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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眼睛蝴蝶与圣诞礼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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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在谈论邪恶事物的时候,他们其实在稍稍地炫耀。因为他很确定,在汲取邪恶事物的美丽与灵感时,他没有一丝一毫想要模仿的念头。只是冷眼旁观着,假如让他想象这种事是由他做出来的,他反而会恶心恐惧。人们炫耀这种自然而然地被赋予的善良,毕竟这是一个善良人当道的世界,他们可以内心平和,而不发疯。对,我说的是我的朋友们。
但我不行。我得永远藏在光明的羽翼下,时时刻刻、一心一意被驯化。我知道一旦让我暴露在黑暗里,我会立刻发现,我一直是那边的人……
就在今天下午,天气这么好的时辰,Z把我们一年级的所有巫师召集到原野上。
“你们知道风魔法的极限是什么吗?”他神经兮兮地问大家。
我当然使劲摇头,怀着一丁点儿挑衅的心情。大家也在嘻嘻哈哈地取笑打闹,一点也不想开动脑筋。
校长遇冷了,他就很不高兴地鼓起了脸。啊,黛玥莎以前和我说,他这个动作透露着几分稚气,但我觉得这看起来很别扭。他说,“你们知道吗?皮肤是有间隙的,包住身体里数以亿计的细胞,就像是一层密密的蜘蛛网,裹住了无量沙数的珍珠。当你念起最高阶的风咒语,风会灌进蛛网里,然后搅动珍珠。你的细胞就像被风吹破的泡泡。”
大家被惊到了,十分配合地哇哇乱叫。我倒是一点并不觉得毛骨悚然。黛玥莎也向我们评论着,他把身体湮灭的过程形容得很有诗意。
“所以我们今天还要继续学风魔法吗?”看,加略特正战战兢兢地举起了手,十分紧张地询问着。他不会真的被这种骗小孩的话吓到了吧。
我们的大骗子校长也没有预料到大家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他随随便便几句话就把大家弄得不想学风魔法了,可真是弄巧成拙。他似乎有点儿无措地挠挠头,说,“我们来学习‘眼睛蝴蝶’魔法吧。”
“所谓‘眼睛蝴蝶’魔法,就是把眼睛变成蝴蝶。在这之后,你们的眼睛可以飞到对方的眼眶里,交唤彼此获得的图像信息。还可以让你的眼睛驾驭狂风,像无人机一样去勘察,而你只需要躺在床上,就可以接收消息。不过,那是你们熟练掌握以后才能到达的境界。今天我们学习的是,怎么让眼睛长出翅膀,变成蝴蝶。”
在他话语的间隙里,我东张西望,发现大家都被这个魔法迷住了。我倒觉得无所谓,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他的指挥,闭上眼睛,一边叽里咕噜地念着咒语。
由于之后的狂乱事件,这咒语我已经一句也不记得了。反正我永远也不需要再学眼睛长翅膀这种令人迷惑的魔法了。
我只知道在那时,我循环往复地念咒语,像个资本家一样剥削着我的眼睛。我很焦急,因为我又落后了。我的眼睛像个拼命反抗的怪物,在洞开的眼眶里咕噜咕噜地踱步。我提防着它下一瞬间就要掀开我的眼帘,然后自个儿蹦到地上。它会像玻璃瓶子一样摔得稀巴烂,然而可恨的是,在它斗争的尽头它却会心甘情愿地归顺我了,它会把玻璃碎片一滴不漏地潜进我的血肉里。我唯一担心的是眼睛蝴蝶在我的眼底发芽后,它笨拙地扑打翅膀,想要飞出去。可是会不会有神经纤维或是血管,变成类似植物根茎的那一类东西,它们会是血红的锁链,把蝴蝶之眼囚禁在我的脸颊旁。
我已经栩栩如生地想象出了那副场景。两条长长的红珍珠链子,是从我空荡荡的寂寥的眼底钻出来的蛇,它缠住了蝴蝶。我的脑袋里闪过这么几个阴郁艳丽的情景,在平时它们完全是游离在我的经验之外的,而且我根本不会想到“阴郁、糜烂”之类的形容词。
可蝴蝶轻轻松松地飞出去了。我像一只任由猎物在眼前飞走却无动于衷的狮子,或者说吧,我是一个胸有成竹的经验丰富的猎人,正骄傲地目视着我的猎鹰飞向远方。然而我心里十分惶恐。我的眼睛就像是有自己的意识,它完全知道要怎么飞。它看到的图象反馈到我的神经接收器上,一幕幕飞速变换的图形像一片片薄薄的刀,碾进我的脑袋里,这让我觉得眩晕。
我听到校长在我们耳边喊,“集中精神!快让你的思想抓住它!至少要把脑电波发射出来吧。不要发呆啊,孩子们。”
然而我呕吐了,我猜想人类晕船晕飞机时就是我这幅德行吧。话说回来我可不是在搭乘飞机吗?我觉得我自个儿也变成了一只蝴蝶,我的灵魂系在它的触角上;但同时我有很清楚我的身体像石碑一样杵在地上。我完全不能把握住自己,就十分迷惑,所以才会吐。灵魂和身体不能完全重叠的时候,人就会像我这样犯恶心吧。
我又立刻明白了——不可思议,难受的时候我竟然进化成了一个哲学家——痛苦和晕眩竭尽全力,想要把灵魂锚固在□□上;但它们的歇斯底里,却使我的灵魂出现了更强烈的排斥反应,更想叛逃了。
下课了,Z校长让小巫师们都回去。有的小巫师们玩得太高兴了,还不知所以地嚷嚷着。他们请求Z用咒语吹起一阵大风,把眼睛蝴蝶托到他们的□□暂时还飞不到的高度。
“你们该像收紧风筝线一样,把眼睛抓回来啦。”Z召唤来一只猫老师,让他替自己看这群小巫师们。而他把布洛西领到校长室里。
布洛西有点错乱,于是Z帮他捉住翩翩乱飞的眼睛,让它们飞回眼眶。但那也是很生疏的,仿佛眼睛勉勉强强地寄生到他的脸上。他一直捂住眼睛,仿佛害怕一撒开手,眼睛就会融化成血水,再流淌下来。“其实,我特别害怕……害怕的是,呃,我的眼睛要是不肯要我,它就趁机飞走了。”
Z校长没有说什么,只是挺怜惜地把布洛西搂进怀里。
“不过,我好像也有一点儿收获,我能解释‘支离破碎’。一个人觉得他每一寸皮肉、每一截骨头、每一颗细胞,都长了翅膀。它们窃窃私语,密谋着,某一个瞬间,就立刻作鸟兽散。那么他剩下了什么呢?”布洛西颤抖着,他切切实实地想象出那种情形,悲哀地疑问着。
“然而,因为这个人他实在是太卑小了,这种离开都算不上是背叛,而是正当的自由的。这种人就应当自己被自己肢解……”
被眼睛蝴蝶吓破胆的布洛西,惶恐地把自己埋在墨绿色的沙发上。
Z自言自语道,“这是我的错误。我应该等孩子们再长大一点,再教这种需要精神控制的魔法。我本来的确想着明天夏天让你们学这个,但是我今天偏偏突发奇想,我想看蝴蝶了,想在在冬天看到一群色彩斑斓、闪闪发光的蝴蝶。”
布洛西抬起头来,“这可不是你的错,校长先生。”
Z心想着,这个孩子果然是吓得神志不清呢,竟然会乖乖地尊敬地称呼自己。
布洛西的朋友们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天哪,刚刚你怎么了?”炟惊慌地问道。
伙伴们都觉得很歉疚。因为布洛西刚刚很害怕,而他们却一点也不知道,并且完全沉浸在无我的快乐之中。
“我没怎么样。一定要说的话,以你们常用的那种时髦的说法,也就是说——我翻车了。”说着,布洛西嘿嘿傻笑起来。但他的朋友们都面色严肃地站在他的身旁,他们可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不是翻车,是应激反应。莱维亚老师说你可能有什么心理阴影。”黛玥莎幽幽地纠正道。
但布洛西不想继续讨论了,他说自己饿了想快点吃饭。他开始胡搅蛮缠,就这么稀里糊涂搪塞过去了。
在剩下的冬天,布洛西一直平平静静,没有损伤,一直到这一年的圣诞节。
我喜欢圣诞节。我窝在壁炉边,就像一只很老很老的狗。我冷静而聪慧地守护着这个家。
我确定我心里所有的阴翳都被剔除干净了。在学校里,加略特有时会取笑我。他会冷不丁地拍打我的肩膀,然后惊呼,“你的眼睛飞走了!”他真可笑,就像是希望我会害怕得吐在他身上。
厨房里挤满了一群机械熊,它们吱吱嘎嘎地挥舞手臂,和奶奶一起做馅饼。它们都是爱丽珂造出来的,她就喜欢捣鼓这种玩意儿。
大概因为我提到了爱丽珂,她就在这一刻十分莽撞地闯进我的视野里。啊,您看看她吧,这又不是化装舞会。可是爱丽珂她竟然像人马一样有四条腿。她振振有词地跟我辩解着,说自己是随时候命的麋鹿女妖,准备着为圣诞老人驾车。我觉得一点也不好笑。令人烦恼的是,她总是想着要亲我一下。但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不过现在她和宁芙亲在一起了。对眼前这幅景象我也不知道要用什么有趣的语言描绘。不过我可不是不好意思多看。我只是胡乱想着,在亲吻的时候,嘴巴会知道这是光荣的吗?它会觉得骄傲吗?因为它在帮灵魂传达爱。啊,这种肉麻的问题就不要想了。之前我如果不小心瞥到一对接吻的情人,我总会莫名其妙地联想到钓鱼。一个人的唇齿是鱼钩,另一个家伙的嘴巴就是鱼。
话说回来,哥哥去哪了?诶,我看到他的脸了,像月亮一样挂在树梢。不过他怎么全身都笼罩在了绿色里。我再定睛一看,他竟然把一只毛茸茸的圣诞树穿到了身上。天啊,他怎么想到的,真是太丢脸了。我看我才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大人,唯一的顶梁柱。
但他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我还是下意识地抬起头,然后我听到一句赞美从我的喉咙里溜出来,“哥你穿得可真特别。”奇怪的是他说我在讽刺他。而且他一直在我面前守着(我完全猜到了他的意图),等着我说出“可爱”这个词。但是他没有得到这个词。这个词是在太烫了,我没法用舌头把它珍重地捧出来。在我和哥哥面面相觑的时候,我觉得有点怪异,大概是我觉得哥哥比我更像小狗了。
“算了,”哥哥眨眨眼睛,说道,“还是快快乐乐地等着我给你送的礼物吧,亲爱的弟弟。”
我一直在笑,在这个清晨,我的每一寸肌肤都应该泛起了笑纹。你绝对想象不到,笑从我的眼睛里迸射出来,产生了多大的冲击力。我再要笑下去呢,我的眼睛就会被笑给撞飞。我恍恍惚惚地看见它们在墙上炸成浆汁了。这是一件快乐的事,我要把它们一点一点地抹下来,蘸着它们吃面包。要是哥哥姐姐醒了,看见我两眼空空地吃早饭,他们一定会惊叫着问我,你的眼睛哪去了呢?到那时我就像现在这样笑。
我现在庄严地炫耀,我所发出的,完全是一种无声的笑。我以前从不知道我有这样的天赋。我的身体这么无声地振荡着,我觉得我正满身体搜寻我的心脏,要把它抓出来,再送上绞刑台。我要把它剁成肉酱,再吃到肚子里去。让我的身体把它揉成一颗全新的不会大喊大叫的心脏。
猜猜我得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圣诞礼物。我是被咬醒的,黄金蚂蚁落满我的床。我怀着新鲜的喜悦醒过来,虽然它们令我惊疑,但一瞬间它们也就消失了。我还不明白这是一个预兆,还以为梦的残屑铺了满床,又被清早的光融解了。我站在床上,呆了几秒,就立刻光着脚欢呼着走到墙边,去看我的圣诞礼物。
我扒拉着那个巨大的袜子,在这同时我猜测着我的礼物。可是猜猜我得到了什么,一颗骷髅正在袜子里瞧着我!
我像个胆小的女孩,不,女孩只会比我更勇敢呢。如果是黛玥莎得到了它,她会说这很酷吧。我也能做出那样的反应,如果面前的这只骷髅头,没有刻上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