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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水母飞船和泡螺空间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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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一定得跟我一起去。”一个十二月的星期天清晨,布洛西一反常态地唠叨起来。“我觉得那个女人很不对劲。而且她总是对我不怀好意地笑。”
“我觉得你根本没有眼光来辨认女孩子。所以你现在说她不好,我对此持保留意见。”黛玥莎说道。
但是,布洛西难得地要去做不好的事,破坏他哥哥——也就是K老师——的约会。他还没有意识到,按照他的品性,他应当觉得这是一件不好的事,但现在他全心全意地觉得那是一个坏女人。另外两个小巫师挺高兴的,他们终于可以当一回损友了。
于是他们偷偷潜入了K老师和宁芙小姐的野餐会。
南方的海依然很温暖。阳光像天鹅羽毛一样撩拨着海上的鳞纹。海边的每个角落都像镶了螺钿一样闪闪发光。布洛西说,阳光让整个世界龙化了,长出了熠熠生辉的龙鳞。阳光折射在明净的栏杆上,留下一块平扁的色块,像是一颗光芒子弹的烙印。按照人类世界的说法,光是粒子,那么此刻的天空里,游荡着一粒粒光亮的珍珠。
如果说阳光一边笔直坠落一边沿着轴线振荡,那么一道道光线就是一条条明亮的波浪形的蕾丝花边。来自天空的光明的波浪倾倒进海里了。飞鸟在天幕垂下的蕾丝簇中穿梭,或许不经意地绗缝出了海市蜃楼般的图案。
海面上有一只巨大的天鹅,事实上她是宁芙小姐的坐骑。不过在今天它暂时充当着游轮,或者说,浮游在海上的天鹅城堡。天鹅的背脊盛满玫瑰。玫瑰被糖汁篱笆围起来,就是一座花园。而天鹅正想象着自己驮着一片玫瑰糕。除此以外,天鹅还背着一幢鲜花荫庇的小洋房。房子外是长长的罗马柱拱门,缠绕在廊柱上的蓝花楹和紫藤萝,被梳成长长的辫子,再佩上一颗颗珍珠似的玫瑰。而拱门下铺砌的大理石,绘着假面舞会的图案。簪花长廊的尽头处是天鹅颀长的脖颈。天鹅还贴心地系着一朵大丽花领巾,来为野餐桌遮蔽海上盛烈的阳光。
“太艳丽了……”布洛西喃喃自语。就算摒弃了对天鹅主人的成见,他还是会这么说。但黛玥莎和炟都觉得自己来到了天鹅背上的仙境。趁着K和宁芙还在屋里,他俩在小径上来来回回地踱步。
“该做正事了!”布洛西招呼着他们。他们偷偷爬进厨房里。布洛西担心那个女人会给他的哥哥喂毒药。炟和黛玥莎觉得他的疑虑完全是多余的。餐桌上摆满了鲜美的蛋糕和乳酪。还没等巡视完,他们就听到了一阵响声。宁芙正要邀请K来参观他的厨房。布洛西用他的小破脑袋想了想,得意洋洋地变成一只苍蝇,在一盘海鲜饭上优美地徘徊着。黛玥莎十分愚昧地讲义气,于是她变做了一只飞蛾,绕着冰淇淋球转圈。炟倒是为难了一瞬,他既厌恶苍蝇又害怕飞蛾。但他得藏起来,只好变成一只独角仙,乖巧地蹲在桌子上,就像一座守在雪山蛋糕门前的小狮子。
宁芙把K领了进来,她随便地往桌上瞥一眼,就看到了大摇大摆的苍蝇和他的兄弟们。她不知道炟正在小声说着,“她看上去挺优雅的,的确像是宁芙仙女。”黛玥莎也点点头,中肯地说,“嗯,我猜你感受到的威胁,是水泽仙女对待水仙花少年那样。你要相信她对你的微笑,表示的是对你这样阳光而富于朝气的小少年的赏识。”但苍蝇还是不高兴地嗡嗡地转着圈。宁芙小姐不禁有些懊恼。趁着K在欣赏壁橱上的水仙花,她悄悄地拿出一面魔镜,拨转着阳光,就映射出一道彩虹。彩虹跨出窗子,隐没在海底。黛玥莎欣喜地把脑袋塞进彩虹里,可彩虹却变成一根吸管,她像一颗西米露,被大海喝进了嘴巴里。布洛西冲了过去,宁芙小姐贴心地调整镜子的角度,让他正正好地撞进彩虹轨道里。接着她笑眯眯地送走了呆呆的独角仙。
令人意外的是,彩虹变做了长长的针管,把他们注射进一颗大水母里。他们还弄不清情况,急忙变回原形。黛玥莎站起来,抬头看了看了,说,“我们快想办法出去,脑袋里进昆虫了可不是好玩的事。它现在肯定要疯了。”炟指着水母墙壁上的一行字,说道,“这只水母应该已经死了。但是它的尸体还在海里流浪。”黛玥莎也凑过去,认真地念了出来,“水母中转站——天哪,它只活了一整年,但是它签了捐献器官的协议。”“等一等,它没有什么器官可以捐吧?”布洛西插嘴道。“所以的身体没被回收,而是被改造成中转站,可以把掉进海里的小生物带回到陆地上去。”“真是酷啊。”布洛西说,“要是它是一只葡萄牙军舰水母,那就更酷了。”他们在琉璃般的水母宫殿里坐下来。“想象一下,假如我的尸体能在海上流浪,让海鸟来歇脚也很好。如果我能去当稻草人就更棒了。但我不想被邪恶女巫捡回家生火。不过我可以当华丽宫殿里的人形烛台。如果我还有幸当一个圣人,我的遗骸说不定能披戴着珠宝,被供在专门的殿宇里展览。”“那我死了以后可以做什么呢?”“你可以到博物馆里当雕塑,还有——”“啊,我突然想到了!你知道皮埃蒙特的那只巨大的粉兔子嘛?我希望我死了以后能变成那样,还是粉色的,永远躺在山坡上。变成荷兰的月兔也可以。我还可以去当神庙里的兔子神。”
布洛西很忌讳别人谈论死亡,他很不耐烦地嚷嚷着,“你们怎么总是说这种丧气话?”黛玥莎摇摇脑袋,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实在是曲解我们了。我们正是怀抱着对美好生活的愿景,才说出那席话的。在死亡之前,心灵已经被生活碾成粉碎,至少身体还是完整的,聊以为惨淡的慰藉。”虽然她这么狡辩着,但她还是很识趣地闭上嘴巴,没有去问布洛西,“许多年后你死了,你的尸体打算去流浪吗?”
大海蓦地振荡起来,一道道翻涌的海浪像恶魔的犄角、从地狱里殷勤探出的玫瑰花枝。海水似乎变成了相互切割的石块。水母被剧烈地撞击着,他们也被巨大的离心力按倒在地。“我们遇到了大风暴……好吧,在海里窒息之后我希望我的尸体能变成一只玩偶兔子。”炟可怜巴巴地说。“不知道那只鸟能不能逃出去。”布洛西指的是载着他哥哥的水上天鹅。黛玥莎觉得K和宁芙是不会有危险的,在这种情境,她可以理直气壮地大喊,“先管好自己吧,快要死的明明是我们!”不过她不想那样说。
他们挣扎着坐起来,琢磨着逃生的办法。但更可怕的事发生了。水母被吸附进漩涡里,它高速旋转着。他们晕头转向,灵魂和身体都快质壁分离了。某一时刻,身体凝固在地上,但灵魂飞速旋转一周,才能和身体重合上。
大海像一朵巨大的鲜蓝色的百合花,一线漩涡是百合花蕊。水母像一滴露水,被吮吸进花蕊里。
漩涡的尽头是什么呢?不知过去了多久,他们慢慢地睁开眼睛。无边无涯的黑暗含住他们,他们就像是依偎在狮子脖颈间的雏鸟。无数星星在黑暗里萌芽,开出了一朵一朵的光亮。
他们愀然地坐着,确认自己掉进了宇宙里。每个人都被广大的黑暗握住了心脏,连布洛西也不能挣扎着说一句“太酷了”。如果说大海的百合花蕊是通往太空的通道,那么水母就是一艘水晶飞船。只有水母飞船坦然地漂游舞蹈,就像是还在海洋里一样。
水母突然停了下来,它在虚无中踮起脚尖,然后倏地往上蹿。他们眼前豁然明亮,无量沙数的星星钉进黑夜里。黑夜是一只巨大的黑鲸,被星星铆接在无垠的空间里。但是星星又何以依存、如何固定呢?或者它们也甘愿永远停泊在鲸鱼的背脊上。
他们都漫无边际地遐想着,各自做着各自的美梦。虽然在那些独立的梦里他们依然微弱地关联着,但每个人都尽情开拓着自我的宇宙。但在宇宙面前膨胀,是不是太狂妄了呢?而黑夜面露恍笑地看着这三个孩子,或许会觉得他们的创造出的幼小宇宙,由一颗颗黯淡微尘蜕变成光亮的泡泡。
夜幕被挽起,星星们的剧场开演了。它们把宫泽贤治的《夜鹰之星》改编成音乐剧。因相貌丑陋被排挤欺凌的夜鹰,抛离一切,一刻不停地往天空里飞,终于化作了星星。原来星星们也很喜欢这个故事啊。色彩斑斓的星星们组成了一幕幕转瞬即逝的图案,每颗星星都懂得视觉暂留效应是怎么回事,并且知道下一微秒该运行到什么位置。剧终的时候,所有的星星都围聚在一起,凝成一颗光明的夜鹰之星。“我们真的很想有一位夜鹰变成的伙伴。”它们明亮地叹息着,“而且我们还想要拥有银河铁道。我们也要坐火车去天鹅站和普利茅斯海岸。”
水母飞船摆动它长长的触须,向它们致意,然后它跳起了芭蕾。星星们也被鼓舞了,搁下心中的想望,暂且欢喜一晌,它们弹拨宇宙的弦,为它伴奏巡星之歌。
等到星星谢幕,水母也落到了一颗淡蓝紫色的深海泡螺上。他们有点恍惚,仿佛大海和宇宙重合了。但那事实上是一座空间站。
一位老先生正凝视着他们。他穿着布满红波点的黑色燕尾服,染满红波点的银色长发扎成垂在腰间的辫子。他穿了一双孔雀绿的高跟鞋,这让布洛西目瞪口呆,但也不介意,只是怀疑他身上那么多鲜亮的颜色是为了在宇宙中定位。
独自在空间站里生活了几十年的科学家,养了一群宇航员小猫。它们像气球一样在空间站里漂浮着。有的猫还握着一把扫帚,试图在反重力条件下练习骑扫把。它们穿着白色糖霜凝成的宇航服,头套是透明的棉花糖泡泡。
黛玥莎说,“我想下去看看!你们看看那些猫。”炟沉吟着说,“而且这位先生流露出想和我们说说话的神情。不过也不一定,和猫咪说话可比和愚蠢的人类说话快乐多了。”“不,我们一定会讨人喜欢的,大家都爱和我们说话。”黛玥莎反驳道。
他们掀开了舱门,沿着水母细长的花蕊导管降落。老先生热情地招呼着他们,“我上次看到人类,还是好几年前了。总是会有零星的旅客,一不小心就流落到太空里了。”布洛西好奇地左顾右盼。在这时炟和黛玥莎在兴致勃勃地和年老的科学家攀谈。炟赞美着振荡了整个泡螺空间站的摇滚乐,“也许您很愿意知道,几十年过去了,它们依然十分流行。”“K老师最喜欢这首歌。”黛玥莎笃定地说。
在他们说话的间隙,水母飞船拜别了泡螺空间站,去参加星星的舞会了。科学家问小巫师们,想去拜访别的星球吗?想去海王星上漫步吗?他们使劲点头。于是科学家为他们准备交通工具。炟和黛玥莎被包裹在糖果里。水果糖长得像幽灵娃娃,有一颗脑袋和糖纸裙子。科学家点燃了糖纸裙子的下摆,糖果火苗就明媚地燃烧起来。布洛西后退一步,拼命地摇头,他说他不想要这么可爱的载人火箭。他简直十分惶恐。
科学家耐心地找出了一只银质握柄的玻璃管注射器,来给布洛西当火箭。布洛西很感谢他,毕竟这实在是太酷了。他们在宇宙里遨游着,小猫为他们引路。每个人都完全忘记了自己,并且毫不愧疚地遗忘了自己深爱的人,更不用说遥远星球上的大海、大海上漂流的天鹅城堡、天鹅城堡上的野餐会,尽管他们因此流落到太空里来。
但是回家的时候,他们会想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