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本非鱼》古临霜

13、第十三章

　　三天很快过去，今日便是上巳节，涵熙迎娶南宫毓灵的吉日。听闻皇上虽准了这门婚事，却并不来出席婚宴，倒是派了当朝三公主夜龙吟前来观礼。昔日八卦曾曰，辰渊三公主夜龙吟自小体弱多病，皇上遍寻名医为其调理，连那放言只医江湖人的风澜风神医，也差点拿皇权来相逼。后来依下臣所谏，皇上请了武学名家教习三公主武艺，以求强身健体，至今已有多年。三公主年方十四，民间百姓都知其为皇上掌上明珠，皆说她不同于其她骄纵的公主，为人和善大度，当是辰渊备主的不二人选。如此，我倒也有兴趣见见这位与众不同的小姑了。

　　这三天里，风青出都未来，涵熙大约也忙晕了，没来问我。夏家大哥倒是恪尽职守，每天都来我这儿报道。早晨，我一碗血糯米粥还未吃完，小妮便掀帘子进来说少爷来了。
　　本来，夏墨殇一般只会坐个把时辰，与我说说话便又告辞。今天却从早晨待到了中午，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饶是我想了许多话题，这会儿也有些无话可说了。
　　他的话向来不多，近来更是欲言又止，常常只是看着我听我说话，有问才答上一两句。自从我免了他的礼数，私下里他已不再拘束，我想不出如今他还有什么心事。

　　眼见已是正午，夏墨殇既没有告辞的意思，我只好唤小妮来，吩咐在外室开饭，一边对夏墨殇道：“男的一起吃，哥哥有什么特别爱吃的菜么？”
　　夏墨殇温和道：“随意好了，小莜爱吃的，我都爱吃。”言语中含了无限宠溺，我回之一笑，心道有哥哥疼真好啊。
　　很快，饭菜就端了上来，我举箸一看，都是素食没错，可好像不是我平日里常吃的那几样呐。小妮笑着为我解惑：“都是少爷爱吃的菜呢！”原来这小妮子留了这心思呀，我不觉一笑，看着窗外缠得到处都是的红绸，忽而转头注视着坐在面前的人，夏墨殇比涵熙还大两岁吧，那就已经25了呀，为何至今还未娶妻呢？
　　见我出神地望着他，夏墨殇抬手抚上自己的眉梢，继而露出一抹淡淡的却很温柔的笑容。也曾见过他笑，像阳光揉碎在脸上，可这一枚温柔的笑却叫我有些心慌。我忙端起饭碗，低头道：“菜要凉了，趁热吃呢。”

　　一顿饭吃得略显沉闷，饭后小妮沏了一壶茶来，斟了两杯放在我们面前。我并没有让她退下，她便在角落里站了。我琢磨着想拐弯抹角地问问夏墨殇，是否已有意中人，若没有的话，我这做妹妹的便为他留意一下。倒不是觉得小妮配不上他，只是已经看出他对小妮毫无心思，注定是要伤人心了。

　　我尚自打着主意，盯着茶叶在杯中沉浮，夏墨殇却迟疑着开口了：“小莜，若是夜涵熙他。。。。”我意外地抬起头，他怎么对辰渊的大皇子直呼其名了呢？不及多想，我朝角落里望去，小妮乖觉地走出外室，将门仔细关好，站在外头充当门神。我抿了一口茶水，示意夏墨殇继续说。
　　他眼中的波澜恢复了平静，刻意将声音压得冷淡些：“若是将来，夜涵熙他薄情寡意，移情别恋，你会怎么样？”
　　移情别恋？他不已经另结新欢了么？夏墨殇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竟不是我所想的那样？我的警惕心上来了，幽幽道：“我能怎么样，人若薄情，山盟海誓都是假的。”呵呵，这可是那位说过的话。
　　夏墨殇闻言一震，神色讶然中带了几分急切，道：“那你还会对他一往情深，痴心不改么？还会为他以死表明心迹么？”我怔了怔，几乎脱口而出“自然不会”，却哽在了喉中。我当然不会为他自尽，且不说再世为人对我来说，何等珍贵，就感情上来说，他情深情薄都不是对我，我何须为他白白丧命？况且，你家妹子夜不是为了表明心迹，明明是绝望了才自戕了嘛。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还有什么是看不开的呢？”这话亦真亦假，她是如此，我也应当是。

　　许久，夏墨殇眼中燃起的异光渐渐黯淡下去，轻声地仿佛是在安抚我似的说：“夜涵熙不会对你变心的，他的誓你不信，我代他向你保证，他娶南宫毓灵是迫不得已，他的一颗心还在你身上，没有人能夺走！”
　　我脑中像黑暗里擦亮了一根火柴，有光亮在那儿摇曳不定：“他想要兵权，他想要南宫裴羽归附于他，是不是？”
　　夏墨殇看着我，叹息道：“你终于信了。”
　　我微微摇头，脑中擦亮的那根火柴像投进了野草中，燎原之势，火光冲天。
　　“南宫裴羽岂是善与之辈，能以结亲的方式得其日后关照，夜涵熙也已算明智了。”

　　若非是星海降臣，皇上对其心有顾忌，不留用京城，他南宫裴羽又怎么会甘心待在观城？不，他甘心只在观城待着，偶尔南下剿灭些蛮匪，做个闲散儒将么？他若不甘心，在这儿屯兵，朝廷不可能不知道啊，涵熙身为辰渊大皇子，可说是朝廷最亮的眼睛了，整座观城都是他的，还有谁能瞒着他有所动作？除非是光明正大的，但这些年来，并未听说观城有人屯兵。
　　若南宫裴羽真有这个心，那涵熙此时与他结亲，岂不是助其与朝廷为敌？照夏墨殇的意思，涵熙是为寻其庇护，才娶南宫毓灵，只是他贵为皇子，又何须靠他人庇护呢？难道说，他真已默许了南宫裴羽的倒戈之心，借翁婿之由，保得日后自身周全？

　　心里百转千回，我定了定神，缓缓道：“但愿他周旋有方吧。”宁愿他只是为求一己之安，而不是我脑海中头一个闪出来的念头。
　　夏墨殇若有所思地拍了拍我的肩，道：“我该去准备了。”我点了点头，起身亲自打开门送他走了出去。夏墨殇身为护卫长，在今天这样宾客盈门的日子，自然要早作准备，整个佐君府的安危都交给他了。

　　春日里的阳光，洒在身上格外舒服，三五只小鸟飞入庭院，东落一下，西落一下，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一阵风轻轻拂面，带起我几缕发丝，像有一双手轻柔地替我拢发，不觉露出一个自然的微笑。
　　小妮在旁道：“春意真浓啊！”
　　“嗯，我们去看看心儿吧。”

　　夜心已经一岁半了，在我有意无意的忽略下，一直没人抱她来我这琴瑟居。老实说，我一点都不喜欢小孩，耐着性子也哄不了多久，所以干脆避而远之。不过，今天她爹给她娶后娘，我忽然就想来看她。
　　跨进随心阁的大门，正好看见心儿趴在乳母姜氏的膝上，咯咯笑着，小手去抓姜氏手里的绢花。我悄悄挥退近旁几个欲行礼的丫鬟，弯腰从地上折了一株野花，走近她们道：“绢花再漂亮，哪有野花儿香，是不是啊，心儿？”
　　姜氏闻言转过头来，慌忙之下欲下跪行礼，可抱着心儿十分不便，只得屈膝行了个简礼，道：“皇妃娘娘几时来的？妾身未及迎接，万望恕罪。”
　　我无所谓道：“无须多礼，我是来看心儿的。”说着，把手中的野花伸到心儿面前，轻言软语：“想不想要啊？”
　　心儿看看我，又看看野花，如桂圆般乌黑溜圆的眼珠，不停地来回转动。我知她有些怕生，笑着诱惑道：“叫声娘亲，就给你。”
　　心儿粉嫩小脸露出疑惑的表情，回头去看抱着她的姜氏。姜氏对她温和一笑，鼓励似地点了点头。于是，小家伙微红了脸，腼腆地喊了声：“娘亲。”那声音又甜又糯，像一双柔软的小手捧住了我的心。

　　我把手中的野花放进她浅浅的衣兜里，伸手将她从姜氏怀里抱了过来。慢悠悠地走出随心阁。姜氏和小妮远远地跟着，不敢打扰我和心儿亲近。
　　小孩子倒也讨人喜欢，走不了多久便不再怕生，小脑袋东张西望，看到什么有趣的都指着回头喊一声娘亲。我笑了，一遍遍地应着，带她到歇雨池看黄花鸢尾。
　　心儿指着花丛，笑呵呵地喊娘亲，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娘亲，黄花！”
　　我替她折了一枝，弯着嘴角道：“心儿乖，这是黄花鸢尾。”
　　“黄花——鸢尾。”稚嫩的童音含糊地学着我说。

　　我被逗乐，不禁大笑起来，却见歇雨池另一边，隔着花丛，有人负手而立。
　　我抱着心儿，绕了过去，发现侧身立于池旁的人，是三日未见的风青出。他穿了一件月白色开襟外衫，束起的长发用发带系着，在春风中轻轻摇晃。我眯起眼，阳光照耀下，他随风飘荡的长发中，竟夹杂着许多银丝。
　　心儿搂着我的脖颈，轻轻唤着娘亲，我低头看着不知何时落在地上的黄花鸢尾，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风青出见过皇妃与小姐。”我抬起头，风青出已经转过身来，向我一揖。
　　他今日这身装束，不似那天中规中矩，也比不上初见时的随意，看去只叫人觉得闲适。我走近几步，淡淡一笑：“风公子拘礼了，这是小女夜心。”又对怀里的心儿温和道：“心儿，叫声风叔叔吧。”心儿眨巴着眼睛，轻轻地叫了。
　　风青出神色依然平淡，看着心儿，赞了句“挺乖巧的孩子”，便又将目光转回我身上，淡淡地望着。
　　我问：“风公子来替我诊治的吗？”
　　“还须准备几日，今天是受邀来赴晚宴的。”
　　“哦。。。”我略有些不自在，掩饰地笑着。

　　一时无语。
　　远处有个丫鬟东张西望，看到我后，急急跑了过来。还未跑近，被小妮先拦了下来，低声地问了几句。
　　“小姐，三公主已经到了，正在琴瑟居等您呢！”小妮不敢迟疑，过来禀告。
　　我觉得有些突然，原本以为要在婚宴上才见到她的。但既然她来了，我夜不能躲着她，当下便唤姜氏过来，把心儿交给她抱走，又匆匆告别风青出，带着小妮赶回我的琴瑟居。

　　三公主一袭青衣，站在琴瑟居的院落中。除却头上一枝皇室独有的公主钗，她这一身打扮，实在是简素了些。但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并未忽略她身上自然散发出来的帝王气质。显然，她比自己的大哥更有俾睨天下的魄力。

　　我一进院门，夜龙吟便发觉了，转过身来笑吟吟地喊了声：“皇嫂！”她面容清丽，淡施脂粉，腰后别的一条软鞭，显示着是练武之身。
　　小妮在我身后向她行了宫礼，又低低地唤了声“小姐”。艾，我又走神了，忙应了声：“三妹，好久不见，又漂亮许多。”谁叫我来辰渊这么久，还是头一次与习武的女子面对面，能不好奇么。
　　却见夜龙吟微微一愣，随即又笑得更深，并没像我一样客套几句，也没有说要进屋内去聊。
　　她说：“我刚才已经见过大皇兄了，他正忙着，托我来问问皇嫂有何需要？”
　　我没料到，她一见我便开门见山地问我这个问题，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她。
　　“没什么需要的。”他想我要些什么吗？想不出啊，那就不需要吧。

　　夜龙吟移开视线，四处望了望，像是真的发觉这琴瑟居不需要添置什么，才又回过头来看我，道：“大皇兄应当也明白，皇嫂需要的是什么。”
　　“他明白，可是他给不了。”我淡淡笑着接口，我要的是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
　　夜龙吟未觉尴尬，仍旧好脾气地笑着，忽然伸手拉住我脖子上露出的红线：“大皇兄他说，虽与南宫小姐两情相悦，相见恨晚，但与夏妻更是情深意重，绝不会抛弃的。如此，母皇才准了这门婚事。”
　　我问：“他是这样说服皇上的？”好个相见恨晚啊！
　　夜龙吟点点头，手上一拉，把“夏之星辰”拽了出来：“当年大皇兄为了亲手打磨这颗‘夏之星辰’，可是花费了不少心思，可见对皇嫂多么。。。咦，怎么有这么多裂纹？”言罢，抬头疑惑地望着我。

　　我伸手抚上“夏之星辰”，淡淡地说：“年前不小心掉在地上摔碎了，他又给补好了。”
　　夜龙吟似乎想着什么，低声自语：“好像原本嵌在一个底座上的呀，那年大皇兄进宫时还给我看过一次的。。。。”
　　“三妹，你说什么？”我故作没有听清。
　　果然，她说：“哦，没什么，我是说，大皇兄始终会把皇嫂放在心上的。”
　　我笑了，感谢她的安慰，尽管我并不需要。这位公主小姑比我想象得还要明朗亲和，她没有因我的处境而同情我、替我难过，即便是安慰，也似在挖掘我的信心，如此我自然而然地就笑了。

　　有个宫女过来，行过礼后道：“三公主，大殿下已出府迎亲了。”
　　“知道了。”夜龙吟又对我说，“母皇命我观礼，我也该准备一下了，先向皇嫂告辞了。”我道声好，她便迈步出了琴瑟居。

　　一直立在角落的小妮向我走来：“小姐，你刚才怎么不向三公主行礼啊？”
　　“要行礼呀？”
　　“当然要啊！”小妮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道：“小姐刚才那一声‘三妹’，可把小妮吓坏了，听说，在皇上面前，连大皇子殿下都得称她一声三公主呢！”
　　我讶然，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