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二部分 ...

  •   半个时辰之后,我终于一步步走进了村子。

      村头的槐树在狂风中发出哗啦啦的巨响,像是在欢迎我,也像是对我试图离开的嘲讽。横贯村子的大路此刻已经变成了一条泥河,积水一直没到脚踝,我的靴子不断陷入那些柔软的泥巴里,每次都得费些力气才能抬起脚来。

      我尽量不去想那是不是因为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抓我的脚,毕竟这一切已经够糟了,实在没必要再用我丰富的想象力给它增添什么色彩。

      说真的,这个村子从里到外都让我不喜欢。几十座高低不一的房屋凌乱地堆在大路两边,就好像盖房的时候工匠们心情不好,于是故意把房子建得歪歪扭扭、东一个西一个似的。我没法让自己的目光长时间停留在那些建筑上面,每次看到它们我都觉得不舒服,总有一种自己被它们包围的错觉。

      从屋檐淌下来的雨幕看进去,几乎每栋房子都关门闭户、黑灯瞎火。虽然这会儿还不到晚上,但是天色已经暗得像是半夜里,我想不出除了瞎子以外还有什么人在屋里能不点灯。

      不过的确有一栋屋子里透出昏黄的灯光,在大雨中显得飘忽不定。

      我便朝那里走过去,还没靠近就听到了人声,不仅有男人的嗓音,还有女人的笑声。可不知为何,这些声音非但没让我觉得安心,反倒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感。

      那是一个简陋的小酒馆,多半是村民们农闲时打发光阴的地方。大门上挂着一个红布帘,上面有大小不一的青色补丁,灯光就是从那里透出来的。

      然而酒馆朝向大路的这边连个窗户都没有,就好像一张脸上只有嘴巴而没有眼睛。

      我不情不愿地走进去,打起帘子时带进的风雨把大堂里的蜡烛差点吹灭了。里面的干燥温暖与外面的冰冷潮湿形成了鲜明对比,一个穿着红色长裙的年轻姑娘轻盈地朝我走过来,用脆生生的声音和我说:“哎呦,客官也是来躲雨的吧,快请进。”

      “别碰我,离我远点。”这是我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平心而论这姑娘长得还挺好看的,有点儿像低配版的王祖贤。她听了我的话也没生气,指了指一张空桌子,“快坐吧,我再去起个火盆来。”

      我这才有空看了眼大堂,刚刚和我分道扬镳的骑驴二人组坐了一桌,隔壁就是骑马二人组。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十几个行商,不知是不是也倒霉迷路才走到这个鬼地方来。那帮人占了将近三桌,各个面有疲色,互相交谈时都又冷又硬,看着很不好惹。

      “哎,你到底还是来了。雨太大吧。”骑驴二人组里那个男孩歪过身子来和我说话。

      我一边在硬邦邦的椅子上坐下,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是,雨太大。”这会儿我浑身都在淌水,很快就把脚边的地都浸湿了。

      那个青年则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不过并没有问出什么可能会让我歇斯底里的问题(比如你是不是遇到什么怪事了之类的)。他端起桌上的茶碗喝了一口,然后语气很淡地对男孩说:“别打扰人家了。”

      至于骑马二人组,他们正低声用吴语交谈,两个人喝的是酒,桌上还摆着简单的酒菜。

      很快,红衣服的姑娘就给我找来了火盆,又问我需要什么吃喝。我告诉她不需要,可这个姑娘却说:“您来我们店里却不吃不喝,这不是叫我们难做吗?”

      “随便。”我已经打定主意不碰这里的任何东西。事实上我也不像普通人一样需要喝水吃饭,这也算是做妖的一大好处。

      那姑娘后来给我上了一壶茶、一盘馒头、一碟小菜。茶饭都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可我又想起在村头闻到的恶臭,顿时更是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了。说实话,我真不明白其他人怎么能在这个地方放松下来,看到他们带着点儿旅途的疲倦喝着酒、谈着天,我几乎有种近乎焦虑的紧张感。

      也许除了骑马二人组——他们看上去并不疲惫,甚至很警觉(在我朝他们行注目礼的时候,那个带刀的美人犀利地看了我一眼)。

      然后天色真正开始变暗了,我的意思是——即使这会儿雨过天晴,这浓重的夜色也不会放过我们了。在过了许多年没有钟表的日子之后,我对于时间已经有了比较准确的估计,除了看天色,我的生物钟也起了重要作用。

      我开始犯困了。

      尤其是当身上的衣服干了之后,脚边的火盆烤得我浑身暖烘烘的,让我非常想直接躺倒睡上一觉。还好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喧闹声,在雨声中十分刺耳。然后门帘被人挑开,冷风冷雨灌进来的同时,足有七八个大汉鱼贯而入。

      我被冷风吹得顿时清醒起来,朝这些鲁莽的倒霉来客看去:他们一定是镖师,各个绑腿护腕、缁衣马裤,腰上还缠着腥红腰带。不过真正让我确定他们是镖师的原因,是那个领头的一看骑马二人组便大为高兴,拱手上前粗声粗气地说:“这荒郊野岭地,竟然有幸遇见两位大侠,真是失敬失敬。”

      佩剑的连忙起身还礼,“褚镖头,岂敢岂敢。”他的态度温和有礼,显得风度翩翩、气质不凡。

      带刀的却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漫不经心地坐着朝那汉子拱了拱手,“原来是褚大镖头,几年不见,你老比以前更威风了。”

      “哪里哪里。”镖头爽朗地笑了笑,“不及白大侠威风。”这家伙长得浓眉大眼、有棱有角,这么一笑很有种硬汉的帅气。

      他们人多,这下大堂里的桌子便有些不够了。于是我不得不和骑驴二人组拼了一桌,而那位镖头则和骑马二人组坐了一桌。人多起来之后这个小酒馆很快热闹起来,让我几乎怀疑起自己对此地的感觉是否真实。

      雨仍旧一直在下,打在屋顶上发出不间断的噼啪声,但听的时间长了很容易忽略其存在。我依然没有动过面前的茶饭,只是静静地坐着,等待着……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如果我知道的话,这一切可能还不会这么糟。

      一旁的男孩偷偷打量了我一阵,似乎犹豫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心中地好奇问我:“哎,你之前……”他不自觉地压低声音,“为什么说这个地方不好?”

      我看了他一眼。这个问题一定已经在他心里徘徊很久了,我能从他的脸上找到迟疑不决的痕迹。

      也许这个男孩也感觉到了什么,毕竟孩子的感觉一般都比较敏锐。不过他的感觉一定不及那头驴强烈,因为他还是大摇大摆走了进来,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也许在说笑的间隙中会忽然感到浑身发冷。但当定了定神之后,他就会忘掉自己为什么发冷了。

      巧克力青年看了我们一眼。

      我只是含糊地回答:“没什么。”

      男孩松了口气,也许是为没有听到意料之中的鬼故事而暗自庆幸。人们有时候会选择无视自己的直觉以换取内心的平静,欺骗自己什么危险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我希望也可以这样欺骗自己什么都不会发生,但我不能。

      这个酒馆并不兼做客栈,但是老板娘——那个红裙子姑娘答应所有人可以睡在大堂里。这些人平日里都习惯于风餐露宿(也许除了骑驴二人组),如果不是这场大雨也许根本不会费事跑进这么一个深山的村落里,于是听说要睡大堂也没什么意见。

      等大伙儿都填饱肚子之后,褚镖头便叫了几个膀大腰圆的镖师把桌椅都移到两边,他们各自打开自己的铺盖卷准备歇息。

      我一直坐在门槛上看着他们,身后那扇破门即使关上了也不能给我提供多少安全感。风雨不住地摇撼着它,时不时发出“咯楞咯楞”的轻响。不少人都对我投来疑惑的眼神,显然他们把我当成了怪人。不过走江湖的人大多见怪不怪,除了那个男孩来问要不要分我一条毯子之外,没人对我坐在门槛上提出过任何异议。

      然后蜡烛被吹灭,酒馆也向黑暗缴械投降了。

      我静静地坐在黑暗中,胳膊肘架到膝盖上,眼神则落在被浓稠的黑暗附着的大堂里。屋中央其实有个大火盆还留着,但是那些烧红炭块并不能给我任何安慰,因为它的光在黑暗面前显得虚弱无力,也因为……

      那些通红的炭块上灰白的斑点总是组成令人不安的抽象画,有时是一张脸,有时则连脸都没有,只是让人从心底感到恐惧的图形。

      我知道今晚是别想睡了,但其实仍心存侥幸——也许之前的感觉都是错误的,而我之所以转回了这个村子是因为雨太大所以搞错了方向。今晚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等到明天雨过天晴,阳光会拯救一切。

      那时我还对此十分确信。因为阳光的确能够给人以盲目的信心,似乎所有的鬼怪都是出现在三更半夜还有阴雨天,而不是大晴天。而我现在所有没来由的恐惧到了太阳底下都会显得荒诞可笑。

      然而现在还是夜里,无处不在的黑暗模糊了一切细节,连呆头呆脑立在对面的柜台看上去都像一只怪模怪样的大狗:桌子一角摆放的笔架和钱罐子就是那畜生的耳朵,斜斜倚在旁边的小凳子则成了突出的狗嘴。

      黑暗中忽然有什么细长的东西扬起,我屏住呼吸,却发现那是一只老鼠。

      可真正令我恐惧的,是那条细长的老鼠尾巴被不知从哪里射来的光(也许是炭盆,我不确定,因为其他地方仍旧很黑)投射到了墙上,位置刚好在柜台的另一边,看上去像是它长出了尾巴,还在轻轻扫动。

      当然这一切都是我臆想出来的,是不理智的产物,是主观意识对客观现实的扭曲。我强迫自己把目光转向睡着的人,他们躺了一地,很快就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噜声,几乎盖过了外头的雨声。然而在黑暗中,那些起起伏伏的胸膛看上去更像是模糊的怪兽的背脊,而不是无害的人类。

      我终于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就像小时候那样。似乎只要一动不动,无论黑暗中藏了什么超乎想象的东西,它都不会贸然对我下手。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说真的,我很想告诉你这是我此生度过的最漫长的一夜,但后面还有更难熬的。不过当雨停之后的第一缕朝阳从门缝打进来时,我真的有种已经过去一辈子的感觉。并且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一晚居然真的捱过去了,而我们居然都平安无事。

      看来我的感觉出了错,这里除了偏僻之外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我真傻,但我真高兴这件事证明了我是个傻子。

      当所有人前前后后都醒过来之后,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腿脚,僵硬的骨头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男孩用还没睡醒的眼睛打量了我一番,诧异地问:“你不会一宿没睡吧?”

      “怎么会。”我回答,以为自己会在死里逃生之后精神振奋起来,却又意外地发觉自己的声音依旧听上去十分阴郁。

      带刀美人再次犀利地看了我一眼,轻轻冷笑了一声。佩剑的则拍了拍他的肩膀,大概是要他少说几句。

      我猜他们知道我一宿没睡,习武之人一般都比较敏锐。不过他们怎么想可不关我事,我现在要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当我拉开门时,淡淡的阳光洒在我的脸上,让我再一次确信一切都将平安无事。如果我们沿着大路走下去,毫无疑问我会走出村子,然后回到我熟悉的山林间,重新过上我无忧无虑的日子。

      红裙子姑娘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了,笑着给我们准备早饭。不过我仍旧一口没吃,虽然已经确定整件事都是我在犯傻,但内心深处仍旧有什么东西在不厌其烦地阻拦我。

      过后我才知道,那是被我忽略的直觉。

      然后我们一起动身了(我特意等他们一起,这算是一种迷信吧,人多总是更安心一些)。村里的那条大路仍旧泥泞,被昨天来往的人和畜生踩得乱七八糟。行商们最早动身,挑着担子、赶着驴子往村头走去。然后是镖师们,那个镖头还和骑马二人组客气了几句这才上马。

      村子里转眼之间就剩了我们几个,男孩忍不住催促道:“少爷,我们快走吧。”

      “走。”青年骑到了驴背上,我跟在他们身后也沿着大路走去。

      骑马的那两人跟在我们后面,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个带刀美人似乎一直盯着我看。红裙子姑娘则站在酒馆门口冲我们挥手,脆生生地喊:“再来啊,客官。”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并且,我没有像自己预料的那样为即将离开而感到雀跃。事实上,我的胃里一直沉甸甸的,总觉得周围似乎少了什么。

      直到走到村口,看到逐渐变得茂密起来的树林,我才渐渐醒悟过来——

      这个晴朗的早晨没有鸟叫。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二部分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