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波初时舞》堂暖米

43、CHAPTER 43

　　有时候，思念是一种甜蜜的愿景。

　　有时候，思念是一种病。

　　早晨醒来，来到洗漱间，望着镜子里的人，她有着强烈的陌生感。并不是因为那凌乱的头发，也不是因为深重到可怕程度的黑眼圈，更不是因为那无比苍白的皮肤，而是脸上疲惫的表情。洗了把脸，洗面奶的薄荷香味稍微起到了提神的作用。梳理好头发之后，化妆。描眼线的时候她还是画歪了，没办法，只能擦掉重新画，然而，眼皮上还是留有少许痕迹。她意识到，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只要偏离了一点它原来的轨迹，那么它之后的发展必然会越来越离奇。就算再怎么努力调整都很难拨乱反正了。就算表面上一切已经恢复正常，但痕迹总会掩藏在某个小角落里，终有一天，被人提起，被人发现。她并不懂得太多高深的哲学，按照周围人的看法，她初静只是个小村姑，就算穿上高级西服套装，她也只是个小村姑。她悟出那番道理是因为她大脑闪过的无数画面，异国的第一夜，似乎是她重生的第一夜，她第一次没有做关于黄雪颂的噩梦，虽然仍旧有些失眠，虽然仍旧有梦，但这些梦都已经与黄雪颂无关了。她在梦里看到的都是另一个男人的脸。她总是看到那个男人站在一片林荫之中，朝她挥手，朝她微笑，她却似乎坐在一辆车子上，越行越远。林荫中那个男人的脸却无比清晰，那是尤殊波啊，她怎么会认不出？

　　尤殊波是谁？哦，想起来了。那是她来到C城之后遇到的第一个好心人；是带她回家给她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的人；是在酒吧为她和人大打出手的人；是为她亲手烘培蛋糕又无奈失神将其摔在地上的人；是约她去咖啡厅也许等待了很久却始终没等到她的人……她并没有因为时差而神经错乱，只是觉得很多事情似乎都离她越来越遥远。有些东西正在潜移默化中从她的生命中被剥离开来，她隐隐有些察觉，却很难做什么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画好了眼线，重新打一遍粉，原本就苍白的脸显得更憔悴。她就是不会化妆，力叔给她买了很多彩妆书让她自学，她却始终不得要领。力叔甚至还为她报名了彩妆课程，她也只不过是掌握了些皮毛的基础知识。其实，她对化妆这件事情始终是有抵触情绪的。从小到大，素颜示人，她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反而是在脸上涂涂抹抹之后会显得不自然。但是力叔说，总经理不会希望自己的秘书不化妆的，不尊重自己的外表就等于不尊重别人。多么高深的道理。她听来却难以理解。

　　之后的一星期里，她都过着极有规律的生活。早起之后到楼下用早餐，坐上小刘租的车子前往位于达迦马区的国际展览中心。抱着一堆资料根据韩丁的指挥跑上跑下，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来来回回敲击出响亮清脆的声音。晚上回到酒店房间的时候，除了卸妆淋浴之外，她还有另一件必做的事情，那就是护理脚上磨破的部位或者是挑破新生的水泡。当布展的事情基本谈妥之后，韩丁便不再去国际会展中心了。之后的几天，他们游遍了里斯本的所有名胜，这座城市有着那么多让她目眩神迷的景观，韩丁在观赏的时候却始终是一脸平静的神色。当小刘询问韩丁还想去那座城市观光的时候，他不假思索就说出了“埃武拉”这三个字。小刘听到后只是淡然一笑，便开始计划行程。初静却一脸茫然，那个城市在力叔给她买来的旅游书里似乎只是被一笔带过了，让她没什么深刻印象，她不知道韩丁究竟为什么一定要去哪里。

　　她知道，就算是和工作无关的纯粹观光旅行也不会是轻松加愉快的。因为韩丁不会给她这个机会。去时的路上，别克商旅车里反复播放着同一首歌曲，却是不同人演唱的不同版本，那是韩丁要求司机播放的。她很喜欢那清新明快的节奏，起初以为是一首满是欢愉的曲子，听的次数多了，她却开始纠结歌词的内容。不知道是力叔为她报名的英语培训班起了作用，还是那首歌太简单。她总能听到那句“He was shot six times by a man on the run ”。小刘在副驾驶座位上和当地司机用葡萄牙语聊着天，韩丁宁静地望着车窗外的风景，初静却深陷在这首歌曲里。

　　韩丁忽然转过头来，看见她一脸沉思的模样，淡淡问道：“经过这些天的忙碌之后，你还是喜欢里斯本和葡萄牙吗？”

　　她点了点头，微蹙的双眉舒展开来。

　　韩丁忽然冒出了一句，“看来想要取悦你并不难。”说完，他不屑地一笑。

　　她扬起眉，平和地说道：“总经理，是因为你不喜欢这里，所以觉得我喜欢这里就表示我品位很低吗？是因为你觉得这里是战败之地，所以别人就没有理由喜欢上这个国家吗？”

　　韩丁推了推鼻梁上架的眼镜，似乎并不在意她不卑不亢的反驳，说道：“我可没有探讨你的品味问题。从你今天的深蓝色大衣和黑皮靴装扮上，我觉得你的品位正在逐渐提高。战败之地？你倒是对我说过的话记得很清楚。我所知道的是，爱上一座城市甚至一个国家，有时候可以是毫无理由的，你可以一踏上某片土地就有莫名的亲切感，你可以看到一座恢弘的建筑就倍感震撼，然后离开那片土地之后的余生里都不断回忆那些画面。可惜，我不是那种人。对于我来说，一个陌生的国家并不值得我去喜欢，更谈不上去爱。人类的感情太宽泛，可以博爱到像鉴真大师那样，历经磨难东渡日本，只不过是为了去传播自己的文化。人类的感情又太单薄，可以单薄到即使是至亲的人也会为了争夺小小利益而互相残杀。而我，显然没有什么博爱情怀，我只是个普通人，我看重的是眼前最实际的东西，所以我没有精力去爱一座教堂、一座修道院、一个广场或者是一座城市。怎么样？我说了这么多算是解释明白了吧？”

　　初静眨了眨眼，沉默了一阵。难道是韩丁这天兴致好？为什么他突然跟自己说这么多话？平时他不是命令自己做这做那就是爱搭不理，这天却主动和她聊天。她还真有些不适应。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就像总经理你说的，我就是毫无理由地喜欢上了这座国家，当我越深入的了解她，我就发现我有更多更充足的理由喜欢她。”

　　韩丁微微一笑，“那你真是太博爱了。我不得不提醒你小心一点。爱一样事物或是一个人太深了，若是被背叛了，你会痛的。”

　　“背叛？”她不明白他究竟想说什么。难道一座城市也会背叛她吗？

　　韩丁注视着她的脸，忽然换了一个话题：“我发现你似乎很在意这首歌。”

　　“哦，很好听。”她淡淡地回应。和韩丁对话是很需要勇气的一件事，特别是被他锐利的目光盯住的时候，心里难免会紧张。她必须掩饰这种紧张和畏惧情绪，让自己显得泰然自若。目前看来，她表现得还不错。

　　“这首歌叫《月光下的祈祷》，你从没听过？”

　　“似曾相识，但没有认真听过。”她实在忍受不了他的目光，只能佯装随意般地转头望向窗外。她以为这样对话就会自然地终止，没想到韩丁却似乎仍旧饶有兴味地继续着谈话。

　　“你知道有个叫做Beatles的乐队吗？”

　　“知道。是个很老牌的乐队。这首歌是那个乐队的作品？可为什么演唱者是女性？”她转过头来，好奇地问道。

　　韩丁耸了耸肩，开怀地笑了起来，“和你聊天很有意思。你总能问出一些出人意料的问题。”

　　她清澈的明眸闪动着更加不解的情绪，难道她说错什么了？

　　韩丁随着音乐的韵律感轻轻摆动着身体，说道：“现在这个版本是Aselin Debison唱的，那是个加拿大女孩，走甜美路线。但这首歌却被她唱得有些平淡无味了。其实我更喜欢刚才的那个版本，也就是Groove Coverage钢琴伴奏版，很有感觉。”

　　他说的两个人是谁？她搜索着大脑信息库，肯定不认识之后，只能继续不解地望着对方。

　　“把一个人的死这么轻描淡写地唱出来是一件很值得玩味的事情，不是吗？这首歌是为了纪念Beatles乐队被枪杀的主唱，摇滚之父——John Lennon的。二十九年前的某一天，当他走出位于曼哈顿那座公寓的大门口之时，他以为美好时光仍在继续。他为一位歌迷签名之后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却想不到他投以微笑的人就是那个即将扼杀他生命的人，那个人在他转身之后唤着他的名字，在他回头的那一刻忽然开了枪……这个故事你该知道的吧？”韩丁脸上没什么表情，依然随着音乐节奏摇摆着。

　　她点了点头，她知道。

　　“这首歌先后被十几个歌手和组合演唱过。每一个版本都有着不同的风格。他们怀着崇敬的心态演唱同一首歌，只是为了表达对那个被杀的伟大歌手。可见，死亡也是有力量的。”韩丁依旧是轻描淡写的语气，“The last that ever she saw him ，Carried away by a moonlight shadow ……”他随着音乐轻轻地和着。

　　深呼吸，她忽然觉得空气中涌动着凝重的因子，“总经理，你……很喜欢John Lennon？”

　　他停止歌唱，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我上大学的时候喜欢电子音乐，对Beatles根本没有了解。后来进入商界，对音乐的热爱就仿佛被扔进冰箱冷冻室的食物一样，全部冰冻了。后来我遇到一个女人，她爱Beatles到痴狂的程度，这世界上她最不能接受的就是John Lennon的死，虽然那时候他已经死去很多年了，她仍旧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和那女人相处的时间变长，我知道她喜欢听这首歌，我搜寻到各个版本，为她刻录了一张CD。我发现，这种喜好竟然会传染，我也渐渐爱上了这首歌。你知道吗？那女人竟然会在听这首歌的时候流泪？是不是很不可思议？她每次哭的时候，睫毛闪动，肩头颤抖，总让我的心被揪起来……所以，我每次听这首歌，就会怀念起和她在一起的日子。”

　　她开始揣测他说的女人是谁，涂安滢？萧莜？还是别的什么人？

　　他却忽然凑近她，仔细地端详着她的俏脸，若有所思地说道：“你知道吗？有时候你和她真的很像。”

　　她一惊，身子连忙往侧边倾去，“你是说我像涂总监吗？”她认定了韩丁说的人只可能是涂安滢，她回忆起某天他试图侵犯她的时候口里竟然喊着涂安滢的名字。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始终都爱着自己的妻子。

　　他转过身来，舒适地靠着座椅靠背，没理会她的问话，说道：“我们要去的地方是我蜜月旅行的最后一站。”

　　来到这座名叫埃武拉的古城，站在城市广场上，她感受到了更浓重的文明气息。这里和里斯本有很多地方是相似的，但很多地方又是完全不同的。城市不大，步行就可以逛遍很多著名景点了。来到佛朗西斯库教堂门口，韩丁忽然站住了，望着身边的她，问道：“你确定要进去吗？”她点了点头，不明所以然。

　　穿过教堂正殿，走过一条绵长的通道，在通道尽头看到一扇粗铁条栅栏，这里似乎是一个入口。验票之后，她跟着韩丁和小刘走进一座宫殿，在阴冷的空气中，她全身战栗。在灯光昏暗的宫殿中有很多游人，但每个人却沉默地可怕。她的心开始莫名狂跳，走在青石板地面上，她甚至有些站不稳，因为她看到了令人十分震惊的情景。在墙壁上、立柱上、烛台上、顶饰上全都镶嵌着人的骨头。她在韩丁的身边继续往前走，想要伸手抓住一个人，却发现四周没有可以求助的对象。小刘走在最前面引路，他们三个人正成一条直线队形。她自然不能拽住韩丁的胳膊，对于她来说，在阴森可怖的宫殿里行走显然没有和韩丁肢体接触来得可怕。只是，没过半分钟她就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完全错了。她失神地望着四周的墙壁，看到人骨时心紧绷着，转头望向前路时，忽然看到两双悬挂在空中的干尸的脚，惊恐地尖叫了一声，身子一软，差点摔了一跤，幸亏韩丁扶住了她的腰，她紧闭着眼宁肯让自己陷在黑暗里，却感受到一双温暖的手把稳稳地扶住了她。

　　睁开眼，她看清楚了搂住她的男人，已经来不及害羞还是惊慌，无助地问道：“那……那是什么？”

　　“干尸。”韩丁的声音很轻柔，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这里……这里不是教堂吗？怎么会有尸体？”

　　他的嘴角勾起淡然的笑容，扶着她的胳膊让她站稳，说道：“因为这是一座伤痕累累的哀伤城市，所以这里有能让你大开眼界的东西。继续走吧，我扶你。”

　　她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生怕自己一个人被留在这黑暗之地。她经过两具一大一小悬挂着的干尸，极力不去看他们耷拉的头和低垂的脚，只想尽快离开。来到教堂西厅，那是一座祈祷堂，那里的光线更加黯淡，墙壁完全是用人骨砌成的，她把头埋在韩丁的手臂上，浑身发冷。

　　他的声音却轻飘飘地传过来，“我第一次和她来这里的时候，她也是害怕地躲在了我的怀里。她强烈建议我来这里，是因为她抵不住对这座教堂无尽的向往。可是，冥冥中有些事情似乎早已注定。后来我仔细回想，忽然发现也许当初选择这里作为我们蜜月旅行的最后一站，正说明了某件事情。”

　　她压抑着心中的恐惧，轻声问道：“那……说明了什么？”

　　他儒雅的脸庞在昏暗的灯光下露出惨淡的微笑，双眸直直的望着倚靠在他身边的她，说道：“那不正说明了我们的婚姻必将走向死亡吗？”

　　她瞪大了眼眸，心中泛起诸多难言的情绪。她不敢看周围墙壁上那些腿骨、手骨、肋骨，不敢看头骨上眼窝的黑洞，却更不敢看韩丁的笑容。那抹惨淡的笑容让她见识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绝望。那一刻，韩丁不再是人前那个事业有成的俊朗男人，而只是一个婚姻战争中的失败者。战败之地？原来这里就是他的战败之地。

　　走出教堂大门，韩丁望着她的眼神有些出神，当车子开到他们面前的时候，他忽然说道：“初小姐，你的指甲都快透过衣服扎进我的皮肉里了。我想，你可以松开手了吧？”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一直紧贴着韩丁，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臂，生怕自己在那座死亡主题的教堂里迷失了方向。她迅速把手松开，掩饰不住羞怯和惶恐，上车之后便不再言语。

　　“韩总，我们下一站要去哪里？”小刘忽然问道。

　　“按照之前和你说的，去马德拉群岛。”韩丁轻声说道，又自言自语道，“好久都没有见到Steve了。”

　　Steve？初静的神经又竖立了起来。这是她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望着韩丁脸上意味深长的神情，她知道这个Steve一定和他有些渊源。这个人和涂安滢让她调查的事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她长吸一口气，让自己尽快脱离教堂带给她的恐怖情绪，她需要静下心来好好思考。可是司机又开始放那首《月光下的祈祷》了。不知道为什么，听了韩丁对这首歌的表述，游览过弗朗西斯库教堂之后，她的心境却越来越凌乱。

　　韩丁则继续跟着音乐轻唱着，“The trees that whisper in the evening，Carried away by a moonlight shadow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