,身上也没有其他行李和刀具了,他拍拍双手,快步爬上河堤,对两个姑娘打起招呼。
“两位姑娘,可有事?”
身材高挑的女子面容文静端庄,眉宇间带着一缕英气,见她手上挂着一串朴素的念珠,大方地向叶峥行了个合掌礼,“是奴家唐突了,奴家和姐妹驻步休息,见公子在河上野食,便一时好奇。”
叶峥爽朗地笑了笑,“姑娘可是住在县城?是要远行还是回城?虽然看天色还有一个时辰才日落,但两个女子在野外徒步还是要多小心。若是你们要回城,可以和我一起同行。”
女子不自觉地望向远方,缓缓回道:“奴家……还在等人。”
“是么?”叶峥看着她,她尚年轻,年龄应该与他相仿,却是一脸老成淡然的模样。虽说自梳女敬奉观音,终生不嫁,但这位的神貌超然脱俗,浑然不像市井之人。倒是她身边这个胖胖的丫头眼睛灵动,腰间还配着一把短刀显得英气利落,但看模样,想必是陪她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公子可见过一个女子,年二十余,应该身穿一件红色壮族短衣……又或许是黑色。”
叶峥皱皱眉:“我在河边待了一晌午,马道上偶有行人马车经过,却是未曾在意有这样的女子……抱歉。”
“无妨。”只见女子摇摇头,“奴家还想再等一等,公子可也是回县城?若是,日后再会。”
叶峥看着胖丫头握住短刀,一脸硬气,对两人抱了拳:“姑娘再会,途上小心……呃——”
“阿静。”女子淡笑,“我叫阿静,她是小春。”
回到县城时,天已入暮。叶峥摸回老家之后便倒头一觉睡到了天亮,醒来时日上三竿,母亲昨晚为他做的饭食还放在桌上,凉了一夜。他刚起身洗漱,连日漂泊在外,胡茬已是长了青青一圈,他倒也不着急整理仪容,先把饭菜热了便坐在院子里吃了起来,日光正好,院子里的羊蹄甲绿叶葱葱,枝头紫荆花开得正妍。
他的这个家位于县城的庶民区,所谓庶民区却又和富贵商贾区只隔了一条大街,听说是风水的原因,叶峥不甚了解,倒是借了对街富豪们的光,这边商业繁荣,他的母亲多数时日独居在此,家中养些蚕,做些刺绣,接一些代为穿针引线的活,加上宅院还有小小几方菜地,生计维持得尚可。他父亲在他十二岁的时候下了九泉报到,留下母亲和比他小三岁的妹妹。父亲在世时曾开过一家小武馆,每当节庆日父亲都会带着少年弟子和他去市集醒狮,那样的日子,自从拳馆开张到父亲过世持续了五年。
难过的往事对他早已云淡风轻,快乐的记忆回想起来却是历历在目,他不经意地笑了。或许在端午之前可以到街上的醒狮会自荐一下,想着,他收拾了碗筷,在家中打扫了一轮,才发现家里那条叫阿福的沙皮狗还趴在后院呼呼大睡,正想逗它玩,却听木门吱呀一声,是母亲提着竹篮从集市上回来了。
叶大娘陈氏年四十余,穿着一身半袖围裙,手里的竹篮装着瓜果,叶峥一声招呼还没脱口,身旁的阿福便已摇着短短的尾巴晃着一身褶皮冲了过去。
“阿荣,你醒啦?”叶大娘笑得慈祥,“昨晚突然回来,真吓了我一跳……”
话音未落,高大的身躯把阳光一遮,叶大娘被儿子紧紧拥在怀中。短短的几秒,是思念,是歉意,叶峥放开有点呆然的母亲,拍了拍她细瘦的肩,“阿娘,我回来了,这回不走了。”
“回来就好……”大娘笑得眼弯弯,她不是孩子长孩子短的那种人,如今儿子说回家不走,心里欣慰的同时却又不由得摆起一丝严厉,“那你要记得把房子打扫干净,别光顾着吃,要给阿福留点。对了,我给阿芸和她的孩子绣了衣裳,你今天就给她家里送去吧。”
阿福围着大娘脚跟转个不停,大娘把衣裳放进包裹递给儿子,便进厨房给阿福找吃食。叶峥把包裹一提,摸了摸下巴,又跑回水井旁拿了剃刀对着破铜镜刮干净胡茬,走到门口往大娘的菜篮里摸出一串龙眼,边剥边出了门。
走过几条阡陌小道,穿到车水马龙的大街,沿着珠江迎风而行。天气有些热,叶峥一边吃着龙眼一边看着沿路风景,开始思考脱离江湖之后的生计。西廊地带田园交错,水路发达,商贾众多。由于东行五十里就是广州城,本朝规定府城要在申时之后关闭城门,越来越多追求娱乐和商业的富庶们纷纷选择定居城外,这里也成了南海县最繁华的所在。叶峥路过几家临江新建的秦楼楚馆,见路上多了不少回回和蛮夷商人,对家乡怀念之余又新奇于变化,心情多了几丝如获新生的欢喜。
“那边的兄台,请问一下。”
市井中听得一个文雅的声音传来,叶峥循着那标准的京府口音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身骑白马的年轻人,他头戴金丝网巾,穿暗云纹重绸圆领袍,一身鲜衣在明媚阳光下耀起淡淡光晕。这就差把“贵人”写在脸上了,叶峥心想。只见那年轻人从衣袖里掏出一张地图对着叶峥摊开,一张光风霁月的俊脸挂着些许难色,对他道:“兄台,我想到达德街去,只是初到此地不识路,本地人又多只会听白话,我已是兜兜转转一晌午了。”
叶峥凑近,“这……”对着逆光,他眯起眼看了看那张县地图,沉重地摇了摇头,又看这位贵公子一脸礼貌又懵懂的微笑,便也不多想,拉过白马的缰绳走到前头,绕开了自己原本要走的路。
送佛送到西,这一带就直接把对方带到了目的地。一路上贵公子谈吐大方,从西廊的娱乐场所,地道名菜,十八甫从一到尾都问了一遍,道别时还一定要叶峥收下那锭白花花的银子。
手里掂着这阔绰的分量,叶峥回头多看了一眼,见那公子还在左顾右盼走马观花,一副接下来又要迷路的模样,他边笑边叹,走回原路时不禁想起了一个人。
碎石滩旁的芦苇,藏在四块衣摆下被擦得铮亮的软剑,绀蓝色的衣袍破了衣领,身上一件黑马褂掩去了凌乱,却遮不住脖颈下的锁骨,皙白浮突。
一声再会,低柔宛转,像被雨露浸凉的春风。
“……嗯??”突然一阵恍神,银子差点滑出兜兜,叶峥连忙把跑出去一半的白花花稳回了怀里。
所以……他犯太岁倒霉了这么久,总算是苦尽甘来了么?叶峥心思雀跃,踏着青石板上的阳光,他脚下生风,往目的地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