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宝石眼睛与蜡烛城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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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是准备去探险的吗？怎么穿成这样？”布洛西简直摸不着头脑。他穿了厚实的迷彩登山服，还背着厚厚的背囊。
“你看上去太笨重啦，一点也没有魔法世界轻盈灵敏的气质。”黛玥莎嚷道。她穿着衬衫和短短的背带裤，打扮得像一个正正经经的正准备去上学的小男孩。而 荻伊笛穿着一件彩色的带帽子的上衣和白短裤。引人注意的是他的腿上长满了鳞片，背后还拖着一条长尾巴。他简短地解释道，这是因为他的实验失败了。布洛西和炟一再地询问，黛玥莎终于忍不住了，笑嘻嘻地说，她的哥哥最近在做把自己变换成恶龙的实验。
炟穿得倒是中规中矩，他套着一件挺拔的风衣。布洛西刚要点头赞许——要知道他几乎没怎么夸过炟——炟就把自己的风衣敞开，让布洛西欣赏他的海军领上衣和短裙。
他们到魔法森林去。据说那儿并不是很危险，年轻的巫师也可以随随便便地进去溜一圈。在出门探险时，这里往往被当成第一站。
森林里到处是宁静祥和、欣欣向荣的景象。乌鸦们趴在树梢，操纵着玫瑰花木偶。牙齿脱落的老木屋正在咀嚼一截白骨。树林里还有一种美丽的树木，名字是樱花骷髅树。它的树身是形态各异的骨骸，贴满了流光溢彩的宝石指甲。长长细细或歪歪扭扭的骨刺、犄角和手指，变成了在天空里纵横的树枝。树上开满了樱花，花萼系着一颗颗叮当响的小小骷髅。宝石指甲翩翩飘零，含情脉脉地划过他们的脸颊，像一颗颗划过雪白或金蜜色星球的彩色流星。
按照惯例，森林应该会跟他们发脾气，以此作为殷勤的见面礼。但黛玥莎和炟玩了一会指甲流沙，森林里依然没有什么动静。
“猜猜我们会在什么时候遭到攻击呢？”炟兴高采烈地问。
他话音刚落，森林里就传来一阵异响。下个瞬间，沾满血液的兔子和熊，“咚咚”地朝他们跑了过来。他们的绒布皮肤上缝满了珍珠，嘴巴像浓豔的玫瑰。珍珠上凝着血滴，划着纵横的血线，像是怀孕的珍珠，一股脑地掏出自己的心脏与血管，黏贴在鼓起的肚子上。
均匀地长满珍珠肿瘤的兔子与熊，是守护这座森林的卫兵吗？但是森林手册里并没有相关记载。难道是魔法森林演替的速度太快了，出现了还未被记录的变异新生物。
“挺可爱的。”黛玥莎幽幽地说。尽管在这时布洛西倒吸一口凉气。
“还行吧。我之前见过浑身长满眼睛的怪物。那种更可爱。”荻伊笛漫不经心地接话。
“它们都太古怪了吧，而且让人不舒服。我知道我很老土，像你们这些时髦的年轻人，都懂得怎么从邪妄里汲取快乐与美感。”在小熊和兔子朝他们冲过来之际，布洛西发表了难得尖刻的评论。
“但是我旁观着自己是怎么被这些可爱的小熊与兔子杀死，也是很舒适的美学体验呢。”炟一边施魔法，一边开玩笑。
兔子和小熊环绕辐散成一个个圆圈，就像聚涌的玫瑰花正围剿无意间叨扰的蝴蝶。小巫师们使出浑身解数，编织出各式各样的魔法，就像是在老师面前完成魔法考试。之前提过，荻伊笛是一个天才巫师，对付这些兔崽熊崽，对他来说是易如反掌，但他并没有帮弟弟妹妹们全盘解决，而是一边驱逐着兔子和熊，一边默默评估着小巫师们的魔法水平。
然而，气定神闲的荻伊笛，很快也就翻车了，或者用一种古典的说法，他遭遇了滑铁卢。是这样的，就在他们酣战之际，一颗巨大的眼睛——明蓝的宝石圆月般的眼睛——从天空中坠落，砸进战场。它的眼睫是缀满珍珠的羽毛，眼瞳是一朵玫瑰。许多颗珍珠安睡在玫瑰的褶皱里，它们是滴溜溜乱转的眼珠。每朵花瓣都是珍珠的小床。
飞行的眼睛像老鹰一样低低地盘桓。荻伊笛最先发现异常，他警戒地抬头看，但这时已经来不及了。宝石眼睛朝他轻轻地眨了眨，当它再次掀开睫羽，荻伊笛便看到它眼里的玫瑰飞速旋转，变做了沼泽，漩涡或是黑洞。
接着，一股股虬结的电流爬过他们的身体，仿佛血管都变异成蛇。小巫师们被电得恍惚了，荻伊笛还有余裕思考这只眼睛的放电原理。玫瑰的磁场切割着羽毛感应线，电流便由此而萌。
但在他把宝石眼睛的羽毛眼睫割掉之前，这颗眼睛呼啸着扑过来，把他吞下去。
炟醒了。他仰面躺在一座粉白的教堂里。一群浑身涂抹着珍珠的兔子与熊，像看守祭品一样围住他。
炟揉揉额头，拍拍自己的脸蛋，才发觉这群珍珠兔熊和攻击自己的不是同一波。眼前的兔熊们更多元化，它们憨态可掬的躯干上长了两个脑袋，像是一株并蒂玫瑰；或者脸上铺满红宝石眼睛。眼睛们均匀地呈弧形排列，像是孔雀开展的尾屏。
炟盯着它们的眼眸，直到这时他也依然愿意觉得它们是可爱的。它们又凑近一点，好让炟更清楚地观察它们的脸蛋。炟不知道它们要干什么，他本能地警惕着，屏住呼吸。一切都是静止的，只有它们的眼睛突然活动起来。圆圆的眼睛像水母在脸颊上游动，珍珠般的瞳孔砰砰地爆炸成烟花，而它们面无表情的脸，像是粘贴满烟花的珍珠夜幕。
炟就这样被动地欣赏完一场烟火表演。星星点点的眼珠浆汁，溅到他的肌肤上。他一动不动，也不敢拭去手臂上的血，仿佛一低头就会看到，那些眼睛碎片，幽灵一般游荡在他的躯壳上。
钟声响起，兔熊们四散开，一个男孩走过来。炟想当然地认为这个人类会是自己的救星，他迫切地抬起头来。面前的男孩戴着面具，粉蓝的发间，萌茁着一对粉白的兔耳朵。
“现在你该接受审判了。”男孩淡淡地说。
炟被囚禁在一只樱色的蜡烛里。他后知后觉地想着，之前的教堂应该是一只镂空的蜡烛。一群住在巨大蜡烛里的兔子与熊，把自己绑架了。而此刻，蜡烛的光焰像是太阳，悬挂在他的头顶，无尽地灼烧着。温热的烛泪熨烫着他，像包裹住昆虫的琥珀。他从不知道世界可以变得这样小，融化了黏在他身上，自己像是被储藏在一只胚胎里。
人的躯体是有罅隙的，就说最外层的皮肤原野，也是细胞珍珠密铺而成的。水滴被它们拒之门外，不然下一场雨，人们的身体就装满微咸的雨水。但现在，炟觉得烛泪渗透到他的身体里，他变成了一个容器，一只新的蜡烛，他的皮囊就是镶嵌在蜡烛表面的玻璃壳。那么什么是烛芯呢？天呐，是头发。才刚染好的漂亮紫发，就要被点燃，接着，他就变成一只熊熊燃烧的蜡烛了。鲜艷的眼睛和嘴巴，都会被烧毁，融化成没有形状的一团，他再也不是一个漂亮少年了。
在濒临死亡的时刻，拖延症发作得如此厉害，宁肯湮灭也不敢面对真实。他根本不愿意回想兔耳朵男孩(也就是绑匪兔子们的首领）抛出的问题，就像是作业截止的期限将至，却迟迟不肯提笔。
“只要你在蜡烛烧尽之前想起，在这群兔子里，被你丢弃的玩偶是哪一只，我们就会放了你。”
兔耳男孩按住他的肩膀，柔声问询。之后他就被砌进蜡烛城堡里，简直是一场活埋。炟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呼号，说自己从未抛弃过什么兔子。
兔耳男孩半跪在他身边，安抚他，“或许是我说得不对。你当然没有抛弃，而是背叛。你背叛了一只兔子。”
什么啊，我怎么可能有力量去“背叛”，我是这么懦弱。我小时候真的弄丢过一位兔子朋友吗？但那想起来简直恍如隔世，我根本不愿意想。啊啊啊，小时候我是多么反叛呢？我退化了，退化成这样一个懦夫。野兽们闯进我的花园，蹲在我的玫瑰花前吸烟，我是怎么抱住它们的头颅，掰开它们的嘴，逼迫它们把乱丢的烟头衔在嘴巴里，再夹着尾巴滚开呢？我想去什么地方就一定要去成，我愿意时时刻刻自言自语，就算爸爸让人用带刺的玫瑰花枝抽打我，我也像尾生抱柱一样死不悔改。我悄悄地写着，国王与王国都是愚蠢的存在，每个男孩都有弑父情结吗？
尤其是当他的小情人被父亲销毁了，他内心厌憎与反抗的情绪达到了顶端。但从没有人教他该怎么惊天动地地爆发，他越长大越拙劣。怎么回事，命运悄无声息地替换了他的材质，剔除他那无比荣耀的金属骨骼，填上了塑料。
等一等，哪里来的小情人？炟搜刮着自己的记忆，他感觉到自己变成一只透明的容器，记忆蝴蝶盘桓飘零，跌落在瓶底，又被温柔的烛泪覆盖。
“啊，你怎么一点也没长呢？快点长大当我的新娘啊。唔，让我给你当新娘也可以。我觉得我长大以后也愿意穿白色的婚纱。”
“你就是在看我！我发誓我看到了你的目光！你眼里的光像是实质，它是彩色的，掠过了我的眼角。你的眼睛与嘴巴都是静止的，但它们分明有运动的趋势；你的脸蛋明明是由叫做‘情感’的程序运行着，反馈着一种叫做‘神色’的机制。我已经发现了你的真相啊。”
“啊，我错了，我的目光在你的水晶眼睛上打滑，反射回来，再被我接收了。我还以为你真的在看我呢。嘿，我在你的眼底，看到了很小很小的我的倒影。我规定了，这就是我的本体，或者说，是一个遥控器。而我是听从命令的手舞足蹈的傀儡木偶。爸爸妈妈们以为我还在此时此刻，但真正的我被封藏在你的眼睛里啦。”
在花园里，在睡床上，小男孩抱着他的毛绒兔子。他把兔子的脑袋压向自己，紧紧地长久地抱住它，仿佛这样它就能孵化出灵魂。
他和他的小兔子恋爱着。他也能感知到，兔子像膜拜神明一样地爱着他，用那种俗气的说法，他是它的整个世界。
人和没有生命的物体之间的爱，就像是爱在照镜子。爱像一只可爱的玩偶小兔，你把它抱在镜子前，这样你就拥有了两只兔子。你赋予了爱，投射了爱，最终你得到的是镜子反射回来的没有一丝变化的爱。爱的整个过程简直是想象出来的。但这很安全，在一个物体的生命值衰减成0之前，它不会背叛你。
小时候的炟就一心一意得创造这种爱。
但兔子被强制执行抛弃之刑，跌进垃圾堆里时，炟并没有反抗，连一句怨言也没有。父亲是真的生气了，整天抱着小兔子的炟，一点也不像个男子汉。况且，炟也不是全然孤独的，他只是幻想着自己极为孤独，并为此落泪，但他明明拥有一两个真心的人类小友。他全心全意地玩游戏，执着地把自己赋予到另一个事物上，为自己营造一个假象——他的兔子是他的整个世界。
嗒嗒的声音响起来，兔耳少年走到炟的面前。炟被完全固定住，连眼珠也不能转动分毫，只能隔着几米厚的脂膏，眼睁睁地看着少年是怎样柔软地倾倒在蜡烛墙壁上。
少年甜美地问道，“肚子饿吗？我亲爱的朋友——我亲爱的小主人。”
小主人？炟心里一惊。他还没回过神来，四周的压迫就蓦地涣散，蜡烛城堡在这一瞬间崩溃，像一杯打碎的牛奶。炟和少年跌坐在这片柔腻而熠熠生辉的烛泪之间。
少年飞快地爬了过来，钳住炟的手臂。他摘下自己的面具，炟讶异地发现，面具后是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炟毛骨悚然，拼命挣扎着，但他的肩膀被少年牢牢地掣住，难以动弹。
“多少次你抱着我坐在火炉边，对着我喁喁自语。你浑然忘我，并没察觉你的一部分灵魂转移了，附着在我的躯干上。你像一只融化的蜡烛，烛泪灌溉在我身上。你的爱为我熔塑了灵魂。”
“我以为我能一直当一个和你一起长大的小朋友。但是你背叛了我。我不能把这定义成‘抛弃’，如果说你抛弃我，我们之间就明明白白地存在着一种主仆关系，服从与被服从。而你是背叛了我，你冷眼旁观，没有为我流下一滴泪。”
少年轻而易举地把炟压向自己，仿佛兔子妖怪在摆弄人类玩具。他低下头，想要亲吻炟。炟恍恍惚惚地想着，自己会融化了，再被他吸吮进肚子里，去砌筑他的灵魂吧？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宝石眼睛与蜡烛城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