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遇鬼》羊笔笔羊

4、第三部分

　　当走出村子之后，我开始感觉到气温下降了。这不算特别反常，因为越靠近树林就越冷，而我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也不过是心理因素作祟下的反应。

　　驴子和马匹踩在泥巴里发出噗啦噗啦的声音，五个人里只有我和那个男孩是步行，他不时回头看我，似乎对我一定要走在他们身后感到不解。而我之所以不想走在最前头，是因为昨天的经历实在太糟糕。

　　我想如果换一个人带路，也许会有不同。

　　但是我错了。

　　在盏茶的功夫后，我又看到了那个村子冰冷恶心的轮廓，强烈的感觉比昨晚更甚。我甚至以为自己会忍不住呕吐出来，但实际上我只是瞪着那个村子，一言不发地瞪着它，好像活见鬼了似的。

　　“咦，这是怎么回事？”男孩狐疑地说了一声，“另一个村子？”这话连他自己显然也无法相信，那语气听上去虚弱无力。

　　骑驴青年则朝我看来。身后那两人也催马上前，带刀美人凉凉地开口：“我们连弯都没拐过一个，看来这必定是另一个村子，而且是在我们昨天路过此地之后从天上掉下来的。”我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反话，因为此刻站在这里的所有人心里其实都清楚的很：
　　这就是那个村子。

　　“也许是鬼打墙？”佩剑的说道，他的目光也在我身上打了个转，然后和气地问道，“小兄弟，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男孩也颤声说道：“对，你肯定知道，不然昨天不会警告我们……”他忽然张口结舌，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昨天、昨天你去而复返就是因为……”

　　“就是因为你无法离开这里，对不对？”带刀美人替他把话说完。

　　我还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而且事已至此，语言早已变得苍白无力。我昨天试过许多方法离开，甚至运用妖术想要问问山中的精灵，然而这地方就像一个黑洞，专门吸食生命。如果不是那场大雨，我早就该察觉到——没有鸟叫，甚至连树木花草都纹丝不动。

　　“这里是个死地。”我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空洞。

　　佩剑的耐心询问：“此话怎讲？”

　　“你还问他作甚。”带刀美人却打断了他，“是这小子把我们带到这里的，他要是不能把我们领出去，就做好准备用自己的血来祭五爷的刀吧。”

　　我看了美人一眼，知道他不是在和我开玩笑。
　　——也许死在他的刀下会是最好的结局。我的心头忽然闪过这个不祥的念头。

　　青年忽然开口：“之前离开的那些人，他们并没有回来。”

　　“那还用问，一定是这小子作怪。”带刀美人冷笑，“妖里妖气的，昨晚一宿没睡也不知道做了些什么，而且那酒馆里的东西你一口都没碰。”

　　我不想解释，看起来美人也不想听我解释。然而骑驴青年却说：“我相信不是这位小兄弟作怪，他昨天曾警告我们不要靠近此地。”

　　佩剑的以一种还算温和的口气问我：“你知道怎么离开吗？”

　　我摇头。

　　带刀美人再次冷笑了一声，手已经按上了刀把。然而就在这时，离我们不远的村子里忽然传来惨叫。

　　不，那已经不能用惨叫来形容。那种声音听上去根本不像是人发出来的，而像是发狂的野兽正用最后一口气尖声嘶嚎。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而且我敢打赌他们也像我一样背心发凉。佩剑的立刻拨转马头，对带刀美人说道：“我去看看，五弟请在此稍后。”

　　“想都不要想，”带刀美人也跟着催马，“五爷跟定你了。”

　　我看了看骑驴二人组，男孩面无人色，青年则沉声道：“我们一起去，互相好有个照应。”他说着竟然翻身下驴，把瑟瑟发抖的男孩抱了上去。那男孩已经吓得说不出话了，抱着驴直哆嗦。

　　然后我们朝着那个村子赶了过去。

　　还没等走进村子，我们便都察觉到了不对——村子还是昨天那个村子，然而仿佛我们变成了观棋的烂柯人，离去的这盏茶功夫村子里竟已经过去了几百年。

　　只见昨天那些凌乱堆在两旁的房屋，此刻就像死狗一样趴在原处，虽然大致形状并无改变，但朽坏的木头与腐烂的气味却揭示了这些非生命的死亡。我在把靴子从泥浆中拔出来时感到一丝古怪，因为在今晨离去时大队人马曾把这条路踩得凌乱不堪，而此刻我却在泥地中留下了一个清晰的脚印，周围的泥浆平滑得如同德芙巧克力一样。

　　我们回到了那个酒馆门口，远远看着它时，我还偷偷在心里为那个红衣女郎没有倚在门边迎接我们而松了一口气。
　　但这口气松得太早了。

　　走近之后，只见昨晚还算颜色鲜艳的布帘已经化成了灰，门则成了一张没牙的嘴，正冲我们大张着。而那里面横七竖八倒着十几个人，正是昨晚那伙儿行商。他们身上没有伤口、没有鲜血，甚至没有任何凌乱的痕迹。但真正令我们全都屏息不语的，是他们脸上的表情。
　　——恐惧扭曲的表情。就好像他们是看到什么东西之后活活吓死了似的。

　　佩剑的抬脚要往里面走，带刀美人却抢先一步进去了。他俯身检查了几具地上的尸体，说道：“刚死没多久。”

　　“褚镖头他们不在这里。”佩剑的扫了眼地上的死尸，语气说不出来是松了口气还是更加凝重，“也许他们成功离开了。”

　　带刀美人冷冷一哂：“未必。”他说着忽然指着柜台，“瞧，这不是昨晚那个小美人嘛，今儿就成枯骨了，可见世事无常。”

　　我早就看见了柜台后那具骷髅，但一直假装自己看不到。我见过许多恐怖的画面（在电视剧和电影里），但没有哪样能比过那具栩栩如生的骷髅。我甚至觉得那发黄的牙床正冲我们微笑，随时会像昨晚一样脆生生地喊一句：“欢迎回来，客官。”

　　“是什么杀死了这些行商？”青年皱眉问道，他的眼睛不知为何朝我看来，仿佛我能给出个合理的回答似的。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虽然我是妖，但我活了两辈子也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我的妖术压根儿帮不上忙，并且我惟一能够确定的就是这些人已经死了，死透了。

　　“看上去像是活活吓死的。”带刀美人替我回答了这个问题，“至少他们身上连个擦伤都没有，如果不是吓死的……”

　　佩剑的忽然问：“会不会是中毒？”

　　“什么样的毒能让十几个壮汉一起毙命，脸上还带着这种吓破胆的表情？”带刀美人反问，“五爷我行走江湖多年，从没见过哪种毒这么厉害。”

　　佩剑的轻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的确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若是中毒，”青年忽然道，“那么他们是如何中毒的？在分别之前我们都在一起，吃的喝的全都一样，如果他们中毒了，那么……”

　　带刀美人冷冷道：“那么我们中除了这个哑巴小子之外，剩下的也肯定都中毒了。”

　　“应当不会。”佩剑的却说，“至少我此刻不觉得身体不适。若真是中毒，哪怕是慢\性\毒\药也总该有些感觉吧？何况一起吃饭，没道理他们毒发了而我们却还没事。”

　　那时，我就站在酒馆门口看着他们两个在一地死尸之中冷静地讨论这些人的死因，不知为何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昨天的那股恶臭又开始浓郁起来。“你们先出来。”我终于说出话来，但声音听上去像从鸡脖子里挤出来的。

　　佩剑的看了我一眼，先拉着带刀美人出来，然后沉声问道：“你发现了什么吗？”

　　“别进去。”这是我唯一能告诉他的。如果说这个村子有什么不对劲的话，那么最不对劲的就是这个酒馆。

　　男孩忽然小声抽泣起来，“少爷，我们会死在这里吗？”他泪眼朦胧地看着青年，又看了看我们，眼睛里满是绝望。

　　“不会。”青年安抚他，“不会有事的。”

　　然后那头驴忽然开始长声嘶叫，两匹马也不安地踏着蹄子。突如其来的声音把男孩吓得尖叫起来。而我则忽然感到脚下的泥浆开始发烫。

　　真的，那些泥浆仿佛忽然变成了熔浆。我小时候曾在丁丁历险记里看到过一个片段：由于天气太热把油柏路都晒得熔化了，于是街上的人们全都被粘在了地上。（这之后有好几个夏天我出门时都会小心翼翼）

　　而现在，我仿佛透过脚下的泥浆看到了多年前动画中那超现实的一幕。那些包裹着我们靴子的泥浆正咕嘟嘟不断冒出气泡，当我抬起脚的时候，那些深褐色的东西就像强力胶水一样被拉扯了起来。

　　其他几个人也察觉到了这种不祥的转变，不过勉强还算镇定，但那些畜生们可都吓坏了。蓦地，其中一匹马儿长嘶一声扬起前蹄，然后被泥浆拉扯得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地。它不断发出刺耳的叫声，四踢乱蹬却又无法站立起来。

　　于是我看到了最恐怖的一幕：那匹马在往下陷，就在一秒钟前还只是微微陷进泥浆中，而现在三分之二都已经被褐色的污泥覆盖。那些泥浆就像疯狂的蠕虫一样吞噬着那匹可怜的马，将它不断拉入地下。这一刻，我强烈的意识到那不再是一条泥泞的路，而是沼泽。

　　吃人的沼泽。

　　“不行，快进屋去！”佩剑的果断替我们所有人下了决定。他一伸手便把我提了起来，挥剑斩断我脚下纠缠不断的泥巴，然后干脆利落地将我用力掷进了屋里。而带刀美人几乎同时将青年和那个男孩跟着扔了进来，竟还有心情抢白一句，“你动作真慢。”

　　下一刻，带刀美人一手撑住佩剑的肩膀，借力之下旱地拔葱一跃而起。后者当即一剑削断他脚下的泥浆，还未收剑便也跟着纵身往起一跃。带刀美人身在半空手腕一振，我只看到有什么东西被他嗖的射了出去，“嗤”的一声便将佩剑的脚下泥巴打成两截，两人一前一后跃入酒馆。

　　众人惊魂未定。而大路上那两匹马、一头驴仍在惊慌失措地嘶鸣，最早倒地的那匹马只有头还露在外面，另外两匹坐骑也已经陷下去了将近一半身子。泥浆逐渐沸腾起来，我不想用“兴奋”这一类的字眼来形容它，但这就是事实。不管那些黑乎乎的玩意儿究竟是什么鬼东西，这三匹坐骑都已经是它的盘中餐了。

　　死亡只是时间问题。

　　不知为何，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当它们完全陷入泥泞中后，是会被里面暗藏的怪物吃掉还是会缺氧而死？这些折磨人的问题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中，当我站在那里看着三双大眼睛哀求地望向我们时，我几乎真的听到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这样问。

　　男孩小声呜咽起来，他死死搂着身旁的青年，把脸埋进对方的衣服里，仿佛这样就能逃避现实。而剩下的四个人（包括我），我们都在看着那三个吃苦耐劳将我们送来此地的老伙计，看着它们向我们求救，看着它们陷入死亡的深渊。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这仅仅只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