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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流浪的王冠岛 ...

  •   “天空太低了,就像是天空和大地原本是一整块三明治。但是那座岛就像一颗草莓,混迹到三明治里,把上下两片面包片撑开了。我的意思是,空间十分逼仄,我们就像是走在一个掀开了一点的三明治里。”黛玥莎努力地比划着,她在和一个雪白长发的女孩子聊天。
      南瓜食堂的地上铺满了糖果,彩色的光点摇摇摆摆。往来的小巫师们仿佛踩在砂石上,沙沙的声音黏在脚底。一个巨大的石膏面具攲斜地靠在墙上,它的鼻子是一颗黑色的蜘蛛。炟坐在面具的嘴巴里,百无聊赖地垂着细骨伶仃的腿。南瓜火炉里的金橘色火焰,仿佛是流光溢彩的花蜜。背负着蜡烛的蝙蝠盘桓着,互相经过,像交错的墨云。
      雪白头发的女孩说道,“虽然我没有那样的体验,不过有时我也能做很好的梦。我梦见一个雏罂粟花园,我骑着扫帚在那里飞来飞去。我觉得那才应该是我呆的地方。”
      女孩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炟悄悄地站了起来,走了出去。他走到学校最偏僻的南瓜楼里。夜深了,看门的猫巫师已经把自己团起来呼呼大睡了。这里是一座仓库,用来存放烟火、魔法器具之类的。炟稔熟地打开最里面的门,门里是长长的通往地底的走廊。走廊的尽头处有一个圆圆的洞。
      炟钻了进去。接着,他就像躺在独木舟上,顺着溪水向远方漂流。不过并不是真的有一条小溪,洞口连接着一条长长的珍珠项链似的通道,满蕴着光亮。他悬浮在通道里,阖着眼睛,像一枚火箭,沿着轨迹缓缓地往前飞去。
      他在一座小岛上着陆了。镂空银质的雕花围墙,把这座岛圈在了怀里,又像是给它戴上了王冠。如果有浪漫的商人,可以为这座岛编一个传说,以此吸引游人。比如说,荒岛上长满狗尾巴草,不知是哪一天,一座巨大的王冠落了下来,把它圈住了。又经过漫长的次生演替,王冠里便长出了一片树林。再把这个故事编得优美一些。天使的王冠——在史前战争中死去的天使——变成了一座流浪的船,飞蓬一样辗转在大海上。王冠垂着一条珍珠链,尽头系着一只银锚。银锚勾住了人间的一扇门,人们便能通过长长的珍珠通道,到这里来。
      炟爬了起来,面对着一座拱门。拱门和围墙的花纹一致,都雕着翅膀、船锚和银色的猫。炟打开拱门,就撒开腿跑了起来。他很少有这么活泼的时候。夜风掠过他裸露的小腿,就像是在古希腊神殿的廊柱间穿行而过。钻石铺在了地上,侵蚀了原本的土壤,珍珠四散着。炟随随便便地踩在珍珠钻石上,心里也没有什么感触,也不停下来细细体会。小山坡上伫立着一棵棵天鹅羽毛树,银色的芒草铺满荒野。岛屿上睡满了平躺着的动物们,在芒草之间,在钻石珍珠之上。炟四处逡巡着,看到了一只白色的兔子,就像是用温柔的玉做成的。炟爬到了兔子的掌心里,阖上眼睛,暗暗体会着,睡在兔子手心里是什么感觉。他的身体伸展不开,只好蜷缩了起来。
      过了一会,他跳到地上,走进一片银白的松林里,去拜望一只猫。
      沉沉的树阴里,躺着一个死去的巨人,他的身上结满了花苞一样的泡泡。也许过去包裹着他的那一层血,变质成了肥皂水,被夜晚的风灌成了泡泡。他的长发像断裂的死去的琴弦。一只缟素色的猫蹲在旁边,朝炟招呼了一声,又转过头来,示范着摸一摸巨人的银发。叮叮咚咚的琴音就响了起来。炟绕着巨人走了一圈,又有了个新发现。巨人的每片指甲都像是一面光明透亮的镜子。炟凑了过去,他原以为会看见什么异象,却无一例外地看到了自己的脸。他有点厌腻地站起来。
      “我就在这些泡泡里存储我的美梦。”猫盯着他说道。
      “那些可不是你的,全是你偷来的。”炟并不客气地说。
      “你想看那些孩子的梦吗?”猫蹿到他的脚边,“来吧,孩子,走过来看一看。你就知道他们最想要的是什么,他们内心最深重的想望是什么了,也许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呢。窥探到这些,你就懂得怎么讨好人类了,你不是一直在他们的门前,‘茫然逡巡,直至夜深’嘛?
      “噢,我没有收集到那个经常和你玩的女孩子的梦。不过出于一种功利的想法,她的梦简直无关紧要。反正你们已经是好朋友了,你就不需要讨好她。但是那个若即若离的男孩,他天天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钴蓝色的鹰,无尽地在天空里盘旋着。这样的话,他过生日的时候,你就知道你可以送什么主题的礼物了。等你们关系更好了,你还可以送他真正的鹰。还有那个好看的男孩。在他的梦里,他总在过冬天,他总是在一个火车站里等待着。你不就知道了吗,想要和他约会的话,可以请他到那儿去。谁不想和漂亮男孩约会呢?你不想嘛?等等,不能在火车站约会。也许他喜欢‘等待戈多’这出戏剧。还有你的老师,他梦见自己睡在了花园里,然后他变成了一只——”它关上了嘴巴,兴高采烈地问,“你猜他变成了什么?”
      “我不想知道。我不会偷看那些梦的。”那些是快乐的秘密,并且不属于自己。猫心痛地叹着气,它甩了甩头,用自己的脸去蹭泡泡炟转过身去,他看到了一棵高大的银松树。树干处闪着明媚的红光,炟好奇地想了想,爬到树上。他看见了树干上有一条长长的伤口。猫突然打起精神,跃到树上,在他身上挤蹭着。“啊啊,想要睡到树的伤痕里吗?”它眼睛亮亮地邀请道。炟像是坐在悬崖上,向下探看深深的峡谷。伤口里燃烧着软艳而瑰丽的火,还散布着一只只罂粟红的眼睛。每只眼睛里都睡着一个婴儿,像是一个个摇荡着的摇篮。炟前倾着身子,小心地探看着。
      “总是很孤独吧,所以到我这里来吧。”猫突兀地说着,它蹭着炟的脚踝,昵声叫着。炟心想着,它这么想把我推进去,也不知道遮掩一下。
      “你不想要永远永远都不背叛的陪伴吗?”
      “但是我得离开,明天早上我要喂我的兔子。”炟淡淡地说。他看着猫落魄的样子,忍不住摸摸它的头。猫也忍不住拔高了身子,来回地蹭着他的手。也许它恍恍惚惚地以为自己的头是颗土豆,又把炟冰凉的手掌当成了削皮的刀子。他又说,“而且,我还要继续讨好人类,混迹在人群里,四处乞讨着友谊,希望他们能看我一眼,希望他们能带我一起玩。为了这些去死也是可以的,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乐在其中呢?我简直想跟所有人说,如果他们愿意停下来,听一听我说的话,我愿意被背叛被欺骗,如果将来我的下场是被钉在架子上,被架在火堆上烧死,或者被做成丹药,或者被扒了皮,类似这样的死法都可以,只要预先给我长久的温情的假象。”
      “……”猫无话可说,它拨了拨裂缝里的火焰,又舔了舔自己的爪子。“为了这去死?”它不赞成地咂着嘴。“不仅是不值得,听到你这么说的人,没有人不会觉得可笑吧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在开玩笑。你不过是在赌气,要证明你比我更坏更病态。”
      他们都不说话,一阵风从高空跌落,树叶们温柔地蹭着彼此的面颊。猫全身的毛都竖起来了,它看上去像个刺猬。它的毛相互蹭着,一颗颗火星萌发了。猫燃烧了起来,像是一团鬼火。
      炟没理它,他抬头向上看。星星们被风拂去灰尘,变得愈发皎洁。猫寂静地例行着每天的火刑,它一边闻着自己流溢出的肉香味,一边静静地陪着少年观看夜空。“没有完成拐卖小巫师的任务,我就会遭受这样的苦刑。”猫若无其事地说。不过它是在说谎,它的确被施了“每天都会被烧死”的恶咒,但可不是因为没能把炟推进树上的火坑里。
      它看上去一点也不疼,炟就恍恍惚惚的,以为那火是可以摸一摸的。他伸出了手。就在这时,猫闪躲了一下。在火碾碎它的嘴巴之前,猫欢快地说着,“那么,明天见。”它变成了一捧沉重的灰——它的灰烬重重地倒在了树上,就像是有重量的砂砾一样。
      炟从树上跳了下来。地上的钻石并没有在他身上凿出尖锐的伤口,他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站了起来。一阵月灰色的风吹度过来,扬起了猫的骨灰,就像大漠上的风沙。炟回望一眼,继续走在这个银白的世界里。无数翅膀从地底钻了出来。蜻蜓与寒蝉薄薄的翼翅,就像是霜白的屏风,孔雀尾翎上,钉着一颗颗露白的眼睛。眼睛像原野上的风车一样旋转着,银色的眼睫把风梳得更细了。炟凝望着这些眼睛,自己也感到细细的刺疼。雪白的风铃草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圆圆的声音滚到地上,是骷髅头骨在打滚。
      炟躺在地上,无边无际地想着,想要描绘出这一刻的触觉。是冰雪缟素还是琉璃白玉呢?是躺在了银鱼的肚皮上,还是陷进了兔子的绒毛里呢?
      过了一会儿,他恍然明白了,是躺在了眼睛上,比泪水更清透、比露水更柔韧的眼睛。睡在一颗眼睛上,就会是这样的感觉。
      在这时,一只玩偶兔子在芒草间僵硬地跋涉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炟立刻站起身来,一动不动地等它过来。等它走近了,炟才发觉它擎着一把刀。
      炟握住自己的蜡烛,念了一声咒语,蜡烛就点亮了,“定住!”炟小声地命令着。这是他新学的光魔法。
      兔子被冻住了,就像被关进了冰箱里。炟心里小小地雀跃着,朝兔子走了过去。兔子拿着刀,是要去杀什么人呢?他一点也没想这个问题。
      兔子神就会是这样的模样吧。炟小心翼翼地摸着兔子的脸颊,他的手就像是掠过了湖面的翅膀。这是一只高大的兔子,戴着蕾丝手套。炟抬头观赏着它。它突然睁开了血红的眼睛,手里的刀朝炟刺了过来。
      定身魔法失效了。炟急忙躲闪,从芒花地上滚过去,再站起身往前逃着。扫帚就放在他的口袋里,他能很轻易地飞走。然而他像是舍不得离开。作为一个被追杀的活诱饵,这样的感觉有种难以言说的诱人快感。满心的惊惶像是什么了不得的显形药水,隐身的灵魂被逼迫出来。此刻确确实实地感受到自己正在存在着了。一边害怕着,一边又津津有味地旁观着这充沛的恐惧之情。
      从来没被这么重视过呢。炟仿佛有点羞赧地想着。
      炟就这样被兔子追逐着,跑过了大半个岛。岛屿都快被踩活了,巨人也快被吵醒了,兔子杀手还是紧追不舍。最后,炟钻出拱门,蹦进了大海里。此刻的确有使用扫帚的必要了,但他已经把这彻彻底底地忘了。
      到底落进了哪片海呢?炟并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只知道自己被一只鲸鱼救上岸来。他昏迷了一会,幽幽醒转的时候,就看到了鲸鱼那薄红色的眼睛。柔软的眼睛,仿佛曾哺养过无尽的泪水,便被它们吸吮成粉色。鲸鱼缓慢地温厚地碰碰他的肚子,就摇摇尾巴,钻回海里。鲸鱼为炟铺了一层春天的波光。波光斗篷就像是从幽灵身上扒下来的皮,又像是泡芙的酥皮。炟整个人就像是泡芙里软绵绵的奶油夹心,疲惫得骨头也融化成甜的。这片光芒渗进炟湿漉漉的衣服里,他便不觉得冷。
      该回去了。炟愿意回去是因为他已经玩得尽兴了。他把衣兜里的扫帚掏出来,再把它变回原来大小。他环顾着四周,海边灯光寥落,只有灯塔的光柱无尽地旋转着。于是他有了一个新的愿望,他想要变成灯塔里的光,在漆黑的夜里,在幽蓝的海上,永远永远地回转着。不过这个愿望是消遣,而不是用来发疯的。
      炟呆呆地抬头看着,不知怎的,他心里突然愤恨起来了。不但不是自由的,连真正的自由也想象不出来吗?机械地循着轨道运转着不停工作着的光芒,怎么可以成为自由的化身呢?他骑上扫帚,锐利地迅疾地扎进了天空里,仿佛是他以为自己的速度足够快,就能变成光,自此在天空中流浪。愈向上愈寒凉,黑夜里挤满了尖声惊叫,好像藏满了闪着寒光的针。
      炟蓦地停下来。已经玩够了,而又宣泄得彻底了,现在是真的可以回去了。他悬停在夜空里,转了一圈,朝灯塔冲了过去。他降落在塔顶,敲开守夜人的小屋。屋里有好几个士兵,正在壁炉边喝酒唱歌。不过炟一心一意地把自己封锁了起来,即使在他们的门外,也没有听到那活泼明亮的歌声。
      炟向他们微微点头,礼貌地问道,“打扰了,请问黄昏学校在哪个星座下面?”
      “王子殿下。”一个士兵惊讶地喊道。他们纷纷站了起来,再半蹲下来,朝他行礼。王子曾经巡视过他们的军队,当然王子是不可能记得自己曾见过他们。
      炟觉得窘迫而恼恨。如果没有王子的身份,他除了是个废物,就什么都不是。他想要的不过是同龄人的爱抚。
      “请让我们送你回去。”士兵们放下了手里的酒杯,向王子请求着。
      “不用了。我认识天上的星星。只要告诉我,黄昏学校在哪颗星星下面,我就可以飞回去。”但是这些海军士兵并不同意。于是他们陷入了奇异的僵局。
      这时,房门被拱开了,一只宝蓝色的狮鹫兽朝里探看。它也是灯塔的看守者,刚刚从海上巡逻回来。炟忍不住想吹口哨——虽然他一直都没学会——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你的胡须像金丝桃的花蕊。”炟在它的脸上亲了一下。狮鹫兽的腮畔长着蓬蓬的胡髭,就像是脸颊上别了两朵蓝钟花。
      最后,炟和热心的士兵们达成了共识,他搭乘着着狮鹫兽,回到了黄昏学校。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流浪的王冠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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