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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江晚正愁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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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醒啦?”
耳畔传来的声音打断了柯慰的思路。慢慢转过视线望去,坐在身旁、斜靠在树干上的那个人,优美如雕刻的侧影让柯慰一阵心悸。
是否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锺情?这个人,柯慰应该恨他的,如果不是他引了兵士进谷,搅得天翻地覆,柯慰就能与家人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继续平静地生活下去,而不是象现在这样,仓皇歧路,父母双双被掳,生死难测。
可是——却怎麽也对他恨不起来。从第一眼看到那张总是在微笑的脸开始,心就已经开始在沦陷。明知道那样的笑容里不带半点真心,却让人如沐春风,贪恋著那点温暖不舍得放手。
父亲说那是摄魂大法。或许是吧,没有防备的自己,甫一见面,就已经被这个人摄走了生魂。
一只手突然伸到鼻端之下,柯慰不由自主地向后一缩,微微嗔道:“做什麽?”
秦未商“扑哧”一笑,道:“半天没动静,我还以为你一觉醒来变成傻子了呢!”一撩袍襟,半跪在柯慰面前,歪著头看他,白日里那种道貌岸然的官员派头荡然无存。这时候的他,看上去与平常的少年子弟并无二致。鬓边的一缕发丝垂落下来,正好搭在柯慰的右手手背上,柔滑似水的感觉让人有抬手去抚摸的冲动。
柯慰猛地咬了咬自己的舌尖,凭借著剧烈的疼痛才勉强拾回理智,颤声道:“我要去找我爹娘。”
秦未商的脸背著光,教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分明不是什麽正经话,却听他声音颇为严肃地说道:“黑苗自古不受官府辖制,又善制巫蛊,那可不是随便惹得起的!不过呢,你若肯从了我,我就替你冒这一回险罢!”
柯慰略微一楞,道:“你想要我做你的随从啊?可是我这麽一个废人,恐怕派不上什麽用场。”
秦未商的嗓子里发出“咕”的一声,很象是窃笑,道:“我保证,你在床上会很有用的。”
柯慰气恼地哼了一声,将头转向另一边,突然觉得跟这个人说话是傻透了的事。因为,没有人能知道,这个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麽。
他听见草丛悉蔌作响的声音,好象那个人把他逗得生气以后就没事人似的立起身走到一边去了。
过了好大一会儿,还是没有别的声音,柯慰终於又忍不住朝那边看去。这一看,却惊得他连嘴都张开了无法合拢!
不远处的草地上,是一个巨大的光团,柔和而明亮的幽蓝色光线中,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个人的轮廓。光团的外围,还有更多的细小光点在向它的中心凝聚。
这是什麽啊?柯慰梦游般趔趄走向前去,有什麽东西劈里啪啦打在他的脸上和身上。定睛看时,原来是萤火虫,却是比普通的萤火虫大了有三倍之多。
再看向那边的光团,柯慰发现,它正在凝聚,变小了,却更亮了。在它的正中,慢慢浮现出一张端正秀气的脸。
那张脸的主人好象感应到柯慰的目光,抬起眼来朝著他的方向笑了一下,随即一阵狂风旋舞,光线在一瞬间变强了十倍,又在陡然间熄灭,归於黑暗。
柯慰的眼睛不能适应这样的变化,足有一刻锺,他什麽也看不见,本能地抬手去揉眼睛,却感觉双手被另一双手温柔地牵住,不由惊道:“你在干什麽?”
“牵住你的手,免得你跌倒啊。”
秦未商带著笑意的声音传来,眼前的景物渐渐清晰起来:仍然是柔和明晰的夜景,星光照耀下所有东西都披著一层银色的外罩。
柯慰红了脸,想要将手从他的掌握中挣脱出来,却被他抓得更紧。一低头,看见了地上堆叠著的密密层层的萤火虫尸体,柯慰皱眉道:“这些虫子怎麽得罪你啦?你要干这麽残忍的事?”
清凉的夜风一阵阵袭来,吹动了他们的衣诀与发梢,当真大有乘风归去之意。不过从秦未商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毫不浪漫。
“没听说过秋萤之光、朝生暮死吗?反正它们过了今夜也是要死的,不如让我用痴心诀吸了它们的精气,也算它们没白来世上一遭。”
柯慰又挣了一下,终於决定放弃将手从秦未商掌中脱出的企图,恨恨道:“这麽说,你还是在做好事了?什麽痴心诀,古怪的人练的功法也是古怪的。”
秦未商猛地抬手将他揽入怀中,大笑道:“你认为我是古怪的人麽?大概是吧。告诉你,修炼痴心诀的人若爱上了一个人,就会永远爱下去,如果中途他想改变心意,就会走火入魔,八脉齐断,血液横流而死。”附在柯慰耳边,他又轻声道:“所以,你这辈子休想甩了我。就算死,我也要拉上你一道去死。”
柯慰心中一荡,嘴里却硬僵僵道:“你有病啊?你都不知道我是谁,什麽爱呀死呀,这些话犯不著跟我说,哄别人去!”
话音未落,耳朵已遭人轻轻咬了一口,又疼又痒,他不由轻声叫了出来。
“你——”
侧转了脸,话却被某人用唇堵在了嘴里。这对几乎从一出生就与世隔绝的柯慰来说,是太突然也太刺激的一个举动,更不用说那个登徒子的手还不安分地伸进了他宽大的衣袖,在他的身上游走。
在柯慰因为窒息而昏倒之前,秦未商厚道地放开了他的唇,看著男孩热到发烫的脸和身子,露出一抹恶作剧的笑容,道:“下回再敢跟我这样说话,就照这样惩罚你。”
没等柯慰想好是踢他一脚还是扇他一耳光,秦未商却已经沈下脸来,厉声喝道:“看够了没有?给我滚出来!”
“咯咯”一阵笑声响过,才见旁边草丛中立起一个人来。背著光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见那身影异常的纤弱,似乎一阵风都能将他吹走。
白天有光线的时候,素心太过醒目的容貌吸引了旁人的所有注意力,以至於柯慰都没有发现这小和尚的身体竟如此瘦弱,象一枝可以随手一折而断的芦苇。
那个瘦弱的小和尚背著手,一步一步朝他们走来,嘴里漫不经心说著怪话。
“啊,商哥哥啊,你别发火嘛,人家是来告诉你,你的听文贤弟已经没有大碍啦,谁晓得你刚刚好在跟你的新朋友亲亲哪!为了不打扰到你们,人家才躲到草丛里的,你以为人家愿意啊,人家都被蚊子咬了好几口啦,不信你看哪——”
秦未商咬牙道:“你有完没完?哪儿凉快哪儿呆著去!”
素心吐了吐舌头,道:“这麽凶!有了新欢,就把旧爱的生死放一边了!我倒要看看什麽样人能把你迷成这样——”说著就往柯慰跟前凑。
秦未商猛地跨前一步,将柯慰护在身后,气咻咻道:“闹够了没有!不是谁都受得了你的玩笑,他会把你的话当真的!”
素心嘿嘿一笑,搓了搓手,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还不行吗?”转身就走,却边走边慢悠悠吟道:“从来只听新人笑,有谁听得旧人哭?”
秦未商低下头,借著星光窥视著柯慰的表情,好半天,问道:“生气啦?”
柯慰笑了笑,摇头道:“我凭什麽生气?我是什麽人哪?”
秦未商握住他的手掌紧了紧,道:“以后你会知道的。”
柯慰很想问他知道什麽,却又忍住了。始终他还是觉得一切来得太快,让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昨天的这个时候,他还在与父母弟弟一同住在木屋中,重复著日复一日平静而单调的生活;今天却与父母失散,弟弟被发现原来是黑苗的王子,而自己身处在深山密林中,被一个不熟悉的男人告白与亲吻!
风继续吹著,掠过他们的身侧,带著呜咽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秦未商抬头看看天空,道:“天快亮了,你到车里睡一觉吧,我守著你。”
有股细细的暖流涌上心头,柯慰自幼病弱,父母是江湖中人,虽隐居深谷,为防仇家寻来,每日修炼不辍,竟也没太多时间陪伴儿子,象这样被人守著入睡,居然是破天荒头一遭。
原本以为会失眠的,却很快就睡著了,梦中自己与秦未商紧紧拥在一起,那年轻男子的身体如此强健而温暖,让人不忍释手。一转头,却看见父母二人立在身侧,七窍流血、怒目圆睁地瞪视著自己!
“不——”
柯慰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已被冷汗湿透。这梦的感觉太过真实,简直超过了眼前情景。
“没事的,没事,我在这里。”
秦未商闻声过来,二话不说揽他入怀,轻声安慰著他。
这个怀抱,明明应该是陌生的,却感觉如此熟悉,仿佛前生已经相拥过千百回。隐隐约约,温馨的背后潜藏著不安,一如梦中面目骇人的父母。
身后有人咳嗽,一听就知道是故意装出来的。
坚实的胳膊松开了一些,柯慰听见秦未商低声问道:“什麽事?”紧贴著自己的胸膛有轻微的震动,想要挣脱却无能为力。
是那个冒失鬼传令兵。
“启秉秦大人,黑苗女王姬娅拉腊亲自来了。”
秦未商微微皱眉,道:“她来做什麽?不是答应了过两日送她儿子去苗疆麽?”
没等回答他已经起身,高声叫道:“司徒先生!”
司徒轮先前不知躲在哪儿,此刻应声而出,躬身道:“属下在。”
这麽个明显是秦未商叔父辈的人对著他恭恭敬敬的,看在柯慰眼里,总觉得别扭。
秦未商却是坦然受之,吩咐道:“你去把柯红尘带来,我领他去见——他母亲。”
从前与父母偶尔出门采药时,柯慰见过黑苗族的人,都是些面色黎黑、眉目清秀的男男女女,一看就知道不善与人打交道,见到汉人态度尤其躲闪,加上与他们生活习俗有关的形形色色传说,更增添了他们的神秘感。
但是王族与普通人终究是有区别的。
姬娅拉腊身形高挑,肤色远较她的族人白皙,眉毛极为浓黑,配上满头花纹繁复的银饰熠熠光芒,显得颇有几分煞气。
但此刻她的脸上只有一个母亲的温柔与关爱。她牵住红尘的手,正在不停地对著他说话。
红尘却是一脸的茫然。
原来,这位黑苗的女王,竟连一句汉话都不会说!
查坎应该是可以为她翻译的,但不知是没有得到女王的命令还是怎的,他竟然站在一旁一声不吭。
在场会苗汉两种语言的人只剩下司徒轮了。秦未商正要吩咐他转译,却听得身后有人突然用苗语说了句什麽,惹得姬娅拉腊抬起头来往这边看,满脸的惊讶与不快!
没等秦未商他们发问,查坎已经用汉话高声喝道:“你是什麽人?敢来管我们苗人的事?”
说话的人“嘿嘿”笑了两声,慢慢从人丛中走了出来。那是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中年和尚,满面的风霜,与人们一般所见到的云游僧人并无两样;比较出奇的只是他肩头负著的一只布袋,大得几乎拖到了地面上,却是瘪瘪的,显然空无一物。
秦未商眉头一皱,转向一旁的素心道:“花和尚,是你把他招来的?”
素心一脸的无辜道:“我怎麽招他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师父这个人啊,总是随心所欲,想到哪里就到哪里的。”
秦未商哼一声道:“我信你才怪!你这性子跟他一脉相承,都是惟恐天下不乱的主!”
司徒轮喃喃自语道:“布袋和尚也来了,看起来这一趟差使里头,水深得很哪!”
那一边,布袋和尚已经和查坎你来我往、火花四溅地呛了七八句话,不知他到底怎麽惹的查坎,对方竟“呛”地一声拔出了长刀!
秦未商低声道:“司徒轮,你还没看够热闹?”
司徒轮“哦”了一声,赶紧上前劝道:“布大师,查坎头领,大家都是自己人,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查坎满面怒容,用长刀比划著布袋和尚道:“他竟敢侮辱我们的女王,我怎能饶他!”
布袋和尚哈哈一笑,负手而立,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查坎被他气得发昏,竟挥动长刀朝他砍去!司徒轮一声惊呼,想阻止却已经来不及!
布袋和尚的眼睛并未看著对面的人,查坎这一刀又是突然而至,又狠又快,众人只道他是难以躲避,纷纷惊呼出声!
没有人看清所发生的事,人影晃动间,只见布袋和尚已经站在查坎的身侧,查坎的长刀劈了个空,兀自楞在原处,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
在场人们一片嘘叹,无人注意到姬娅拉腊的眼里泛起的狠毒。查坎是她的得力属下,强悍超人,如今却被人当众戏辱,叫她怎肯善罢甘休!
她的一只手还停留在红尘的肩背上,另一只手却已抚上自己的鬓边,按动机括,银钗上的凤头轻轻点动,一蓬细如牛毛的银针激射而出!
素心失声叫道:“师父小心!”
布袋和尚闻声回头,那一蓬银针无声无息,已经到了跟前,不由汗毛一凛,心知这一回太过托大,凶险异常。勉勉强强使了个铁板桥,却是只有七成把握能将这些几乎是肉眼无法看清、数目繁多的暗器躲过。
横空里飞来一枝羽箭,与先前的一枝不同,这枝箭的箭身是青色的。正当众人心中暗道素心只怕是急昏头了,这东西怎麽能挡得住那许多银针?却见那羽箭蓦地里有了变化,整个箭杆“砰”地张开,象一把小伞撑在布袋和尚的面前。
就在观者都为布袋和尚长吁了一口气时,却有一个黑影突然蹿了过来,挡在了他身前。
姬娅拉腊第一个看清了那个为布袋和尚挡针的人是谁,满面死灰,尖叫起来。
查坎抢上一步,抱起中针倒地的那个人——红尘。
没几个人能听得懂姬娅拉腊在说什麽,但她脸上的惶急与无措每个人都能看得懂。
柯慰上前一步,小心地问道:“是不是,银针上有毒?”
素心在后面叹气道:“妈的,好好的要他来挡什麽针,白白浪费了我一枝玄铁箭。”惹得秦未商冲他翻了个老大的白眼。
查坎与姬娅拉腊简短交谈了两句,回头道:“秦大人,小王子中的是碎心蛊,只有我们苗疆的冰泉才能压制得住。”
秦未商微微一笑,语气非常和蔼,道:“不行。”
查坎的脸色一沈,道:“我还没说什麽,你就不行?”
秦未商抬起头,眯著眼看了看天色,仿佛自言自语道:“此去苗疆至少要三四天的路程,我还等著你们的小王子带我们去取那件东西呢。”
查坎阴著脸看了看怀中不省人事的红尘,突然单膝跪下,道:“秦大人,三天之后,蛊虫就要破壳而出,到那时就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救得了小王子了!”
秦未商瞥了眼柯慰,低声道:“你们要回苗疆也可以,但要答应两个条件。”
查坎急道:“什麽条件?你说!”
秦未商虚咳了一声,慢悠悠道:“第一,解了蛊之后,要立即带我们去取那件东西;第二,放了柯以翔夫妇。”
意外的是,查坎闻听此言,并没有发怒也没有指责秦未商趁人之危,反而露出几分愧意道:“秦大人,第一个条件好说,只要小王子没事了,自然要履行约定,做他该做的事;可是那个,柯氏夫妇已经——”
柯慰大惊,腿都软了,颤声问道:“你们已经将我爹娘杀了?”
查坎看著他,乌漆漆的眸子里毫无感情,沈声道:“他们没有被杀,只是已被做成了茧人。”
秦未商揽住浑身乱颤的柯慰,制止了他冲动的企图,问道:“什麽叫茧人?”
查坎先看了一眼姬娅拉腊,然后答道:“是用香靡草汁灌入人的五官,闭住全身气穴,再将全身用蜂蜡浇注,做成一个椭圆形的大茧。被做成茧人并不会死,只是象昆虫休眠一般,不再有心跳和呼吸。”
秦未商微微咋舌,这些苗人处置敌人的方法委实叫人匪夷所思。他又继续问道:“那要怎样才能让茧人回复生机?”
查坎又快速地与姬娅拉腊交谈了几句,看他们的表情,应该是查坎在试图劝服后者。姬娅拉腊的脸上满是恨意与不甘,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这时查坎才转向秦未商道:“用我们苗疆的火泉水浸泡七天七夜,让蜂蜡自然融化,然后给茧人服下鸡骨草汁化解香靡草的毒性。”
柯慰迫不及待道:“这样他们就会醒来?”
查坎犹豫了一下,道:“会的,可是他们不一定能恢复神智,这个要看各人体格而定。”
秦未商冷笑一声,心下暗道苗人到底是实诚,不懂得把这些话留著,先哄得自己答应他们回到苗疆再说,口中漫声应道:“再说吧,我们现在就起程去苗疆。”
查坎郑重地鞠了个躬,道:“谢谢秦大人。”
秦未商转向柯慰,见他一脸的焦虑,安慰道:“不必担心,令尊令堂都是习武之人,体格较常人健壮得多,不会有事的。”
柯慰低下头,避开身边男人关切的目光,眼角却偷偷窥视著查坎,看他横抱著那个瘦弱的少年登上马车,辕驾上的车夫一声吆喝,车轮开始缓缓转动。
秦未商看在眼里,却并未表示什麽,只淡淡一笑,附在他耳边道:“我还有点事要处理,你先上车吧。”
柯慰如梦初醒,啊了一声,脸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
秦未商保持著微笑,看他上了马车,蓦地收敛了笑容,冷冷问道:“慕容听文呢?现在他人在哪儿?”
司徒轮忙答道:“在我的马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