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坠落的水滴》人脑子打架

12、打道回府的流星飞回怀里的龙

　　小猫波纳尔真是一只勇敢的猫，它竟然舍命陪君子，在街道封锁的时候，和布洛西一起到钟楼去。它一路上都在思考着，为什么要跟过来呢？布洛西警告它，要是跟过来的话，就把它偷吃了十数根鸡腿的事告诉K。那么他一个人出去并且没能回来的话，这个秘密不就没有人知道了吗？波纳尔觉得这太可怕了。于是它悄悄地尾随在布洛西的身后。
　　尽管只是遥遥地看了一眼，布洛西也觉得似曾相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个人要被吊在钟塔上。布洛西使劲抬头看着，脖子都快要拗断了。而钟楼睁着永不闭阖的艶红的眼睛，温顺地俯视着他。它的眼珠是一座宝石钟，而时针和分针是长短不一的兔子耳朵。此刻是下午三点整，它的眼睛这样温柔地诉说着。
　　布洛西在钟楼底下徘徊着，最后他决定飞上去看看究竟。他掏出口袋里的小扫帚，骑着它飞了上去。波纳尔飞速冲了出来，扑到他的肩膀上，讨好地喵喵叫着，这样布洛西就不会把它摇下去。“你竟然跟过来了？”布洛西大吃一惊。“假如你遇到危险，那可是我的罪孽了。”布洛西一边假装沉痛地说着，一边腾出一只手，把波纳尔抱进怀里。
　　他悬停在与钟楼齐平的位置。钟楼顶果然有一个被绑着的人，布洛西躲在他的身后，没有被他看见。一只燕子停在他的肩膀上。布洛西立刻警觉起来，既然钟塔顶拘押了一个犯人，周围又没有守卫，那么这只鸟很有可能是监察情况的无人机。布洛西一动不动，思考着下一步的行动。波纳尔的耳朵在往后探，就像是在做早操一样。它听到了一阵奇异的声响。布洛西也蓦地抬起头，他也听到了。天穹里掷下了一阵轰鸣声，砸在他们身上。
　　在接下来的一瞬间，尽管只是惊鸿一瞥，布洛西却看到了永生难忘的景象。一只挟带着电光的龙，从天空中降落，抓走了钟楼上的犯人。血红的骨肉在它无边无际的身躯上跌荡，它眼角与额上的白色绒毛都像雪地里的梅枝一样坚硬。它的爪子是滚烫的，布洛西眼睁睁地看着钟楼在他眼前变形。如果他绕到钟楼的正面，他会更惊讶地看到，它的时钟眼睛融化成泪水，宝石碎裂成珍珠，嘀嘀嗒嗒地滚落。时间也像是被燃烧殆尽了。
　　龙才离开了几秒钟，布洛西就不记得它的全貌了，他原本就没有看清。他只深深地记着它的眼睛。他以为龙是没有瞳仁的，因为第一个瞬间它恰好闭着眼。它的眼脸熨烫着火光，就像是架在熊熊火堆上的青铜彝碎片。布洛西就误以为那就是它睁眼的模样了，没有想到它温驯地把脑袋伏在屋顶上、彻彻底底地掀开眼帘时，那双眼睛放出的是什么样的光亮，就像撕裂了天空一样……
　　布洛西抑制不住地想着，变成龙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呢？会看到多么宽广的世界，又会拥有多么博大的境界呢？为此一辈子不吃鸡腿也可以。布洛西本来就承认自己没什么想象力，但他一直在人生的缝隙里，断断续续地思想着，假如我现在是一只龙呢？有那么几个稀疏的瞬间，他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真的变成龙了。冬天他从厚被子里探出头来，被子就像是山洞，尤其是壁炉的火光倾倒过来的时候。有些夜晚他休息不好，脑子一阵一阵地疼，就像是他的脑袋里涌荡着云一样厚重的油，在炸着逃窜的闪电。一只龙的脑袋里，也许就会有这样电闪雷鸣的景象吧。
　　他和波纳尔都完完全全地愣在了扫帚上，压根没注意钟楼里飞出了一群巫师，徒劳地朝着龙遁去的方向追赶着，就像是夸父逐日一样。他们和龙相比起来，就像是一群蜜蜂或白蚁。布洛西在余光里瞥见了他们，立刻很费解地掉转目光，不太明白为什么要看见人类。他仿佛走火入魔了，神明创造世界的时候，即使把一千万个巫师扔进熔炉里，铸造成一只龙，也是划算的啊。但这种奇怪的想法飞快地掠过了，就像风吹过水面。只有那一个瞬间，他怀疑起人类被宣扬的那种合理与美满了——契合人体力学的身体构造、优越强悍的身体机能、神奇瑰丽的巫术魔法、高尚动人的道德品质——但他自己也未发觉，也不懂得他是在怀疑厌憎着。
　　事实上，那群法力高强的钟塔巫师，觉得布洛西这个莫名其妙的小娃娃实在是碍手碍脚。但他们得遵从命令去抓龙，因此没有功夫去教训他。早在布洛西绕着钟塔慢悠悠地转圈圈的时候，他们隔着（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玻璃，诧异地观望着他，那时他们就想冲出来把这个顽皮的家伙揍一顿了。
　　布洛西正在扫帚上思考人类的存在价值，他的哥哥姐姐笑眯眯地在楼底看着他。波纳尔低沉地叫了一声，示意布洛西往下看。布洛西回过神来，还是有点恍惚地向下扫视着，顿时被吓得清醒了，他的扫帚也差点被掀翻了。他带着波纳尔，急吼吼地逃跑。
　　“所以你到底有没有被打啊？”黛玥莎毫不怜惜地问。“你能不能有一点同情心？如果你是我，你也会受到命运的召唤，义无反顾地溜出去。”“虽然我也可能在外面很危险的时候跑出去，但我肯定会一边自我谴责着一边做这件事，这就代表我内心对此也是不认可的。所以我现在依然有立场责备你。”黛玥莎咄咄逼人地反驳着。
　　炟也不关心布洛西有没有受到哥哥姐姐的迫害，他的全副身心都被布洛西言语里的龙抓走了。“最厉害的不是你看到了一只龙吗？可是你现在连它确切的模样也说不清楚。根本没有办法凭借你的描述来想象一下那位英俊的龙。”
　　素昧平生的龙让布洛西在朋友们之间失宠了，事实上布洛西也没能很在乎自己。一整天他们都有点心不在焉。就连报纸也恨不得用全部篇幅报道这条龙。它的风头完全盖过了复活的斯芙娅女神和兔子僵尸。小巫师们都聚在一起看水晶球投射出的龙的3D建模图象。那种喜爱胡编乱造的小道新闻报纸上，有几条超链接。它们的标题都很引人注目，“斯芙娅女神的秘密情人”、“背叛僵尸兔的主人”。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几天前的一则新闻，“流星打道回府”——“流星嫌弃巫师世界太过肮脏不堪，愤而折返”。但是这些八卦都被学校里的电磁场过滤了。要是有谁实在忍不住想看的话，就得求助图书室里的手摇泡泡机。首先要在键盘上输入相应的新闻代码，然后机器就会鼓出一个大型泡泡。泡泡里就是相应一段模拟出的影像。
　　不过小巫师们基本都在专注地翻阅着正经的报纸。某一页的标题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并附上一群花朵章鱼机器人的图片。它们的脑袋是紫绒球，每颗小花朵里都安装着光学传感器。并且它们有八条石竹紫色的触手，可以高效率地协助实验。这些机器人是紫红博士的实验室助手。紫红博士涉嫌给山边的小野兔喂龙化药剂，不幸的机器人们也遭到了牵连，锒铛入狱。负责此案的紫罗兰公爵，在博士被龙救走后恼羞成怒，提议要在机器人身上铺设上百条痛觉神经，再严刑拷打。他的建议当然被驳回了，还被议员们骂了一顿。
　　“这个公爵也不是什么好人呢。上次那个雪蜥蜴公爵也是坏蛋，所以我们可以得到推论，公爵们都是恶棍。”黛玥莎开玩笑地说。他们翻到报纸的下一页，那里刊登着紫红博士的山底实验室的照片。
　　不过我们可以变成浮游微粒，穿行时空，飞到几个月前的地底实验室里。但千万要小心，不要被捕捉了。实验室的洞口镶嵌一把巨大的黄金梳子，那是一道栅栏。从梳齿间漫游进去的尘埃和粒子，会看到山洞的石壁上长满了圆圆的、发出温柔光亮的大丽花。地上有一片银紫的湖，像是一块蓝莓石英。湖里开满了紫色桔梗，花朵里封存着不同的药剂。每一颗萤火虫般的中微子，呜呜地呼啸着，想象着自己是一艘星际列车，却一头撞进了山底的花园里。
　　没有中微子拜访的日子里，小博士就会用望远镜看山坡上的绵羊放风筝。每一天都是这么平淡而有序地度过。直到有一天，一团鲜烈的颜色撞进他的眼里，他的眼睛被刺疼了，仿佛游进了一道闪电。
　　但他不以为意，继续等待自己的中微子。但在这天下午，黄金栏杆被敲得砰砰作响。紫红博士在遥控设备里输下大门密码，黄金栅栏缓缓地打开了。穿着严整制服的紫罗兰公爵，带着一群士兵走进来。公爵鬓边别着一茎紫罗兰，不过他身上缀满了流苏，看上去更像一树紫藤萝。
　　一颗粉紫色的的骷髅飘浮在湖面上，它看上去软糯而温柔，像是用蜜糖雕琢而成的，一点也没有骷髅头该有的邪恶气息。博士坐在骷髅头上，他站了起来，遥遥地向公爵致意。公爵是他从小便相识的朋友。但在他的少年时代，他就离开了王城，来到偏僻的山林里，从此守在实验室里。自那以后他们只见了寥寥几面，因此他并不知道公爵前来的意图。
　　“有一只发狂的龙，从火山口钻了出来。它在夜里游荡了三天。我们用监控数据分析出来的，之后就开始追踪他。”
　　“我怎么可能会看见呢？你知道我根本不会外出。”博士说，他坐在宝石船上，小心翼翼地往桔梗花里加一滴指示剂。他正在测药剂的酸碱性。那是为感染流行病的兔子研制的解药。
　　紫罗兰公爵并不回答，他凝神望着玉紫色的湖面。
　　“你也清楚湖里全是重水。”博士轻轻地说。紫罗兰公爵也负责了建造实验室的任务，因此他对实验室的构造也很熟悉。湖水的成分的确像博士说的那样。他是那么信任多年好友，并且他很愉悦地从博士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点亲昵、一丝埋怨，尽管那些幽微的情绪极有可能是公爵凭空想象出来的。他们寒暄几句，紫罗兰公爵就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石壁顶上垂下一朵鲜红的天竺葵，裹住了博士，并把他送进悬挂在屋顶的小阁楼里。他有条不紊地处理着计算机收集的数据，工作计划丝毫没被打乱。
　　山洞里安静得像是一颗死去的星球。大约过了半刻，有什么从紫湖里迅疾地迸溅出来。就像是一座火山爆发在银紫色的平原上，大约在湖里缠绕了十几圈的龙一层层地钻了出来。
　　还处在少年期的活泼小龙，亲昵地把大脑袋钻进阁楼的窗子里。它特别爱说话，不到一天功夫就把它的前世今生讲完了，顺便还津津有味地讲述着它在斯拉夫躲避追杀的故事。
　　它答应给女巫芭芭雅嘎一颗眼睛宝石（据说那是一颗远古神明的眼睛）和一串水晶眼泪。女巫老婆婆才答应帮他隐瞒。小龙心痛地用爪子解开自己充满异域风情的嵌满珠宝的小辫子，把报酬珍重地交到女巫的手中。之后，它就钻进女巫婆婆的木塔房里，把脚爪伸出来，假装那是鸡爪。
　　士兵们没有怀疑，他们也知道此地的风俗，芭芭雅嘎确实住在长着鸡爪子的小屋里。并且绰号是“刺猬老太”的芭芭雅嘎，可一点也不好惹。他们大致地巡察一遍，就飞走了。
　　他们走了以后，芭芭雅嘎却突然变卦，一定要小龙孵上一万颗鸡蛋，再拌制一万颗松花皮蛋，才肯放走它。小龙老老实实地在她的农场里工作了一个星期，觉得自己确实报完了恩。并且它心知肚明，要是再待下去，他们的关系就会像渔夫和比目鱼一样了。趁着还对老婆婆有一丝感激的时候，小龙悄悄地离开了。
　　它在今天早些时候一头栽倒在博士的山洞前。博士过分信任自己的直觉，他请龙游了进来，一声不吭地删除了花朵机器人储存在脑袋里的监控画面，并且帮它躲过了追捕。他没有朝小龙索取报酬的想法，因此芭芭雅嘎的故事对他没什么训诫意义。
　　但事实上他是那么深沉地贪婪着，他的贪心只是隐藏得很深。每个夜里，他都会亲昵地摸着熟睡小龙的脑袋，反反复复地想着，“我终于有一只龙了。”
　　小龙一直呆到了秋天尾巴尖上的巡星日。顾名思义，巡星日就是人间的微尘们视察星星的日子。小龙要在这一天结束它被追杀的生涯，回到自己的遥远星系里去。
　　在最后一天晚上，博士给它念了最后一个故事。“喂，你站在池边的蓬头的榕树，你可曾忘记了那小小的孩子，就像那在你的枝上筑巢又离开了你的鸟儿似的孩子？……”
　　“榕树可不要忘了那个孩子。”小龙蓦地张大了眼睛，严肃地说道，“当然那个孩子也不会忘了榕树。”博士听到小龙许下的承诺，竟然安心地去睡了。如果遵循浪漫的故事情节，他应当整夜难眠。小龙在黑暗里瞪着玫瑰石英般的眼睛，仿佛想用目光把这里融解，再灌注到自己的心脏里。它像个国王一样，悄悄地巡视着自己的领地。它用犄角翻阅着博士小先生的星空书本。小时候的博士用彩笔把不同的星星们连成星座。一颗颗纤嫩的星座，在银紫的书页上发着荧光。
　　小龙终于忍不住把博士摇醒了，它说，“去山坡上看星星吧。”
　　博士也很清醒，本来他就一点也没睡着。
　　从凌晨开始，伪装成银色流星的小龙，从紫红色桔梗星座花瓣尖的星星开始，沿着烂熟于心的路线，在夜空的海里，游向一颗颗星星。它像一颗蜗牛一样，留下了闪闪发光的银色痕迹。星星之间连起银线，每个星座都清晰地呈现出来。星座们回转舞蹈着。微风仿佛吹来了花朵星座的清香，天鹅与夜鹰也铺展翅膀，翅尖流溢着天空中的水光与星光。除此以外，还有“黄昏的向日葵”星座，有“黄色的西红柿”星座，还有“死了一万次的虎斑猫”星座。
　　小龙身上也沾满了闪光的星尘，它绷紧身体，坠落到山坡上。火焰像珍珠一样在它的鳞片上滚动燃烧。
　　博士张开手臂迎接它。它落得越来越慢了，一边翕动着鳞片，团扇一般扑打着蝴蝶般迷离的火焰，一边飞快地变小，要小到可以被人抱进怀里。事实上它的心早就在博士的怀里了，就连在天空里游荡的时候，也像是在他的胸腔里飞行。
　　“我的小小心脏，从宇宙里飞回来了。”博士微笑着、难能浪漫地说。他抱住小龙的头颅，在它的额头上烙下一个小小的吻。“它是一个魔法阵吗？我们从此就签订契约了，关系更亲密的契约。”龙这样试探着问。
　　“……其实这是一个测量仪器。”博士不好意思了，他一本正经地辩解着。
　　小龙十分信任地“哇”了一声，眨着眼说，“太棒了，它是用来测量快乐和爱的吗？”
　　博士认真地点点头。
　　小龙也在博士的脸上舔了一大口，它把毛茸茸的脑袋磕在博士的肩膀上，得意洋洋地盯着他。“但我知道这是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