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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玫瑰明月间的寒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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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去那里玩。”炟在心里悄悄感叹着。他也不是非去不可,而是每当心愿不被满足的时候,身体就自然而然地运行着这样的心理程序。而布洛西看不惯他这样的腔调。
一个幽灵也似的女孩,被风迎面刮了过来。布洛西没看仔细,他一拍大腿,以为这里终于来了一个活人。布洛西快速地跑了过去,握住女孩的手臂。一种奇异的凉意泼到了他的肌肤上,仿佛皮肉纤维异化成细铁丝,再被慢慢拧紧。
布洛西张大了嘴,不明所以地松开手。女孩茫茫然从他们身畔经过,她的眼睛黑极了,与其说是融化的黑夜,不如说那是两个洞,人们通过它们望见墨沉沉的夜晚。也许只有找准角度,让那两个空洞框住星星,她的眼里才会显现出一点光亮。炟仔细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喊嚷道,“这不是黛玥莎的朋友吗?她们这几天一直在一起玩。”“你这么一说的确有点像。”布洛西不太确定地说,他不太擅长分辨女孩子。“那么她也是学校里的小巫师。我们是被岛屿倾倒下来的,但她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呢?而且她的神情也太不对劲了。”荻伊笛转过身去,追上那个女孩。
女孩被他拽住了,冷冷地回过头来,回转着两痕血痂般的眼睛。她挣开荻伊笛的手,飞快地往前走。小木屋和花园自动下降,沉潜在罂粟花丛里。男孩们看着她光脚踩在玫瑰花上,从打开的玻璃窗飘进了屋里。
男孩们沉默了一会。炟仿佛有点憧憬似的说着,“她会变成一个鬼新娘,在那个温馨的家里生活吗?”布洛西没听出那是一个玩笑,他恶狠狠地拍一下布洛西的脑袋。
荻伊笛提议道,“看来还是得参观那个‘温馨的家’了,我们可不能作壁上观。”于是,他们三个原路折返,静悄悄地绕到了屋后。守门的老骷髅还在漫无目的地滋哇乱叫。花园已经上升了,生冷的篱笆像是大地吐露的獠牙,每朵玫瑰蜡烛都鲜丽地燃烧着。荻伊笛拎起两个男孩,再张开他摺叠的翅膀,飞到窗边探看。屋内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身着洁白衣袍的羊医生与兔子护士,正有条不紊地把肝脏和肠子归类。一颗颗丰腴娇嫩的心脏,萌茁着几茎嫩芽似的血管,就像是长了茂密鹿角的烤鹅。
天花板上环绕着一圈长长的蛇的银骨。附生在蛇脊椎上的,是一圈圈玉玦似的月牙细骨,末端垂着一斛珠儿,珠链的尽头又佩着玫瑰。光亮的焰舌从玫瑰的花心里吐露出来。桌上的水晶花瓶里插满了毛茸茸的兔耳朵和猫尾巴,还有面包卷一样的羊角。它们都被征用为花枝——在耳尖、尾根和羊角弯处,都明晃晃地迸发着一朵玫瑰。墙上镶嵌着蝴蝶翅膀和孔雀尾翎。
“这是在做什么勾当?”布洛西不禁脱口而出。有个浇花的兔子抬头朝窗边看,荻伊笛连忙带着他们隐匿起来。他小声地说,“那个女孩应该还没变成心脏。没那么快,那么她到底在哪呢?”炟讲述着自己的发现,“我看到墙上有一个挺大的洞,但是它被一扇鱼骨封住了。”“那个洞口一定通向另一个房间,或者是地下室。她一定是中蛊了,被引诱来了,立刻就被关了起来。这里绝对是一个神秘的邪恶组织。”布洛西断言道。
炟提问道,“我们怎么到洞里去?”荻伊笛朝他们眨眨眼,他的睫毛像翅膀一样轻轻地扑了一下。
而在钴蓝色的天鹰座下,遥远的黄昏学校里,K正趁着弟弟不在的时候,偷偷地喝一杯沙棘玫瑰酒。他应该是在模拟一个成年巫师应有的轻浮姿态。酒面上的灯光像一痕薄薄的冰片翅膀。他正心满意足轻磕着酒杯,向着灯光晃荡着手上的戒指。戒指上镶嵌的琥珀糖突然跳了起来,自顾自地叮叮当当地蹦着迪。K面色严肃地站起身来,他知道这是布洛西的求助信号。
兔子护士正依次给鳄嘴花和白兔狸藻注射营养液,突然听见有谁正小声地唤着她。她停滞了一瞬,放下了手里的药物,去找猫儿去了。她微笑着向窗台上的兔儿张开了怀抱——又要有新的可爱兔耳朵了。这是一只鲜红色的小兔子,肋骨处憩留着两朵鲜血淋漓的玫瑰。“唔,小兔娃娃,你原本是自由地飞在天空里的吗?你是像飞行的荷兰人那样的兔子吗?这玫瑰是你的羽翼萎缩之后的遗迹吧。你是我们这一族里最后一只会飞的兔子吧,可怜的孩子,你的翅膀不会再长出来了吧?”
她笑眯眯地撕下一枚花瓣,再把小兔子背脊上新生的血摊开,就像在抹果酱。玫瑰原本就是它一瓣瓣外露的血肉。
小兔子低低地叫了一声,表示自己确实是疼的。其它的兔子护士和绵羊医生,也都围了过来。
在这时,布洛西和炟变成两只茶杯蛋糕般的小银猫,蹑手蹑脚地潜进屋里。它们来到了洞边。洞口杵着一棵鱼骨树,鱼刺梢头缀点着玫瑰花苞。它们在鱼刺的罅隙间爬过去。然而布洛西被鱼刺树枝上的钻石卡住了,炟也不敢使劲拉扯它。布洛西太冒失了,它本应当从用珍珠镶边的缝隙里爬进去。
“肚子划破也没关系,我们是要救人啊!”布洛西嚷道。炟使劲地把它往外拽。而那两根夹住布洛西的鱼刺树枝,正不断地收拢,就像是一双银箸,正钳紧了食物,要送到主人嘴边去。布洛西的肚子被刺破了,一滴滴血渗进了惨白的鱼骨里。“它在吸我的血!”布洛西拼命挣扎着。炟情急之下,狠下心来,用爪子握住了压在上方的鱼刺。它感受到自己的血被吸吮着。炟踮着脚,把爪子抬高了,鱼刺花枝就像是追寻着奶嘴的婴儿,慢慢地抬起头来。布洛西的约束解除了,他飞快地爬下来,抢回了炟的爪子,再牢牢握住。他既感动又歉疚,觉得一句谢谢太轻渺,反而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炟很明白他的心思,它摊开爪子调侃道,“为了英俊的骑士流血我甘之如饴。”布洛西觉得怪里怪气的,立刻往前跑起来,“我们快去救人吧,呃,王子殿下。”他俩跑到了楼梯尽头,到了地下室的门口,布洛西难能可贵地刹住脚,小心翼翼地探头打量着。
无数绒白的翅膀,毫无感情地铺在地上,没有一丝轻盈的质感,只像是满地的奶霜皮烧饼。“我看它们肉乎乎的,要是烤出来应该很好吃。”羽翼原野上长满了豔红的玫瑰,每朵花里都有一只血流满面的红蜡烛。烛焰轻漾着,就像是沉浮在玫瑰花山巅的月亮。清光皎皎的烛光明月里,沉睡着面容绯红的少女。她们身上布满了冰裂纹,像蛛网裹身的小雪人。但雪还是太重了些,她们其实更像是由蜻蜓翅膀裁剪出的影子。
“这些女孩被藏到花里了,我猜黛玥莎的朋友也在里面。真见鬼,她们变得完全一样了,画出来的小人。”“每个女孩都是特别的,尽管现在她们被缩小被简化甚至被省略了,但还是细枝末节的差别。”“但是这么多花,根本找不到她吧。”“我们再来看看其它地方吧。这些女孩也全是受害者,等K老师到了,我们一起把她们救出去。”
昆虫的鳞翅被攒聚成明粹的花朵,盛开在光灿的墙壁上。“我猜这里的主人是个骸骨和翅膀收藏者。这些翅膀的确很优美,地上的我判断不出来,但是我们看到的有蝴蝶、孔雀,还有,看啊,一只蝉——”
玫瑰花丛的深处,是一颗透明的巨大的蝉蜕。起伏海面一般的、蝉的镂空的躯体,纵横的纹路筋脉是将它牢牢缚住,箍出了一块块凸起的海。炟觉得它挺亲切,因为他小时候也会把偶然拾得的蝉蜕珍重地放进宝石匣里。
布洛西凑近看了看,嚷嚷着,“这里面也睡了一个人。”
睡在蝉蜕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黑暗像裹在身上的柔软而温柔的黄泥,透明的蝉壳是密封的锡纸包装。睡在那里的,是一只香甜的烤乳猪吧?散着细细的孔雀碎羽般的褐色头发、脸蛋上栖息着蝴蝶圆翅般的红晕、穿着洁白蝉翼般的衣袍、探出兔子耳朵般纤直双腿的少年人形貌的烤乳猪。
“玫瑰花里也睡了人,蝉壳里也有一个人,但我想壳里的这个是比较特殊的。”“被稍稍温柔地对待。我在哪才能买到蝉壳来当我的床呢?看上去就很舒服。”“……”布洛西觉得温柔这个词在这个情境里太刺耳了。他觉得确切的说法是蝉壳少年藏着更重要的秘密,因此被特别处置。
楼梯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布洛西和炟连忙变回了猫,急匆匆地隐匿在蝉翼下。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懒洋洋地趴到了蝉壳上。他醉醺醺的,面颊上的颜色似乎可以被蹭下来,再调成一杯热红酒。他凝望着沉睡的少年,就像在观赏被圈养在海里的美人鱼。
“哎,那不是雪蜥蜴公爵吗?我在家还经常见到他,我爸爸还总是夸他亲切正直。我应该不会认错,你看他那淡蓝色羊毛一样的长卷发。”炟小声说。然而布洛西觉得这位公爵的头发像一条条海参。他摇摇脑袋,竟然被炟带偏了,关注起无关紧要的头发了。布洛西思考了一下,疑惑地问,“但他为什么跑到这么一个荒原上当混混头子呢?”炟晃晃脑袋,他也觉得很费解。
小兔子仰起脑袋,用耳朵尖拨着背上的玫瑰花。也许是玫瑰花觉得痒痒了。它们被耳朵挠了挠,就愉快而迅速地伸着懒腰,舒展成一双优美的翅膀。绵羊医生和兔护士们,畏惧着归来的主人,已经纷散开了。现在他们又默默地围拢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兔仔的翅膀。
“它怎么能有翅膀!而我们的都被拔了!”“那么笨重,比你的身体还要大,它们会带着你下坠,到地壳到地幔再到地心,它们会让你毁落到地狱里去!”一位绵羊医生语重心长地告诫道,他拿着一把手术刀,就要把小兔子的翅膀割掉。小兔子后退一步,拍打着翅膀,准备逃走。两只兔护士凑上前来,温柔地抚摸着它。她们各拿出一只系着银铃铛的蝴蝶,预备把它们别在小兔子的翅弯,但那其实是蝶形的银剪刀。
“你忘记你的玫瑰花了吗?把你的翅膀剪下来,它就变成一张白纸,我们再为你折纸玫瑰……”
荻伊笛觉得无趣起来。他变成一只兔子,是希望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布洛西和炟就能轻轻松松地溜到洞里去。同时也能让他们放松警惕。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呆在屋里,观察他们的所作所为,再伺机把他们一网打尽。可他想不到自己会被这样荼毒。他推开两位护士小姐,向上一蹦,变回了一个洁白的少年,扑打着巨大的光明的翅膀。
满屋的绵羊和兔子,被天使的光圈缚住了。他们不声不响,只是目不转睛地贪痴地盯着荻伊笛的翅膀。那么庞大而华美的翅膀,就算被切得细细碎碎,每个人只分得一小块,恐怕也足够带他们飞回家了。整个屋里的骨骸与翅膀都按捺不住了。蜿蜒的蛇骨像银白的列车一样,缓缓地行驶着,绕着圈把荻伊笛缠住。蝶瓣是一颗颗彩色的薄饼小行星,飞速自转着,又像是一台台轻薄而精致的机床,预备去切割他。地下室里的雪蜥蜴公爵慢慢走了出来。
“K老师也该到了。”荻伊笛这么想着。他从蛇骨里挣脱开来,像是金蝉脱壳。纷至沓来的行星蝴蝶,也被他一颗颗地挑落。但是透过满屋迷人眼的蝶翼雨,他瞥向窗外,却发现这座屋子正在飞速移动。
玫瑰花园长出了无数只银白色手臂,船桨般整齐划一地摇动着。木屋就像一座有着鲜红甲板的白船,正在波光滟滟的罂粟海上航行。月黑风高夜,这位长发公爵携家潜逃了。
蝴蝶翅膀越来越多,不再像是圆圆的粉泪,它们的翼缘渐转锋利,像是白骨蛇生前被剐下的鳞片。它们细小又敏捷,上上下下地恣意地溜冰。荻伊笛的身上被刻出了紧闭的眼睑一般的伤痕,不过他也不以为意。
他正预备着释放一个强大明烈的的光魔法,就在这时,一只只宝石水母游进了屋里。它们摇曳着纤长的珠链触手,缠卷住蝴蝶,再把它们塞到脑袋里去。它们那伞状的头颅,就像盛满玉蝴蝶的银盘。无数颗盾形宝石,簌簌地刺破墙壁,再碾碎蛇骨,将它切成一圈圈带裂口的玉镯。
长发公爵被荻伊笛和姗姗来迟的K合力抓住了。老骷髅换上了水手服,正预备着和花园小屋一起航行,船长却被抓走了。他惆怅地盯着他们,发出怪异的刺耳的声响,但是它也不会说完整的话。
蝉壳少年被放进了珐琅彩蛋里,K告诉男孩们,沉睡的少年是寒蝉的精灵,正处在方生方死、半明半昧的状态里。雪蜥蜴公爵会把诱骗来的女孩们分解,以此研究制造唤醒蝉精灵的魔药。而羊医生与兔护士,是他在南方天空里捕获的。他割掉了他们的翅膀,使它们永远也没办法飞到天空里——仅仅是为了铺地板——在过去他们是沉眠在中的,厚毳长绒的云朵和粉光融滑的月晕。
“它们的翅膀不能重新长出来吗?”炟蛮惋惜地问,他只是单纯地痛悼着美好的事物,并没有认清绵羊与兔子的嘴脸。
“从天空中坠落,也就立刻失去了过去在天空里的品性。因此他们是没法回去的。也许他们可以住到善良的农场监狱里去。”
布洛西问道,“但是他到底为什么做这些事呢?”炟飞快地回答道,“我猜这是坏人的乐趣。虽然我过去对他颇有好感,觉得他是一位值得的朋友,但我觉得他不能被原谅。”“他会被带给国王的,之后会有公开审问。”
木屋里的破碎肢体与玫瑰花,被装进了天马拉来的空中火车里。花园木屋也被捆在火车上,老骷髅兴高采烈地坐进了火车头,假装自己是火车长。他主动跟过去接受调查。男孩们护送着装满了少女的玫瑰花,跟着K飞到巫师警察局。那里的巫师会为破旧的躯体寻回她们的姓名,也会唤醒玫瑰花里的少女,再把她们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