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遇鬼》羊笔笔羊

5、第四部分

　　酒馆里一片死寂，而外面已经恢复了原样——也就是说，和我们来之前没什么两样。那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虽然饱餐了一顿，但却连肚子都没凸起来一点儿，仍旧“丝般顺滑”。

　　“有人想说什么吗？”带刀美人忽然开口，“如果你们都打算保持沉默，那么我来说几句。”

　　佩剑的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其他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是一片空白。

　　带刀美人朝我看过来，用那把还没入鞘的刀指了指我的鼻尖，“小子，你究竟对这里了解多少？”

　　我摇头。

　　“但你的确警告过他们两个不要靠近这里，为什么？”佩剑的问我。

　　我看了眼目前和我一起困在这个满地死尸的酒馆中的难友，字斟句酌地告诉他们，“几年前我曾路过此地，远远地看了这里一眼，它给我的感觉很不好。”说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因为意识到此刻自己就在这个鬼地方，“邪恶，浊臭，让我觉得、觉得浑身不舒服。”

　　“那么你是巫师？术士？”带刀美人不肯轻易放过我，他步步逼问，“我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但现在我们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我不希望在对付外面那东西的时候，”他指了指那条路（那个沼泽），“还得忌惮一个我不信任的人在我附近。”

　　佩剑的也说：“眼下我们的确需要坦诚相待，毕竟外面的东西我们从没见过，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至少我们得齐心协力，才有一线生机。”他的话很有说服力，起码让我觉得无法拒绝。

　　“我不是巫师术士，”我只好硬着头皮回答，“只是我有时能感觉到这种、这种非人的东西。”

　　佩剑的扬眉，“非人的东西，你指的是妖魔鬼怪？”

　　带刀美人不由嗤笑了一声，“五爷这辈子还没见过妖魔鬼怪，这回倒是开了眼界。我倒要看看，它们究竟是长了三只眼睛还是六条腿，到底有什么能耐。”

　　“……不是妖。”我算是为妖辩解了一句。毕竟如果真的是妖，我应该能感觉到。而不管这个村子里有什么、不管这个村子是什么，都绝非妖这么简单。

　　带刀美人则斜眼看着我，“有什么区别吗？”

　　我只好摇头。

　　“那么现在我们面临两个难题，”带刀美人终于把刀和目光一起从我身上移开，“第一，我们无法离开这个酒馆，因为外面那条路上的泥巴会吃人。第二，我们无法离开这个村子，因为走出去又会转回来。”

　　佩剑的接话，“第三，这个酒馆有古怪。”带刀美人不悦地看了他一眼，而他却看向我，“你之前让我们不要进来，是因为……”

　　话音未落，一直安安静静呆在青年身边的男孩忽然尖叫起来，一边尖叫一边大喊，“狗！那儿有好大一只狗！”

　　“哪儿？”青年连忙把吓得歇斯底里的男孩一把抱住，“别怕，告诉我你看见什么了，在哪儿？”

　　男孩哭着，断断续续地说：“就在那儿，那个柜台变成狗了。”他抬手指着，却不敢往那边再看一眼。

　　然而我们其他人都只看到了破烂腐败、积满灰尘的柜台。带刀美人不由哼了一声，“我看你是吓破胆了吧。”他说这话时不经意间扫了我一眼，微微顿了一下，“呵，看来吓破胆的还不止一个。”

　　我想他这么说一定是因为我的脸色非常难看。

　　“五弟，还是小心为上。”佩剑的说了一句，神色凝重。

　　带刀美人却不屑一笑，“还用你说？难道这满地尸体还不够让五爷小心的？你以为五爷是第一天闯江湖啊。”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青年终于问出了那个我们都想问却问不出口的问题，“现在天还亮着。”言下之意，一会儿天就该黑了。

　　而我们都相信，这个地方在天黑之后绝不会比现在更平易近人、和善可亲。

　　“先在这个酒馆里搜一搜。”佩剑的终于说，“看看有什么可以利用的，比方说干燥的木头可以生火，或者找些趁手的家伙给你们三个防身。就算什么都没找到，我们起码也要先确定这里没有威胁。毕竟，我们可能得在这里过夜。”他究竟把那句话说出来了，在我听来仿佛低沉的钟声在耳旁敲响。

　　带刀美人却朝那一地尸体努了努嘴，“你看这算不算威胁？既然泥巴都能吃人了，没准这些死人会在天黑之后跳起来掐住我们的脖子……”

　　“别说了！”男孩禁不住大叫了一声，“求你了，别说了！”

　　佩剑的沉默片刻，“先把这些尸体聚拢到一块，找东西压住吧。事急从权，也顾不得会不会冒犯亡魂了。”

　　“说得好，这活儿就交给你了。”带刀美人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去后面看看，没准儿还有什么老鼠藏着呢。”

　　佩剑的却一笑，“老鼠还用得着找？眼前不就是吗？”

　　虽然我没听懂他们在笑些什么，但不得不说他们这几句笑谈让我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了一些。带刀美人钻进了酒馆后面，佩剑的已经开始小心翼翼搬动尸体。而那个青年则自告奋勇要上二楼，把男孩留在了大堂。至于我，我走到了那个刚才吓到男孩的柜台前。

　　毫无疑问，这的确是个木头做的柜台，而且做工粗糙、款式老旧。有几处地方木板已经开裂了，红漆剥落之后露出淡棕色的木头（然而现在都变得发黑了）。我慢慢摘下右手的手套——我两只手都始终戴着手套——用指尖碰了碰它的表面，附着的厚厚一层灰尘摸上去有些粘糊糊的，潮湿腐烂的气味刺激的我直想打喷嚏。

　　我强迫自己把手掌按上去，闭上眼睛努力分出一点妖力探入柜台。里面黑漆漆的，没有老鼠、没有蜘蛛，甚至连一只小虫子都没有，这只是个柜台，只是……

　　一阵低沉的咕哝声忽然在我脑海中响起，还伴随着轻微的震动。那一刹，我头发都倒竖起来，不是因为我惊动了它，而是因为我意识到它还睡着。

　　它……柜台……柜台……狗……它、它、它、它……

　　我慢慢、慢慢地收回妖力，就像小时候躺在床上。不能乱动，不然躲在黑暗中的怪物就要来抓你了，童年的我在脑海里低语。它继续发出咕咕哝哝的声音，像是几百岁那么老的老人睡着时发出的鼾声，因为喉咙里都是痰所以听上去黏糊糊的。

　　别怕，不管它是什么，它都已经老了、不中用了。

　　我终于收回了手，知道自己现在一定面无人色。如果带刀美人在这里，必然会对我冷嘲热讽：又被柜台吓破胆了？哈-哈-哈。

　　当我回头时，看到了已经处理完尸体的那个佩剑青年，他目光审慎地看着我，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离这个柜台远点儿。”我告诉他，我的声音听上去空洞得像是地窖里吹出来的风。

　　佩剑的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又将目光从通往二楼的楼梯转移到通向后面的小门，无论是青年还是带刀美人都没回来。

　　我开始不由自主地计算他们已经走了多久，并有些后知后觉地醒悟到也许不该让他们分头行事——电影里难道不总是这样演吗？一旦有配角离开主角身边，不幸的灾难就会降临。

　　过去我每次看到这样的情节都会暗骂主角不长脑子，明明知道危险还要分散兵力。但现在，我们没有任何人是主角，主角光环也从未眷顾我们（即使有，我也很确定那个人不是我）。而且这种事情只有亲身经历之后才会明白，什么叫做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以及什么叫做站着说话不腰疼。

　　“天要黑了。”男孩空洞的声音忽然打破了寂静。他扭头看着失去门板的那扇门，苍白的脸上有一种古怪的平静表情，那是恐惧到极点以至于麻木的表情。

　　我顿时像是吞了一块生铁似的，胃里沉甸甸的、冷冰冰的。我知道天不该黑得这么早，难道已经过了中午了吗？我们现在离早晨启程才过了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可现在日光正不断被黑暗稀释，也许顶多再过一刻钟这里就要黑得像坟墓一样了。

　　“我得去找他们。”佩剑的说。

　　我几乎用命令地语气回答：“别去。”

　　“你留下来，和这个孩子在这里等着。”佩剑的看上去很冷静，至少他还没完全慌了神，“我只去一小会儿，马上就回来。”

　　我根本控制不住语气中的讥讽，“好啊，没问题。然后再过一会儿你也没回来，我就会告诉这个孩子在这里等着，我要去找你们，因为我是个自大的蠢货！”

　　“听着，我知道你很害怕。”佩剑的仍旧耐心和我说道，“但那孩子比你更怕，所以你要保护他。我保证会回来的，但你得在这里保护那个孩子。”

　　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滚吧。”

　　就在这时二楼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终于去而复返的青年一眨眼便从楼梯口冲了出来，几步跳下楼梯，差点一头撞进佩剑的怀里。他睁大眼睛气喘吁吁地说：“它不让我离开……但我出来了、我出来了、我出来了……”

　　我有些惊讶他看上去竟然仍旧镇定，除了因为跑得急而有些气喘。这人的神经一定像钢铁一般坚硬。

　　“你看到了什么，它是什么？”佩剑的有些急切地问。

　　青年连连摇头，“我不知道，二楼那层全是房间，所以我一间一间地看过去。”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直到那间屋子……我看见它就觉得不对劲，但我还是进去了。门在我身后关上，我怎么撞都撞不开……你们也没听到我大喊大叫，是不是？”

　　“没有。”佩剑的神情凝重，“二楼一直静悄悄的，直到刚才你冲出来。”

　　青年沉重地吐了口气，“我猜也是这样。”他自嘲地笑了笑，“不瞒你说，我刚才差点把喉咙都叫破了。”

　　“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我盯着他，突然感到胸口一阵阵憋闷，仿佛有一把大锤正不断敲击我的胸膛。而这并不是心理因素作祟。

　　没有察觉到异常的青年只是对我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门忽然就开了……哦，对了。”他忽然举起右手食指，“我不小心在门闩上把手指划破了，好像就是那之后……”

　　我不等他说完就大叫了一声，一屁股坐倒在地手脚并用拼命往后退，“离我远点！别过来！”我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胸闷了，这个人的血……天啊，他的血简直像是强力驱妖剂（如果真有这种东西的话）。

　　我几乎没法呼吸了，胸口被无形的大石头压得死死的。

　　与此同时，其他人都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我，尤其是佩剑的。他的手按在了剑柄上，以一种不动声色地冷静，抑或是冷酷问我：“怎么了？”

　　“他的血……”我发觉自己差点就要退到那些尸体边上了，连忙停下，“我不能碰那玩意儿。离我远点！把你的手指包起来，听见没有！”我最后一句话是对那个青年说的。

　　然而青年并没有立刻听从我的命令，反倒先按住佩剑的右手，对他说了一句：“他不是坏的。”

　　漫长的几秒钟后，佩剑的缓缓松开了握剑的右手，他严肃地问我道：“你不是人？”

　　说实话，我从没有如此怀念过做人的滋味。如果我还是人，这会儿就可以理直气壮地骂过去：你才不是人，你全家都不是人！但现在，我只能沉默以对。然而此情此景，沉默其实也算是一种回答。

　　佩剑的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以此汲取力量接受现实。最后他不再理会我，转身对青年说道：“无论如何，这里的东西忌惮你的血，也许我们可以借此找到出去的法子。”他看上去足够镇定，让人相信他不会丧心病狂到直接在青年的脖子上拉一刀，然后一边放血一边呐喊着冲出这个鬼地方。

　　“言之有理。”青年颔首，然后扫视了一眼屋子，终于有机会问，“你的朋友呢？”

　　佩剑的简短回答：“还没回来，我怀疑他遇到麻烦了，正打算去找他。”

　　“我和你一起。”青年立刻说，他看了眼身边的男孩，又看了一眼我，最后还是说道，“阿兴和我们一去吧。”

　　我连忙一骨碌爬了起来，打定主意跟着他们。

　　不，别想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受不了。强力驱妖剂都比这里的满地尸体和那个邪门的柜台强得多。

　　然而佩剑的近乎警告地看了我一眼，之后他与青年和男孩一同往后面走去。我和他们拉开距离，远远地跟在后面。

　　天终于黑了。

　　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