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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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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天地总是一片赤色,像血一样红。眼下的苍苍竹林,葱茏群山,山下的清溪江流,天上的日晷月轮,原本就是这般颜色?他不置可否,却是忘了,梦竟然比印象还要清晰。
他扶摇直上,攀附在最高的竹枝上远远眺望,每一次都那么轻车熟路,纤细的身体颤巍巍地悬于高空,却永远那么从容,他从没怕过,也从不会掉下来。竹林下,总听到有人在叫唤他,那名字有些陌生,他却应了。竹林中的村庄,叮咚声清脆,是流水,是琴,是至亲指尖的弦。她一头青丝乌黑如墨,凤目失神,总是痴痴地望,蝴蝶款款绕她飞舞,他一次又一次抢走她手里的蝴蝶,在小溪边放飞。陌生的名字是在呼唤他,他再次应了,那些声音变大,变高亢,变成惨叫,变成呵责。一双小脚在血红的地上跑着跑着,突然跪倒,再也没有站起来,却依然在行进着,颠簸着,走不出去的木栅压在身上,沉重的枷锁勒得无法呼吸。再次听到那一声声凄然的呼唤,木栅外飞过他放飞的蝶,血色的大地伸出一只又一只人手,层层叠叠朝他涌来,抓住那只苍白的小脚往血海中拖去。
然后红变成了漆黑,万物被搅碎,糅融,骨血迸裂,皮肉腐浊,他痛得想要大喊,至少让自己哭出来……然而两眼却是干涸,徒增肉身痛苦,撕心裂肺,看着一把血淋淋的刀,在他身上挖着,挖着……然后他掏出了那颗微微跳动的心,小手捧着交了出去,好疼,好疼,不要再挖了。
凄厉的呼唤声又再响起,如影随形,永无止尽……
“陶雪义!”
健朗的声音和晨曦的光一起划开了黑暗。陶雪义睁开的眼中透着一圈淡红,胸口急促地起伏着,细碎的喘息拍打在叶峥带着一丝忧心的脸上,背着晨光,男人的眼中升起一轮朝阳,映入那双泛着水光的潭目,浅铜色的皮肤镀上一层明黄光边,耀眼得令人恍然。
“……你还好吧?”又再次见他被魇住,叶峥不由得想起那个奇怪的木匣,看陶雪义动作有些吃力地撑起身体,散落的长发遮住了那有些苍白的脸,忍不住再道:“是因为那个发出青光的奇怪匣子么?那到底是……”
“我没事。”陶雪义撩起散落在眼前的长发,端正地站起,把那擦得铮亮的软剑收入腰间。木匣青光带来的幻觉,勾起的是过去的记忆,但他的梦魇是个旧疾,梦毕竟只是梦,虚实之间他早已心里有数。
天已破晓,晨光熙然,河面上薄雾缭绕,悄然见对岸石山,朦朦胧胧,如画如墨。突然一声鸟鸣掠空而来,高亢空灵,叶峥寻声望去,只见河面白雾中穿来一道飞影,振翅落在陶雪义眼前的是一只苍黑色的风隼,他伸出手让它停在臂上,猛禽知语,叫声嘹嘹。看着这一人一鹰,叶峥有些楞神,见陶雪义抚了抚风隼的颈羽,解下了绑在勾爪上的一封书信。
居然让他亲眼一见传说中的飞鹰传书,叶峥玩味地看着,那只风隼从陶雪义的手臂跳到了肩膀,圆圆的眼睛和方方的脑袋竟然有些可爱。
薄雾渐渐散去,陶雪义收起鹰书。叶峥看着天空从鱼肚白变成湛蓝,悠然道:“你要走了吧。我除了把你带到五子村渡口之外,就没什么能帮到你的了。”
风隼朝叶峥摆过头,叫了几声,他听不懂鸟语,只好对着那煞有灵性的小东西笑了笑。陶雪义望着粼粼河水,让风隼跳回他的手臂,叶峥正要再说,却见陶雪义把那只虎头虎脑的猛禽举到了他的眼前。
“我要再回去采石场查探一番,从此别过。你能帮我照顾它么?”
“……嗯?”叶峥茫然,和一只凶悍的鸟儿大眼瞪小眼,“你怎么还去那里?算了,我也管不着……只是要怎么照顾它……?”
“风隼千里传书,任务结束后要用鲜肉供养才能飞去,它已经累坏了,我却无暇照料。”说着,望向叶峥的眼神多了一丝恭谨,直让六尺高的男人突然不好意思了起来。
“你真的要回那里去?”
“嗯。”
“那你之后要去何处?”
正觉得自己刚才的追问有些多余,肩上突然一沉,风隼已经在陶雪义的指令下跳到了他的肩上,出乎意料的乖顺。叶峥心想这男人确实够细致,没有将隼往他负伤的肩膀上放去,只是被两只勾爪扎着还是有些难受……只听得鸟儿开始啾啾地叫,不觉又有些昏头,他要怎么给它找吃的?他自己还饿着肚子呢。
“我要去西廊。”
叶峥一愣:“南海县西廊城?不就是这附近么?”男人的反应有些大,肩膀上的鸟儿叫个不停。南海县西廊一带……可是他的老家,本以为这次事件最后顺手推舟,脱离了蒲牢堂后得以回家岁月静好,没想到……陶雪义也要去?他不是从京城来的么?叶峥一边想着,一边伸手想抚摸鸟儿让它闭嘴,却被啄了手,忍痛道:“……如果你要去,那简单。只要沿着河流的方向走上面那条马道,不出十里路就到了,比你跑回五子村都要近。”
叶峥总觉得有些滋味难言,明明和此人今日就要在此阔别,却又事如断藕……鸟儿啄完他的手开始啄他的头顶,力度惊人,叫人无言又无奈。只是不知为何,郁闷的事情经历多了,竟然也会习惯。阳光洒在脸上,温暖祥和,想到自己也算是历险逢生,便是笑了,再看到陶雪义身上那件马褂,笑容咧得更开。
“那就在此别过,这只鸟的伙食我会尽量考虑的。”叶峥扛着隼,朝向对方的笑脸映着明媚阳光,俊朗丰神。
陶雪义微微垂睫,迎着这一道灿烂,他有些欲言又止,转身轻道:“嗯,再会。”独特的声音平静柔和,少了往常的冰冷,低柔中多了一份婉转,竟有些动听。
转身之后便是走远,望着那抹笔挺颀长的身影没入芦苇从中,突然,叶峥手中摸到一块物件,心中一凝,便是朗声:“陶――”
“狗剩!”
男人话才喊出一个字,芦苇中同时叫出一声不太体面的呼唤,叶峥顿时哑然,只见那没入芦苇的身影跑回,他也不禁拔腿朝他走去。两人再度会首,竟然都有些语塞……叶峥拿出那块檀木腰牌递给陶雪义,“我都忘了,这个还给你。”
陶雪义茫然,纤长的手指缓缓伸过去,接过来的瞬间,叶峥仿佛隐隐听到了一丝叹息,却见对方收了木牌,并没有多言,只是径自脱起身上的马褂。
“?!”叶峥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你、你怎么……”
“从此别过,这个我不能穿着走。”
“等等!”见他马褂一脱,纽扣已然破损的交领敞开,里面的中衣薄如蝉翼,亦不齐整,绀蓝色的衣料映衬得那片白皙胸膛很是惹眼,叶峥连忙抓住他脱到一半的手,“不用还了,你穿着便是。还有……”
陶雪义看向他的眼神深邃却又微妙,肩上的鸟儿叫个不停,叶峥心中乱作一团,手头一用力,把那件马褂又套回对方身上,深吸一口气,“其实我不叫狗剩……那时候随口说的。我姓叶,名峥,小字欣荣,南海县灵洲山人……这样够不够清楚?”
自我介绍时总会不自觉地摆出抬头挺胸的模样,叶峥见对方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把他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阳光落在那人薄薄的双眼皮,深潭般的眼眸眨了眨,睫毛长长仿佛扑翅的蝶。
“……欣荣。”
“……”听得这一声轻唤,叶峥心中突然腾起一股涩意,或许是没料到对方会选择叫他的小字。作为武者,会叫他小字的人少之又少……他开始担心脸上会不会挂上了奇怪的颜色,生怕对方发现古怪,便把脸别向一边,“嗯,你……小心些,再会。”
陶雪义手指摩挲着马褂的衣襟,微微颔首。余光瞥见眼前的男人别过去的脸上带着憨意,不禁勾起一丝浅笑,他转身离去,沉默的身影再次没入那高高的芦苇。
只剩一只风隼和一个男人独留在河边,无独有偶。春风浸沐,又是一日春和景明,浅水中已有鲫鱼游走,成群逐队清晰可见,风隼似乎也是见着了,发出啾啾啾的叫声,叶峥一把抓住它放到旁边树枝上站好,啾啾啾不绝于耳……他再次头顶青天,无奈地叹出一口气,“这可不好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