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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故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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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驾孙管家送了他们一路,沈钺和慕云朝孙伯再次表示了感谢,并进行了一场必要且毫无意义的相互吹捧。终于在慕云收下了额外的报酬后,孙管家满意的驾着车回去了。
没有那香车宝马的衬托,慕宅前面其实和孙府并无太多区别,甚至还能闻到门旁那棵香樟隐隐的香气,和慕云一样润物细无声。
慕宅和侯府相隔不远,步行片刻就能走到。沈钺轻轻撕开上面的封条,还写着“裕文十六年大理寺封”的字样。沉重的朱门轻轻一推,仿佛像上了发条一样,徐徐往两边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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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钺儿!慢点跑,当心摔着!”
“男孩子大丈夫,哭哭啼啼像什么话,是了,说你了,给我把马步扎好了!”
“钺儿,原谅娘亲,娘亲也是迫不得已。”
“沈钺,你是我沈硕的儿子,要挺起腰杆堂堂正正做人。”
“钺儿,悦儿,娘亲希望你平安喜悦,无顾无忧。”
“钺儿,下辈子,有机会好好活一次——”
“儿子,生辰快乐。”
“钺儿,生辰快乐。”
时间好像回到了八年前,八月廿二的那天,和安广候府亲近的达官贵胄前来给沈世子贺寿,那时候她,才刚满二十岁。
那一天她也刚好炼出了忘忧散,和常平以及上下寻她的下人们躲猫猫,穿上这辈子都没穿过那么重的礼服,适应朝堂上的阿谀奉承。
九曲池的水早已经抽干,底下的石缝中,枯草展现了顽强的生命力,却散发出罕有人至的信号。它们开心的吞噬掉了最后一点人的生活气息,在这里插上霸王的旗帜,宣告自己的归属地。
沈钺:“慕云,你还是小芝麻的时候,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吗?”
还没等慕云回答,她又说了句:“若是你能看见,我应该带你从出来,看看当时的侯府。”
看看当时的金陵。
也绝不是现在这般死寂。
沈钺低头,好像透过杂草丛生的九曲池看到了活的泉水,自错落有致的石头中缓缓流下,洗刷从杯渗出来的葡萄酒,铜做的酒觞碰到池壁发出清脆的响声,铛铛摇摆了两下,被谁拎了出来。
“啊,酒撒了。”
“是你说的,凡日所思天马行空之物,皆为妄想。”慕云从背后拍了拍沈钺的肩膀,“别想太多了。”
“这是触景生情。”沈钺答道,“他们都被自己装饰的表面迷惑了,这,才是金陵城真实的模样。”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安广候府的命数就像是金陵城的缩影,在一纸封条下断隔成两个空间,却发生了命运般的同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原本她沈钺的命运,也是同安广候府一样,长眠地下,坟头长草,坟头无碑,碑上无字。
主厅的陈设和她记忆中的无二差别,正对门口两个主座,是老侯爷和沈夫人的座位,老侯爷走了以后,那个位置就是沈钺的了。再后来,沈夫人也跟着走了,两个位置便空了一个,上面挂着个牌匾,先帝题的“安康盛世”如今仍然高挂堂上,颇感讽刺。
“我突然能明白孙大公子的处境了,”沈钺说道,“一直做同一个美梦,触不到,忘不掉,真的是堪比凌迟一般的折磨。”
“其实我很少坐在那张椅子上,父亲去世后没多久,南蛮又大肆来犯,赵超派我驻守南疆,操练水兵,监工造船。直到母亲病重,才回了一趟金陵。”
沈叶氏这辈子,堪称一部女性的奋斗佳史。她用自己的一生,撒下了个弥天大谎,思来想去,她沈钺不过就是她坐稳沈夫人位置上的一个筹码。折腾了自己大半辈子,死的时候却连最后一面都没赶上。
其实也算赶上了,沈钺再也没有回过南疆。那个自己恨了一辈子的人被她亲手钉进棺材里,到头来,还要自己提上不孝子沈钺之母沈叶氏之陵。外面已是腊月的寒冬——金陵已经很久没有下过那么厚的雪了,天公也像是来给沈夫人送行的,积雪耷拉这屋檐的白绫,分不清谁是谁的。
慕云突然打断她的思路:“刚才你给孙阳的药丸,是什么?”
沈钺:“清心丸。”说完又撇他一眼,“我还以为你知道呢,不知道还敢示意人家孙公子收下,万一是什么害人的东西人家可算不到我的头上。”
慕云眼角带着笑意,略减几分清冷。她要是害人,比着省事的法子多的去了,何必多此一举。最多就是折磨对方,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别人不知道,我可清楚,你做的清心丸比一般人做的还要苦上一倍,你这是要孙公子的命啊。”
“纨绔子弟,应当多多感受世间疾苦,他得感谢我。”沈钺翻了个白眼,“我还给他放了蜜糖,甜了好多了!”
只是这个甜了好多究竟是多少,得孙阳自己去体会了。
这批清心丸自然是沈钺刚从庙里醒来的时候炼制的,自己吃了一些,剩下的加了蜜糖搓成丸子备用,这下大大方方的都给了孙阳了。沈钺一心觉得孙阳是应该要感谢他的,她虽然扯了一堆的慌,药是没有给错的,清心丸确实能保持神台清明,是忘忧散相克之物。
慕云:“我还是很好奇他的梦究竟是什么。”
沈钺:“兴许人家梦的是春风一度,又不好说出口,你那么执着于打探做什么?”
跟他春风一度的或许也不是什么美女,或胜在声音甜美符合孙公子的癖好之类的。沈钺不好说出来,只是在心里险恶的猜想:孙公子因为一时热度过去了,发现还是那个女人,不就变成了噩梦嘛。
“不像是,”慕云细想了一下当时孙阳的表情,“一个人反复做同一种梦,直到对此产生恐惧,这本身就很不正常。”
这个道理是说得通,慕云点点头,“但你又如何帮他?你又不能和他共同互感,他不想说出来,你更不能篡改......”
“我可以。”
沈钺:“做什么春秋大梦?”
慕云:“若是我只能会做‘叫醒人’的生意,那整个金陵城的琴师岂不是都能做?那些尚乐坊的琴师们还得告我抢他们的食粮呢,你也别太小看我才是。”
或许是灵草来自南部十六洲的原因,慕云知晓些南蛮医术也不奇怪。沈钺自诩对医术颇有建树,细细思考了一番,实在是找不出南蛮有什么可以知晓和篡改他人梦境的方法:“你该不会是诓我吧?”
不过既然草本类的植物可以炼化成石头,还可以变成活生生能讲话的人类,以及一个死了五年还能诈尸复活的她,这一路过来奇闻怪事够喝一壶的了。接受慕云这么逆天的操作也不是件特别困难的事情,沈钺脑海里脑补出“妖人以人梦魇为食,昼伏夜出,百无禁忌”鲜活的故事形象,怕是最近《大齐异志》看多了,多多少少有些走火入魔。
“不算医术,是催眠术。”慕云道,“孙阳的梦境我不能溯本追源地摄取和篡改,但是,只要精神力足够,往复,着重在一个点加深,印证,抽取,都是可以的。”
这倒是新鲜,沈钺心想。好心问道:“需要我做什么吗?”
“需要。”
“我要忘忧散。”
两个人依旧在侯府肆无忌惮的游窜着,天色昏沉,有些门前被长满的枯藤当做绝佳的爬架,最粗的也有手臂般大小。沈钺手上没有趁手的利器,踹了几下,也没有打开。
算了。
只是回来伤春悲秋的,又不是拆房子的。有了侯府这种寸草丛生的对比,沈钺突然觉得慕宅简直就是天堂:“回去吧,今天做了单生意,有加餐吗?”
两个人很自然的掉头往大门走,“有,回去让小青加到红烧肉。”
“红烧肉太罪恶了,红烧排骨吧。”
“......有什么区别吗?”
沈钺郑重其事地说道:“当然有,虽然都是红烧,红烧肉比红烧排骨要肥一些,吃起来更显罪恶。”
两人方才从连廊直直从后院走,回去的时候窜进从前各房住的院落里,这样弯弯绕绕穿院走巷的手法简直就是沈钺的最爱,靠着他无与伦比的方向感和藏匿技能,和沈夫人玩了那么多次的躲猫猫就没有输过。
慕云被沈钺黑心扔进盒子里那么多年无法重见天日,对侯府的结构实则一窍不通,原本两人的并行而走变成沈钺在前面兴致勃勃的带路,还转过头跟他解说的那种:“你看,这是我三弟的院子,他和四弟一起住,前面是我的院子,你以前就住着下面......”
“有人。”
“什么?”
沈钺的话刚被打断,就感觉到一股剑气从背后过来,连忙侧身躲开。对方毫不在意自己赤手空拳,又是一剑横劈过来,沈钺大骂一声娘的,见慕云从对方身后送去一掌,又窜上去打了一晃招,实则抢他手上的长剑。
两个人前后夹击,电光火石之间已过数十招。来着似乎是体力不支,招数轻缓了许多。月光慢慢照在他的脸上,沈钺这才看清了他的脸,大声惊呼:“殿下?!”
沈钺一时不记得自己女子打扮,脸上的面纱虽已经摘下,但被称殿下的人显然没有认出来:“两位,为何要私闯侯府?”
“殿下,”沈钺行跪礼,“臣沈钺叩见十七殿下。”
慕云也反应过来:“草民慕云叩见瑾王殿下。”
瑾王殿下似乎是喝了点酒,呆愣地看着单膝跪下的二人,连“免礼”都忘了说,过了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沈.....沈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