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身误》惜狐

4、第四章

　　是苏晴为郑启双开了一扇通往烟花柳巷的门。虽不是刻意的，却毋庸置疑。至少，苏晴是这么觉得的。
　　前年，苏云巧过生日，坊里的姑娘们都要给她办寿，她却说只是个小生日，值不得大张旗鼓的置办，这样，诸位姑娘们就在礼物上费了心思。这里的明争暗斗，拈酸吃醋，不止是在拉客人争名气上，就这些平日里的事情上也斗得狠，一个比一个出手大方气派，一时间玲琅满目，珠光宝气，直往那苏云巧的屋子里送。明了是给苏云巧祝寿，暗里却是在攀比各自的神气、底子。苏云巧就知道会变成这样，所以礼物来了，一概收了，当着面全给锁进大箱子里去，正眼也不看。
　　若有人大着胆子问了，更当面把人家冲回去：“这哪里是给我贺寿呢？这是在斗宝呢吧！”
　　所以姑娘们一个个得意洋洋地去，气急败坏地归，花了大价钱的东西却没讨来一点好来，那几天个个撅着嘴，给人没好脸子看。就连迎客的时候也不情不愿，老大的脾气。
　　苏晴送得算是晚的。她一早就动心思想了好些日子，想送件特别些的，倒不是想向其他人显摆，而是当真念着苏云巧的好，想在礼物上现出自己的情意来。
　　苏晴一手女红最好，便想，莫不如去找上一块适合的上好缎子，自己绣上些东西送出去。不算贵重，也就不会讨其他姑娘的嫌，又能体体面面的，当一份心意是最好不过。
　　原以为绸缎好找，可一连走了好些家大铺子，缎子都是上好的，可不知为什么，就是合不上苏晴的心意，她心中早有了蓝图，放在那些绸缎上，总觉得不是那么贴合适当。
　　苏云巧的贴身丫头春雅，被苏晴借了来陪她在街上寻了好些日子，本来苏晴是让她来以苏云巧的喜好挑那些绸缎，可春雅说行的，苏晴最后还是摇头，弄到最后，春雅走得脚也疼了，腰也酸了，索性当街赌气道：“晴姑娘，别怪春雅实话实说，照你这个找法，就是把所有的铺子都翻遍了，也未必能找得出来。你到底想要个什么样子的，难道你自己心里还没有数吗？我看我们前面看得都挺好的，你偏偏不满意，可又说不出什么你想要的来。这几天为了陪你出来挑缎子，坊里好些事我都丢下了，你是为妈妈选礼物，妈妈不会怪你，可我是个下人，不干活，可不得挨骂么？”
　　苏晴被她说得脸上发烫，但也没法解释，只好一再说好话，春雅最后一抬手，随便指了家布庄门面对苏晴说：“晴姑娘，要是这一间铺子再找不到你想要的，我可就不陪着你了，我真得回遇春坊干我的活去了。”
　　苏晴满口答应着，便和她进了那铺子的门。迎出来的掌柜，正是郑启双。
　　当时铺子里人少，郑启双趁着有空闲，就让几个伙计到后面点货。苏晴走进去的时候，郑启双刚从后面过来，头上身上沾了不少线头布尾（音衣），还沾着些库房里的灰尘，从门后走出来的时候，像极了是从陈旧的岁月里，一跌跌出来的一般。
　　苏晴愣了一下，不自觉地脸上便有了笑意。郑启双过来招呼道：“这位小姐，请随便看看，要些什么货色？”
　　春雅接口道：“我们要看些绸子。”
　　郑启双答应着，从货架上挑了几匹绸缎，放在台面上，他家主营各类布匹，绸缎虽然也有，但不多，一眼就能望全了，货色也就那么几样，比不得苏晴她们前面去的那些大绸缎庄。
　　苏晴虽然还在看着，春雅却已经把嘴一撇，心说想这家估计也没戏。她急着撺掇着苏晴走，自己好回遇春坊去，此刻这腿脚早不是她的了，疼得直想立刻躺到床上去。
　　她见苏晴没有流露出满意的意思，便对郑启双说：“掌柜的，可都在这里了么？”
　　“新进的货就这么些了，”郑启双赶紧答道，“后面库房里还有些陈的，但比不得这些货色好，要不我拿出来给两位看看？”
　　春雅一听，急忙拦道：“你自己也说那些比不得这些好了，我们这些都看不上，怎么会要那些旧的？”
　　郑启双被她一堵，顿时没了话，讪讪地站在一边。苏晴看不过去，便说道：“春雅别这样，人家掌柜是好心，说的也是实诚话。”她又转向郑启双说：“掌柜的，你别见怪，我们找了好些铺子了，都没找到合适的，我这位妹妹有些着急了。”
　　郑启双见有人给他台阶下，赶紧欠了欠身，说：“不打紧，是我铺子里的东西少了，没能让姑娘们满意。不过，敢问姑娘找绸子是做什么用的？”
　　苏晴笑道：“是想在上面做些绣活，送人过寿的。”
　　郑启双点点头，说：“那我知道姑娘为什么找不到合意的了。”
　　苏晴一听，奇道：“向掌柜的请教。”
　　郑启双随便展开一匹绸子，说：“我们当街做生意的这些布庄绸缎庄子，客人从我们这里买了绸缎去，是要立时裁剪成衣的，所以大多绸缎上原本都刺了绣，其中苏绣杭绣不一而足，甚至金陵的云锦都是这样，这也是为了方便客人。可你不同啊，你是要买回缎子去自己绣制的，若是原本那绸子上已经有了花样，再朴素简单的料子，都会显得奇怪。”
　　苏晴被他一说，细想来还真是。看得每匹绸缎上或多或少都有图案花纹，作为底料未免太过花哨，绣上自己的活计后，便显得毫不相干，反而像是在一匹好好的绸子上画蛇添足了。
　　“那就没有没花样的绸子么？”春雅插嘴道。
　　“有是有的，只是因为市面上需求不高，只有那些绣庄会专门来订货，我们通常不摆在店堂里。”郑启双说。
　　“那还等什么，快拿出来给我们看，我们还有事要忙呢！”春雅急得不行，连连催促道。
　　郑启双面有歉意，说道：“这些料子都在库房里，此刻一时拿不出来，不如这样，两位有事就先回去，留下府上名号，等我腾出它们来，亲自给小姐送去，如何？”
　　“哎，你别急着就往我们那送啊，我们看了后还不一定买你的呢！”春雅怕他一上门，到时候想不买都推不掉。
　　郑启双一笑：“送去给小姐过目，是我这边的心意，也是做买卖的义务。至于到时候小姐看不看得上，买不买都没关系。”
　　苏晴见他实在热情，做生意又颇实在，有心照顾他生意，便说：“那就有劳掌柜的跑一趟了，等备齐了，你到慕阳街遇春坊，说找苏晴便是。”
　　郑启双乍一听到“遇春坊”三字，便是一愣。春雅看出他迟疑的神色，冷笑道：“怎么？掌柜知道是这个地方，后悔了不成？那你这生意还要不要和我们做？”
　　郑启双连忙说道：“要做要做！劳苏晴小姐等我几日，一定找些合适的好料子给小姐送去。”
　　等苏晴和春雅出了郑记布庄的门，回了遇春坊，便把这事给忘了，也没真指着他会来，没想到三日后，他带个小厮担着好些绸子，当真上门来了。

　　郑启双在苏晴房里“扑啦啦”将几匹绸子展开，都是一色素雅的料子，光滑可鉴，拂在上面，就好像是在宁静的水面上，滑动手指，不能用力，只轻轻掠过那冰凉的表面，仿佛能陷进去一般的舒适。
　　苏晴的门外围了好些看热闹的姑娘。名头最响的几位当然是不屑来的，但其他人却都选择在还不到开张接客时候的无聊里，找些乐子出来。无疑，此刻郑启双和他的绸子，就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乐子。
　　郑启双颇为不自在，眼睛只盯着眼前的绸子，怎么也不敢随便乱看。他一进门便被满眼的花哨迷了眼，眼睛不知往哪里看，手也不知往哪里摆。满鼻都是纷呈的香气，让他如裹在香雾里，晕头转向。眼睛里到处是婀娜的身影，在他眼前乱晃，郑启双当场傻了眼，好在找了家里的小厮叫辜小离的同来，他让小厮头前挑着担子，自己低着头一路跟着，直到进了苏晴的房，才松了口气。
　　苏云巧看在眼里，当下就有所鄙夷，正巧苏澜影站在身边，便对她说：“三十多岁的相公了，还是生意人，场面上也该见过不少，怎么那么不顶用，进来找不到北了？”
　　苏澜影掩嘴笑道：“瞧妈妈说的，那是人家相公老实人，从没来过这种地方，哪是那些色中饿鬼比的？”
　　苏云巧把眼一瞪：“呸！在这里混了这些年来，居然还说出这种蠢话。天下男人有几个不进窑子？偏偏给咱们碰上个？就算没来过也不至于要慌成这样吧，他当自己是唐僧进了蜘蛛洞呢？你看他前面那个小厮，年纪还小得很，若说他没来过，我还信，可人家不也没怎么样么？”
　　“那是小孩子不懂事。”苏澜影说。
　　“你又知道了？十五六岁的男娃子，什么事情不懂了？”苏云巧冷笑，“我就看这老板虚得很，当我今天撂话在这儿了，要是我苏云巧看走了眼……”
　　苏澜影咯咯笑着拦下她的话：“妈妈今天真是的，人家不过是来给晴姐姐送绸缎，做生意来了，前脚刚来，后脚说不定就走了，以后怕也碰不到面的，妈妈干嘛这么较真？”
　　苏云巧被她一说，也笑了，她捻出帕子来在鼻子下习惯性地嗅了嗅，说道：“倒真是的。哎，说也怪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人，我就觉得不舒坦，什么人我苏云巧没见过，就是看不上那装孙子的。”
　　“哟，这该不会是看上了吧？”苏澜影捂着嘴，小声说了一句。
　　苏云巧狠狠瞪了她一眼，一手推在她肩上，骂道：“要死了，说什么混话！找打不成？”
　　周围的姑娘们围着她俩嘻嘻哈哈了一阵，见也闹不出什么新乐子来，便渐渐都散了。这时候，苏晴屋里，货色也定下了。
　　郑启双当日在铺子里，忙着说话，没仔细留意苏晴的模样，趁她看料子的时候，在一旁偷眼看她。
　　苏晴算不得多么艳美的女子，但一个“秀”字却还担当得起，她很似早年间流行的淑女图上温文尔雅，执香而立的女子，体态清瘦修长，小脸庞，柳梢眉，丹凤眼，一点朱唇，说不上风情流转，但也颇有一番风韵。
　　苏晴翻了几翻，看中了一匹湖蓝色的绸子，她拿在手上，闭起眼睛，把心里的蓝图往上面一摆，随即睁开：“郑老板，就是这一匹了。”
　　郑启双一惊，赶紧应了一声，颇有些慌张地把那匹绸缎从中抽出，放在桌上。
　　春雅在旁边看得傻眼，她陪着苏晴走了多少地方，苏晴哪次不是这个拿起那个放下的犹豫不决，这次居然那么快就定下了。这个郑老板当真好本事，能猜到晴姑娘心里中意什么样的不成？
　　郑启双连声道谢，便叫辜小离把其他的收拾起来。苏晴抬手止住他，说道：“劳烦郑掌柜的跑这一趟，这些料子我都收下了。”
　　郑启双大喜，嘴上还谦着：“这怎么好意思让小姐破费？小姐爱哪匹，就买哪匹，我甘愿跑的这一趟，值不得小姐挂记。”
　　“算不得什么的，”苏晴淡淡一笑，“多少银钱也买不来郑掌柜的仁义买卖，值的。”
　　郑启双又推让了几次，终是推不过，便千谢万谢地收了银子走了。辜小离倒是高兴得很，回头路上一身轻松，东家做成这大买卖一高兴，说不定路上还赏他吃个果子、冰糖葫芦什么的。
　　苏晴一心绣着活，未把此事放在心上，以为到此也就了了，可没几天，辜小离跑过来，愣头愣脑地往她面前一站，迎着她惊讶的目光递上件信笺来。
　　苏晴展开一看，大概意思是说，当日得了姑娘大买卖的恩惠，这几日寻得一件物什，觉得姑娘可能会喜欢，今日晚间可否来此一献？
　　苏晴心中暗自好笑，这个郑老板，当真迂腐得紧，这烟花之地，你若要来，拿得出银子，自管来就是，没听说过还有先来向青楼请示的。苏晴并没有那么傻，会当真以为人家是派人先来请示的，她明白郑启双的意思，他这是在向她预先讨要时间，单独一会。
　　那晚，他穿着一件青水色的长衫，笑吟吟地推开了她的房门，他进来的一瞬，带进了遇春坊满坊的喧闹，可当他把门一带，那些喧哗在苏晴耳中便嘎然而止，她注视着他，回过身来，对她微微一笑。
　　此后的很多个夜晚，他都是这样推门而入，把一阵阵笑声闹声都关在门外，让整个世界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人。慢慢的，这世界，便开始让她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