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波初时舞》堂暖米

36、CHAPTER 36

　　第二天，初静转了病房。当她看到躺在另一张床上的室友，恍然有种熟悉的感觉。那个安睡的女孩有着和她同样苍白的脸，那五官却让她想起了某段并不久远的日子。她回忆起了小诊所的清晨，回忆起了某个中年男人，回忆起了某个坐在病床上张开双腿的女孩，回忆起她为那女孩的□□涂上碘液……她终于想起了这个女孩究竟是谁，甚至连名字都记起来了……小星……当时那个中年男人带这个女孩去诊所做人流手术，还唤她“小星”。

　　她的病床靠着窗，可以看到外面的风景，冬日里的海滨城市，天空是碧蓝的，云朵是纯白的，但其中透着的残破与冰寒让人的心也有些发冷。

　　“我叫田小星。”那女孩醒来的时候也认出了她，“在郊区的一所大学念书，对了，就在你工作的小诊所旁边的那所大学。”女孩长得很甜美，人也和善，雅致的五官透着一股灵秀的气质。从外形上来看，田小星和初静同属一个类型，娇小可人。

　　初静低眉，叹了口气，“我……已经不在那家诊所工作了。你得了什么病啊？”

　　田小星举起左手，上面缠着洁白的纱布，“我……想死，可是没死成，刀片划过去的一霎那我还真以为自己解脱了。”

　　初静瞪大眼眸，吃惊地问道：“你……自杀？”

　　田小星倚着枕头，微闭双眸，淡淡地说道：“你知道吗？人最倒霉的时候就是想死却死不成。不过，若果上帝真的不让我死，我就一定要让以后的余生都没有任何遗憾！”她的眼睛忽然闪过一丝希望，却又黯淡了下来，“我们也算有缘分。毕竟，你是帮助我杀死第三个孩子的人……”

　　“你……多大了？”

　　“二十岁。”

　　初静摇了摇头，心里弥漫着苦涩和同情，“我也二十岁。”

　　田小星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仿佛自言自语，“你觉得人为什么会想到死呢？若不是万念俱灰，若不是心无所依……又为什么要死呢？”

　　初静长叹了一声，在公司的储物室，她差点就被萧莜害死，有了那次濒死体验之后，她忽然意识到生命是何其宝贵。她想说些让对方珍惜生命的话，却觉得语言太过苍白无力。只消看田小星一眼，她就知道那女孩已经心如死灰了，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一个青春花季的女孩子想要了结余生呢？

　　田小星似乎是终于找到了可以畅谈的人，继续说道：“你记得和我一起去小诊所的那个男人吧？那个比我大十多岁的男人……呵呵……你以为他是我的男朋友吧？他确实是的……不过，准确地说，他是我的老师……”她顿了一下，眼神流出失落和伤感，“我和他……同居很久了……我怀孕了三次……打掉了三次……每次我都很听他的话，他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她的眼眶有些红润，泪水却被硬生生地忍住了，“我以为……只要继续这样的日子……总有一天，他会离开他的妻子。”

　　“他有妻子，有家庭？那你……岂不是……？”初静的话没有问完，因为她知道自己不好再问什么了。

　　“小三。我就是个小三。”田小星笑了，嘴角是一抹惨淡的冷笑，“我和他第一次出去喝咖啡的时候，他说我很像他的初恋，我身上洋溢着的清新和飘逸气质如同一潭湖水一样把他吸引住了。我们第一次接吻的时候，他说我的唇就像春日里的艳阳，火热而甜美。我们第一次□□的时候，他说我的身体有着无尽的魔力，把他的眼和心彻底捆住了，挣脱不了我的束缚。到头来，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惹上了他……我们同居以后，我荒废了学业，傻兮兮地扮演起了贤妻的角色，每天等他下课归来，为他煮暖胃粥，为他洗衣服洗袜子，为他放洗澡水……终于有一天，我还是从他的口里听到了最恶心的话，他说我太年轻了，我该有自己的美好生活，我不该把青春都耗费在他这样的男人身上，我们是时候分手了。后来我才听人说起，他妻子怀孕了，他要做一个模范丈夫，他……痛改前非了。原来……我就是那个‘非’……你说，这是不是很可笑？”

　　初静低下头，捧着一杯热水，除了几声叹息，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她觉得田小星是个很傻的女孩，那她自己呢？储千一和唐念每次听她说一定要找到黄雪颂之类的话是不是也觉得很荒唐呢？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无论别人怎么劝说，当局者总会一根筋地执着下去。有些时候，有些念头，却会在一瞬之间就发生了改变。她终于明白，爱情这东西是最没有保障的，就像男人一样。她曾经以为，黄雪颂给她的承诺就是爱情，如今她却知道是自己错了。她拖着受伤的左脚，缓缓爬下床，一瘸一拐地出了病房，想要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住院部大楼后身有一个花园，正午时分，很多病人都在那里散步休养。她在小径上缓步走着，想要找一处长椅坐下。却隐约看到不远处杨树林里有一个窈窕的女子身影很熟悉，那不是涂安滢吗？她定睛一看，竟然看到涂安滢的对面正是坐在轮椅上的黄雪颂。那两个人似乎正在交谈着什么，从他们的表情上判断，对话并不愉快，涂安滢的脸是冰冷的，说话的样子也很冷漠，而黄雪颂却一副内疚失落的样子。她站在远处，思忖了半晌，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了。她很想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她很想知道黄雪颂究竟对她隐瞒了什么，她更想知道为什么短短一年时间他就变成了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人。但是，她累了，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需要好好的休息一下。

　　下午她小睡了一阵子，醒来的时候却发现周遭的气氛有些不对劲。她看了一眼身侧的床位，田小星不在。窗外传来了嘈杂的声音，她慢慢下床往外面望去，却发现楼下聚拢了很多人，有医生、护士、病人、家属，还有保安。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走出病房，走廊无比安静，大家似乎都到楼下去了。她下了楼，走出住院部大门，顺着人群的视线抬头望去。一瞬间。她已经像钉子一样定在了原地，穿着单薄的病服，在寒风中伫立着，她用双手捂住了嘴，因为她不能相信眼前看到的事实。黄雪颂站在九层住院部的天台上，站在轮椅旁边。他面如土色，眼神黯淡，双手低垂着，正在治疗中的双脚勉强地支撑着身体。就在初静看到他的那一刻，他的视线也捕捉到了她，他的嘴角陡然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她以为自己眼花了，她仿佛又看到那个在家乡幽宁河边与她嬉戏、每天上学都和她一起欢笑着同路、许诺将来一定会娶她的男孩。

　　“那个人是受什么刺激了吗？为什么要自杀啊？”

　　“谁知道啊？刚才已经有人打电话报警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了……”

　　“得了病就治啊……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这人为什么要轻生啊？”

　　“唉……这种人我见多了，为了点小挫折就不要命了！真不值！”

　　那时候，阳光太刺眼，周围人们的嗡嗡议论声太响亮，她只看到黄雪颂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到他究竟想要对她表达些什么、她确定他一定是要向她传达一些信息，他似乎是在说两个字，那究竟是什么呢？她极力摇着头，想要劝阻他，却只看到他脸上越来越灿烂的笑容。

　　她大喊，“雪颂——不要——“

　　前一刻，他还是笑着的，后一刻，他的身子骤然前倾、悬空、坠落，整个过程太短暂了，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的身子落到了地上，“啪”的一声头朝下落在距离她不到十米的地面上。他的身体周围是一滩鲜红的血，那颜色好耀眼，刺激着她的所有神经。她瘫软地站在原地，极力支撑着身体，不让自己倒下。她浑身颤抖着，好冷，风好冷，心也好冷。是做梦吧？一定是做梦！她用力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好疼！不是梦！她一个箭步冲到黄雪颂身边，他的身体还是热的，他的脉搏却已经停止跳动了。他的后脑对着她，她不知道此刻若是真的看到她的脸自己会不会晕倒。她不能相信这个事实，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她的眼前逝去了，她疯狂地摇着头，她不能面对，她也从未想过自己要面对这些。她紧握着他的手，想要拽住他，她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过了几分钟，有人来把黄雪颂的尸体收走了。她沾了满身的血，白蓝相间的病服上布满了凌乱的斑点。她面无表情地瘫坐在他坠落的地方，呆呆地看着身上的红色，心里想着，好鲜艳的红色啊，就像花一样。其他围观的人渐渐散去，几个护士过来安慰着她，说了些人死不能复生的话。她好像听见了，又似乎是听不见的。在一片模糊和懵懂之中，她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静，你没事吧？快起来啊。”那个声音亲切而温和。此时，涂安滢正站在初静的身旁，一脸怜惜地望着她。

　　初静仿佛忽然清醒了一样，猛地转头，站起身来发疯似的抓着涂安滢的衣袖，“你……你这个巫婆……你究竟对雪颂说了什么？是你害了他！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究竟想要怎么样？你究竟想要怎么样？这一切都是你一手策划的！你就是个巫婆！”她撕扯着涂安滢的衣服，甚至想要掐住对方的脖子，她的情绪已经彻底失控了。

　　身边的护士们连忙上前阻止她，终究是把初静和涂安滢拉开了一段距离。涂安滢的身上也沾上了血，她怔了一下，忽然笑了，“小静，你自然可以怪我。我承认，黄雪颂的死和我脱不了关系。”

　　“你承认了！是你逼他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道吗？他是我来C城的唯一理由！你知道吗？他是我不远千里来这里的唯一理由！”她的两手都被护士们拽住，眼里闪着火焰和泪花，她终究是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昨夜她还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流泪了，没想到泪水的到来是如此迅疾。

　　涂安滢从手提包里取出了一张纸巾，擦拭着衣袖和胳膊上的血迹，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叹着气说道：“他确实是你来这里的唯一理由。不过，如今你却有更多理由留在这里了，不是吗？其实，你和这座城市是很有缘分的。你……离不开了。你难道还不明白？”

　　“你在说什么？你这个巫婆！你一直企图操纵我的命运！当初我以为你是个善良而亲切的人，原来都是我看错了！”她的嗓音已经嘶哑了，愤怒和怨恨一并发泄了出来。她的喊声把刚刚散开的人群又聚拢了起来，哪里都不乏凑热闹的人。人们察觉得这一幕的上演也许与刚才的跳楼自杀事件有关。

　　“小静，”涂安滢索性不再擦拭了，她知道沾了血迹的衣服最终只能被扔掉，“你……想不想知道黄雪颂为什么自杀？”

　　听到她的话，初静僵住了，她不再挣扎，不再大喊，只是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涂安滢。

　　“有些事情，是该告诉你了。”涂安滢叹了口气，眼神里流淌着沉重和不安，“你该知道的，总归是要知道的，我瞒不了你。黄雪颂的死，你也需要个交代，不是吗？”

　　她极力压抑着自从看到雪颂尸体之后就一直没有停止的浑身颤抖，静静地站在原地。护士们的手也松开了。她用尽全力，微微点头。

　　“所以，我们回病房去。”涂安滢轻声提议着，走到初静面前，挽着她的胳膊一起走进了住院部大门。

　　围观的人们再一次散去。对于很多人来说，那个下午只是发生了一次坠楼自杀事件而已，只是有一个可以看的热闹而已。对初静来说，那天下午却是她整个人生的转折点。命运终于向她招手，某个奇异而诡厄的宿命已经踏着春日的脚步，越走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