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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罂粟原野的艺术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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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他们酣睡的时候,滨菊草地和棋盘星空悄悄地失真了。整个世界变成了一只银白的茧,又渐渐被清光剪碎了,显露了原形——一片裸露的废墟。
黎明之际,布洛西被炟轻轻地摇醒了。布洛西以为炟又要胡闹,就很不耐烦地睁开了眼睛。他稍稍偏过头去,却蓦地发觉睡在炟和自己之间的,是一个骷髅骨架的青年。天使消失了,只有肌肤上还遗留着温暖的触觉。
布洛西差点叫起来,尽管炟看上去兴致勃勃。青年至少还剩下了一颗完美的血肉饱满的头颅。炟早就轻轻地爬起来了,又忍不住蹲下来,他悄悄地探出手掌,要摸一摸青年的脸。布洛西攥住他的手,把他拽走了。“你也看出了他绝非善类吧,但是我们也不能偷袭他。这样一点也没有英雄风范,而且我们不知道他到底厉不厉害,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他对炟耳语着。
他们小心翼翼地从青年身边走开,蹑手蹑脚,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不过,晨曦好像在青年洁白的身躯上洒满了快速生长的肥料。他们没走出几步,鲜艳的血肉就在青年的白骨躯体上不断地生成延展,仿佛有天使在洁白的街道上种满玫瑰。他的犄角、獠牙和蝙蝠翅膀也簌簌有声地冒了出来。
他睁开了腐烂樱桃一般的滟红色眼睛,舒展翅膀,朝他俩飞了过去。他们想到可以用光魔法来对抗畏惧光亮的吸血鬼。可惜他们那薄弱的光魔法就像是往恶狗身上扔的曲奇饼干,没有什么恐吓能力。他们在情急之下,竟然没能想到召唤剑戟,或是施展蜡烛里存储的高级防御魔法。
于是,吸血鬼的獠牙快要嵌进他们的血管暗渠里了。他正要酣畅痛饮少年们身体里满盛的玫瑰酒,有人来打扰他了。
炽烈的光芒充斥四野,直直地插进了地底。一群头顶回环着光环、肩胛骨萌发着天使翅膀的骷髅,翩跹地降落下来,围住了他。他们把自己的光环抛下来,把青年缚成了一只毛毛虫。 一个扑闪着羽毛翅膀的少年,把他俩拎了起来,带着他们一起逃走了。少年轻快地解释着,“这些骷髅本来都是散布在这片废墟里,我用魔法驱动它们。那些光环都是高阶的光魔法,所以能困住他。”
布洛西往下看,废墟里挤满了直角锐角,硌痛了他的眼睛。炟觉得自己像是被老鹰抓住的小鸡,他觉得软弱而安心。毕竟不是每次都能被漂亮哥哥救走啊。
他俩的肚子争先恐后地鸣叫起来。毕竟在用魔法以卵击石的过程中,他们消耗了太多的能量。“你们在肚子里养青蛙了吗?”荻伊笛友爱地开着玩笑。他们在一个小镇里暂时歇脚。荻伊笛请他们吃早饭,买了芝士汉堡、牛舌饼、兔子布丁和草莓奶酪塔。
炟填饱肚子,就津津有味地把昨晚的经历说了一遍,又彻头彻尾地向荻伊笛讲解着流浪岛。
荻伊笛沉思了一会,说道,“你们应该是落进了一个泡泡做成的世界。它落在了这片废墟上。肥皂泡里的一切都是幻象。所以有一段时间,星空就像是出现了编程错误一样。而到了白天,这种幻想就会融化在光里。于是天使、草原和星空全都不见了。”
“昨天晚上我们也在那个泡泡里。但一切都不像是幻象。我感觉到露水滴到脚上,脚背上激荡出一个个漩涡;羽翼拂过指尖,指腹痒酥酥的,就像要长出郁金香的花芽了;天使玫瑰花一样润的脸颊,亲起来就像是我小时候在生日宴上吃过的草莓奶冻——虽然我现在还是经常吃,但是小时候吃到的东西总是更好吃一些。”
“噫,你什么时候亲的”布洛西皱眉问道。不过天使虽然是男性的相貌,但他毕竟是天使,是塑像,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幻象,布洛西就不觉得炟亲吻他的意图很奇怪了。
炟没有回答他,他自顾自地说道,“其实我更好奇,刚刚那位吸血鬼先生,和漂亮天使是重合的吗?不然我们怎么本来睡在天使的两边,之后又睡在了吸血鬼先生旁边呢?”但不管是和天使或是吸血鬼睡在一起,炟都是相当愉悦的。
不过荻伊笛也没能想清楚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吃完早饭,布洛西建议在小镇这里搭火车回学校,但荻伊笛说自己飞得更快。布洛西又想起来他和炟都带了扫帚。(不过扫帚的速度也未必能比吸血鬼快,不一定能帮他们逃离险境。)可是荻伊笛表示他很想继续把他们拎回去,那样十分好玩。
太阳从云层里探出脑袋,天空就像是一盘云朵蛋。清晨的微光轻柔地熨烫着他们的脸颊。少年们在天空里飞行。“这么糟糕的体验我不想有第二次了,呃,我是说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身边睡了一个骷髅怪。”布洛西忍不住抱怨,“话说回来,荻伊笛,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片废墟里?” “你不会一整晚都没睡吧?那可不行啊哥哥。”炟关心地问道。布洛西瞄了他一眼,以为他被黛玥莎附身了。
“我想多搜集史前战争的资料,才到那里去了,没想到那么凑巧。唔,我不太需要睡眠。” 等他们飞到学校里,布洛西又问,“假如我们被老师逮住该怎么办?”
“那就说我们三个是去约会了。”荻伊笛提议道。炟赞成地点点头。但布洛西立刻抗议道,“那可不行。”荻伊笛飞到南瓜阁楼,把他们扔了进去。他俩跑回自己的宿舍,准备收拾书本去教室。
而在这时,学校里乖巧的小巫师们大多刚刚洗漱完,正在餐厅里吃早饭。黛玥莎和一个女孩坐在一起,她一边漫不经心地用汤匙割着烤芝士条,一边转过头来,注视着自己的小女伴,小心翼翼地问,“但是,伊泠卡,现在我们一起吃饭,你不是很开心吗,你还想到那个世界里去吗?”
名叫伊泠卡的女孩绞缠着自己雪白的头发,诚挚地笑了笑,“可这是暂时的,不久以后,我还是会被折磨的。”就连在深夜里尖叫发狂,喉咙里抑制不住地发出悲鸣,这也不过是一种媚俗的消遣。经历这样的例行步骤,才会疲惫,才会睡去,才会在白昼里继续迷失泯灭。
“但这是因为我还不足够,和你的心里的世界相比,我不够份量。但是你想一想,假如你现在是在家里,和爸爸妈妈还有你可爱的小妹妹们一起吃晚饭,怎么样呢?我们此刻的这个世界好不好呢?你做了太多不想做的事,现在不是你想要的生活,于是你觉得痛苦。但是,与其去到未知的那里,不如和家人们说明白,在家里呆一段时间——”
“不,如果我好好地一点也不残缺地回到家,我不会被好好对待的。他们不会懂得的,为什么一个人什么也没经历,却会觉得痛苦。他们只会在不可挽回的时候哭泣,自我埋怨着,为什么没能早点发现端倪?为什么平日里不让自己显得温柔一点、可以倚靠一点?但是,必须得有那个环节,那个高潮,也就是我的死亡,他们才能剧烈地质变。”
黛玥莎瞠目结舌,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
是这样的,这几天黛玥莎通过某种神秘的途径,发觉伊泠卡总是处于一种长期的精神煎熬中。可是她与世界直接联系的□□并没有出现任何问题,黛玥莎也没办法向别人说明这件事。黛玥莎为此都顾不上自己的朋友们,布洛西兴冲冲地要跟她讲昨晚的神奇冒险,却发现她一整天都和新朋友黏在一起。
白昼扑腾着光亮的翅膀,愀然飞走了。天气越来越冷,吃完晚饭,小巫师们都窝在自己的房间里。
“我们来做一个游戏。”蕾伊芽拍着手说道,“你们想和谁谈恋爱呢?莱维亚老师还是K老师呢?不过呢,院长要是一昧的温柔的话,这个形象实在是太单薄了,所以我给他的设定是,他是来自地狱的使者,为恶魔效力,他对你好,是为了得到你的灵魂。”
黛玥莎嘲笑她,“一昧的温柔哪里单薄了?如果你们一定要觉得温柔的人全暗含鬼胎,那只能说明他们的温柔也不是纯粹的,而是暗藏鬼气。世界上怎么会没有一心一意地温柔着的人呢?”
“哎呀,这是在玩游戏啦。又温柔又凶恶的人很受欢迎的。”
“我谁都不选。说真的,比起我觉得他们俩中的一个和我恋爱,我觉得他俩谈恋爱的概率更大些。呃,我的意思是,我觉得老师们对每个孩子的情感简直是敬爱,而我们甚至都没那么敬爱他们,我们很频繁地幻想着他们。”
蕾依芽认真地说,“所以我只是做做白日梦啊。”“对啊。”另外的两个女孩附和着说。“过一会我们还会讨论,如果他俩在一起会有什么样的故事。”这的确是一个宝藏,黛玥莎好不容易才遏制住了挖掘它的欲望,“可是我想睡一会了”,黛玥莎朝她们呲着牙,爬到自己的床上。
蕾依芽也跟着爬了上来,摇晃着一个玻璃瓶,“嘿,看看这瓶肥皂水。”她吹出了一个泡泡,把躺在被子里的黛玥莎包裹住。“你不是喜欢早睡吗?每晚你都忙着做许许多多异世界的美梦。这是可以隔音的泡泡。这样你就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了。我们就不会吵到你了。”
但是黛玥莎轻轻戳破了肥皂泡。蕾伊芽讶异地看着她。黛玥莎解释着,“什么也听不到,我会有点害怕。”“或许你还有一点幽闭恐惧症。那么你吹一个泡泡,把我们三个包起来好了。”“等会我们说不定还要轮流讲鬼故事,而且是在一个封闭的泡泡空间里,这听起来相当好玩。”
于是,黛玥莎伏在栏杆上,吹了一个很大的泡泡。泡泡几乎装满了整间屋子,它把女孩们吞到肚子里。女孩们接着玩起了游戏。
尽管好心的女孩们这么体贴,黛玥莎还是没有睡好。过了半个多小时,黛玥莎在翻了几次身之后,悄悄地溜下来。她正要打开门出去,女孩们把肥皂泡戳破了。
“好了,我们屋里三个人还不够陪你聊天的吗?你还要偷偷出去找其它的女人。”“是谁说自己很累的?”
“唉,我有重要的事。”黛玥莎这么敷衍着离开了。虽然女孩们是在友爱地开玩笑,但黛玥莎还是有点愧疚地下楼了。她走过长长的走廊,想要到伊泠卡那里去。
廊柱间镶嵌着彩色的玻璃。尖锐地回转着的蜿蜒裂痕,像是迤逦的孔雀金的丝线。它衔着斑斓的色块,就像是一条细蛇驮着彩色的龟背。如果是在平时,她会停下来好好的看一看。但现在她只是步履匆匆地往前赶。可是走着走着,黛玥莎觉得身后漫起了一阵红光,仿佛是一只狐狸正在他身后摇曳着火红的大尾巴。她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玻璃上的裂痕消失了。每片玻璃都像是一面平整的霞光满面的铜镜。
镜子里倒映出一片广袤的罂粟花原野,就像一块红色的丝绒蛋糕。而她又看到一个女孩,正背对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到原野尽头的庄园。大地似乎战栗着起伏着,泥土里似乎潜藏了一只巨兽,而那个尖尖的庄园就像是独角兽的犄角。走向远处的少女,垂着雪白的长发。她的头发在风里飘飘漾漾,像是一缕涂抹了奶油的幽魂。
是伊泠卡。她是被锁进了玻璃窗里,还是被放逐到未知的原野上了呢?黛玥莎急忙走过去,她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在窗上,轻轻地碰了一下。她蓦地感到手腕上一阵疼痛,就像被裂痕毒蛇给咬了一口。蛇游走了,乌龟背散落开来,深深浅浅地扎在她的身上。
守夜的巫师猫听到响声,飞了过来,就看到了这个身上镶满玻璃的小巫师。
这个晚上,荻伊笛表示他也想到流浪岛那里去。可是他们三个游过珍珠轨道,刚落到岛上,岛屿就像一个倾斜的银盘子,把他们泼了出去。他们就像是三个被嫌弃的烤焦了的炸鸡腿。
炟觉得自己知道这是为什么。猫应该也能觉察出荻伊笛是很厉害的人物,因此十分抵触,不愿意让他踏进这座岛屿。但炟其实很愿意带漂亮哥哥勘察“神秘的历史遗迹”。
他们被抖落在一片罂粟原野上。罂粟花秾稠而糜烂,他们就像是陷进了果酱里——调和着蒜汁和死兔子的果酱。
“我觉得这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我们不能到岛上去,反而掉进了这么一个,呃,我们是不是掉到西红柿里了?我一点也不喜欢这种花。它们就像是会吐丝一样,那奇怪的气味都快结成蜘蛛网了。”“但我觉得我们正在一杯玫瑰酒里游荡,慢慢地沉醉着,直到融化。”炟依然不改浪漫的心性。荻伊笛微笑着听他们这种幼稚发言。
布洛西突然叫了起来,“快看前面!”荻伊笛和炟朝那个方向看去,都感到兴味,他们一起走过去。
罂粟玫瑰酒里悬浮着一幢漂亮的小房子。围了一圈的水晶篱笆垂着细细的珍珠链,系着一朵朵断头玫瑰,就像是玫瑰在上吊。院子里挤满了玫瑰。太拥挤了,就连玫瑰花之间的一条条黑暗,也被挤成细细的毛毛虫了。玫瑰花的茎秆上排列着宝石刺,于是可怜的黑暗被无数匕首钉住,遍布着棱锥状伤口。怎么把这片玫瑰花和永恒勾结起来呢?如果这些玫瑰想象成插在生日蛋糕上的亭亭玉立的蜡烛,那么这一定是为神无穷无尽的年岁预备的。 每朵花都像是手臂,朝着天空抓取着过路的魂魄。花心里也密藏着香甜的漩涡,巧克力般的黑洞,仿佛能融化人的血髓。
一只骷髅趴在阑杆上,朝他们喂喂乱叫。要进来玩嘛?看看这个美丽的家。
布洛西果断地摇摇头。不过炟果然被诱引住了。他向前踉跄几步,就被布洛西拽回来了,“走吧,走吧。这是森林里的姜饼屋,进去就被炖喽。”
炟不太服气地争辩着,“我愿意当美丽花朵的肥料。”不过那只是玩笑话,他心里还幽幽回转着下一句,“但也可以勉强留在人间当好看男孩们的朋友。”
他们离开这幢房子,在罂粟花丛里穿行。炟还在赞赏着那位挂在篱笆上的骷髅,“那位老先生也不是坏人,只是太孤单了。你看他一个人住在这里,简直像是一个界外艺术家。他的花园多有张力。”布洛西表示很不赞成,他学着乌鸦的叫声,朝炟怪叫着。
荻伊笛抬头看看这个缀着星星亮片的酒红色天鹅绒夜晚,说道,“看到北方那颗星星了吗?不想在这里玩探险游戏的话,我们就该回去了。虽然没去成流浪岛,但想想这也不是能强求的。对我而言这里没有什么可以参考的事,不过你们想要再玩一会儿吗?我可以陪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