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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五日——梧桐更兼细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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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皇帝自然还要做做样子,问问我的意见,我当然不晓得要怎么回答,正慌着,嗓子倒是自己发了声:“儿臣以为,骠骑将军马应龙代儿臣之职司守边将军,这一年来,行为正直,领兵严谨。而且曾在南戒一战中军功卓著,在军中也已立下威信,可以委以重任。”
散了朝,坐回马车上才松了口气,炎喻出现的真是及时,但听他一说又不免有些担心:“喻,这样好么?他们这是要架空你的权利啊。”
“不妨,应龙曾是我副将,一同出生入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对我总有七分忠诚。总比武家掌权好的多。我现在也确实没有办法再上战场了,再说你不是也想呆在宏都过安生日子么?”
“嗯,你还真了解我。喻,你二哥为什么把矛头转向你?我觉得他似乎着急了点。”
“是不对,今天这事儿,恐怕不是他计算的,四方守边将军他武家武泉已经占了北方,二皇兄又岂会想不到父皇必定驳回此事。概是武达急功,自己想出的主意。只是,二皇兄开始对我有所防范怕也是真的,不然武达再张狂也不敢这么明着挑事。又或者,他们已经万事具备,我们都改变不了去势了。”
连空气都紧张起来,生活在21世纪和平年代,我从来没有想过改朝换代是怎么回事。如今遇到的就算只是这么个算是和平演变的历史更替,都让我有些山雨欲来前的神经质。马匹“的拉当、的拉当”的蹄声有节奏的敲打,就像叫做十面埋伏的名曲,靠近王府的时候终于渐渐缓慢下来。
连亦扶了我下来,廖管家候在门口,炎喻和我说,这两个人是已经知道了的,而且全府只有这两个人知道,他们可以信任。我兀自心想:其实还有一个人也知道了的。可听到炎喻的下一句,我顿立当场。
炎喻说:是的,我知道,梧桐死了。
昨天夜里梧桐就卷了包裹打算落跑,而连亦早就在炎喻的授意下盯上了梧桐。不只是梧桐,任何与我有丝毫接触的府内人都被监视了。于是,梧桐的落跑算是撞在了枪杆子上。至于他,到底是要跑去出卖自己主子,还是仅仅觉得骆王府已经朝不保夕而另谋出路,已经不重要了。这种时候讲求的就是“宁可误杀,也不留一点把柄”。
可我仍然会想……
为什么非要死呢?
也可能他只是想要逃跑啊?
为什么不先和我商量呢?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么?
我就不能决定么?
我算什么?
其实每一个问题都早已有了答案,我也早就预料到他可能会逃跑,可能会告密。早就预料到了,放过他结果会是整个骆王府的灭亡。是我蠢吧?是我天真吧?可是就是不想残忍对付一个活生生的人,于是就无视着这种预知,宁可相信某种千分之一的可能。
所谓的宁可天下人负我,不可我负天下人。
整个中午我都没有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渐渐想明白,这里不再是那个讲究和谐的社会了,不再有温室洋房可以躲避了。想要的东西必须自己夺取,珍惜的东西必须自己守卫。并且,不择手段。
“小书……”
“是的,我明白,我知道牺牲梧桐是最好的办法。我只是需要侍应……我从来没有想过死亡可以离我这么近,杀害可以离我这么近……所以,不要再说了,我都明白的……我只想静静。”
呆滞的时候,时间是可以过的很快的。当冬日的阳光照到我的脚面的时候我才回魂。炎喻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悄无声息。走出房间,有那么点清冷,胭脂守在门口,有一点的不安,有一点的担心。我笑笑,捏捏她的嫩白脸蛋儿。她便做出更加委屈的神色,只一转念的功夫,又迫使自己劲量舒展眉头,睁着水水的眼睛看着我。于是,我真的笑了。
似乎也还不错。似乎也还有可以让我开心的事情。
游荡在骆王府,停停走走,微风拂来,发梢儿飞扬。今天的王府似乎有点空旷,可是仔细地看看,丫头们都在,小厮们也在,似乎也没什么不同。大概是错觉吧。
走着走着就到了冬隆院,灰灰绿绿的一片,没有什么生气。来回踟蹰了两步,还是走了进去。红雨的房间无人。屋子里床榻,书案,茶果,还有几栏盆栽。白蝉纱做的窗帘,密密麻麻的纹。透过窗户,两个人影,一田花草。山茶,蔷薇,芍药,茉莉,牡丹,蔷薇,蝴蝶兰,仙客来,还有——风铃草。
这个地方竟然能找到风铃草?洁白、玲珑、可爱、俏皮,小的时候我就相信风铃草是所有花精灵的小屋,长大后不相信了,却依然期望。总觉得这是种再美好不过的植物了。维系了每个孩子对童话故事最原始的憧憬。
红雨已经转过头看到了我,伏了身,呐呐地叫了声王爷。我笑着看着他,说:“这花,很美。”
接下来的时光就有些没得控制,开始只是聊了些花草培育,后来我就按耐不住,卷起了袖子,掘土、移盆、施肥什么都做了。今天的话也分外的多了,从最初的土坯选择,到种苗时间,到下多少肥,到去顶促生,样样都说到。偶尔抬头,会看到红雨也正看我,眉眼里有些呆愣。只一两秒,他也低头,我也垂面,我继续唠叨我的,他继续恭敬他的。
我知道我今天失态了,让人觉得古怪了,但是,只是今天,不想再扮。
“红雨,知道仙客来还有个名字叫兔耳草么?因为他的花芯向下,花瓣向上竖着,形状就像兔子的耳朵。”
“红雨,风铃草要在温暖的地方才养的活,而且花期在四月以后,你是怎么种的?这样的好?”
“红雨,这个季节,其实种水仙不错的。”
“红雨,文竹的顶要去了才好,来年才能长的茂盛。”
“哈哈哈,红雨,你的脸上有泥巴了。别擦,别擦,愈来愈多了。”
……
“你看,没留神,天都暗了,红雨,咱们去吃饭吧。胭脂,都备好了么?”
“回主子的话,都备好了。”
拉了红雨,往回走。红颜,胭脂早备好了水让我们洗手。我牵过红雨的手浸入水中,水很暖和,就越发显得他的手冰凉。我将红雨的指腹捂在手心里轻轻地捏,暖一点了,又整个儿握过来搓。红雨往回缩了缩手,我佯喝了声:“别动!”泥灰在水里化开,染得水色浑浊,渐渐地分不清彼此的手指。
手干净了,便再换一盆水。湿了毛巾,拧干。我举着毛巾在红雨的脸上细细地擦,一边擦一边取笑:“呵呵,怎么和花猫似的,看你这身弄得,又不是小孩子了。……还是不擦了,干脆洗个澡得了。”
红雨眨眨眼睛,指指脸颊,“王爷,您,这里……”
“啊~~,呵呵,去掉了么?……我看不到呢,你帮我擦。”
红雨的手指很纤细,红雨的动作很轻柔,红雨的眼睛很明亮,红雨的鬓角很潇洒,红雨的嘴唇很滋润,红雨的气息若隐若现,多么美好的生命,灿如春草,灼灼而立。
似乎可以很高兴,有胭脂,有红雨,今后也一定会有别的朋友,和需要珍惜的人。
夜晚来的很快,吃饭,谈天,品茶,听奏,还有我最喜欢看的刺绣。过去受了诗词歌赋,水墨瑟弦的熏陶,总以为古人的生活是平淡娴雅,犹如世外桃源,遂向往之。然而来了四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直到今日才找到了些许闲云野鹤的感觉。看着红雨手中的针,上下穿梭,轻而易举地就描绘出一片浓墨淡彩,我的心和手都跟着针线的起落痒痒起来,可一换手才发现炎喻那带兵打仗的粗手指根本连针都捏不牢的。皱着眉头和红雨相对一望,落得我一脸苦笑,他掩面窃笑。
绣架上,翠绿的线,勾勒出竹,单一的颜色,不鲜艳,也不生气:“红雨,为什么你绣的多是竹子?这里满园的竹子你还看不够么?绣些牡丹,杜鹃什么的不好么?”
红雨浅笑:“回王爷,这院子我住了三年有半,最熟的就是竹了,一年四季地看着,反倒记不清别的草木鱼虫是什么样子。”
我顺着红雨的目光,转去窗外。灯照不到的地方,层层叠叠的竹子,遮蔽了月光,拦住了星芒,有风吹过,竹叶儿稍稍地晃晃,寂静无声。
红雨回头看我,笑盈盈地说:“现在好了,不是才新种了些植物么?以后就有新花样了。王爷下回到这里来,我绣那些给您看可好?”
“好。”明眸璀璨,顾盼生辉,人面桃花,清风扶柳,佳人如斯,夫复何求。
一路其乐融融下来,让我根本没有主意到时间的流逝。于是,当第一下腹痛袭来的时候,我丝毫没有准备地呻吟出声。
红雨轻唤一声:“王爷,您,没事吧。”有礼有节。
我刚来得及抬起头来,努力做个无甚大碍的表情,第二下,第三下抽痛接踵而至。我尝试着站立起来,可是衣摆还没有离开花梨凳,我又支撑不住地坐下。
今夜,怕是回不去了。
叫胭脂么?没什么用,她扶不住我。
叫连亦么?也不愿意——到底对于梧桐的死,还有所芥蒂。
思前想后,再没什么可求助的人了。那么就留在这里了吧,不想再牵扯更多的人了。反正我这满脸的冷汗,红雨也没有可能看不到的。
“胭脂,红颜,今天我在这里就寝,胭脂守夜,红颜你安排完了就去睡吧。”
简单地吩咐过,看着他们忙紧忙出。心里竟然很平静。眼睛撇过红雨,今夜共度春宵的人,也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觉。担心么?羞涩么?期待么?好像都没有。
两条锦绣的棉被、若干换洗的衣物,屏风、澡桶也被一并抬了进来,我皱着眉头,估算着还可以正襟危坐的时间。不行了,好痛,抽腹拉肠地痛,破骨碎肝地痛,好想让灯光黯淡,好想让声音停止,好想让来去的人都消失:
“不洗了,都出去吧,明天再收拾,要睡了。”说完直接褪了鞋袜,就着衣服,爬进里面一条被窝,面朝里躺下。手炉才刚点上,棉被还是冰凉,但是这样也好,反而分散了我的注意,让腹痛变的有些麻木。
灯,熄了。床一沉,月光在墙上投射出一个人影。我听到悉悉索索的脱衣声,很缓,很细致。耳朵不由自主地竖起,神经也跟着紧张。
一个陌生的男子,若有若无的气息。
那是人体的脂香,还有玫瑰,丁香,栀子花的混杂。他从远处靠近,香气便落在我的发梢,我的襟后。
呼吸不自觉地加快,腹痛却让我清醒。我绞着胸前的衣服,皮肤被自己抓到生疼,但还是无法忽略背后人的呼吸,和腹内已经连成片的疼痛。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伸进了我的被窝。我的呼吸随着时间的推移变的越来越浅,越来越急。直到红雨的手指触碰到我的后脊——只是指甲尖头的轻轻一搭,我却触电似的好大一个反应。
“王爷,请让红雨为您更衣。”
又是“更衣”,初见红雨时,他说的话。一样的更衣,两样的意思。
我的指腹揪着不同于内絮的丝绸面料,转过身子,点了下头。
红雨的手指摸索着我身上的腰带,结扣,一样样地解开。我看到他低垂着的眉眼,一言不发。被子在动作中无可避免地煽动着空气,让彼此的体味都蒸腾起来。暖暖的,好像冬天阳光下晒的微热的被子。于是当红雨把外衣从我的肩头卸下的时候,我想我的脸也是微微地发红。
外套被抽离取出,寒气轻松地透过娈衣。一时再没有什么动作,就像一个中场,预示着更热闹的后续,也让我能有片刻自省。所以,当红雨的手指牵拉到我的裤带时,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黑暗中闪亮着的是他的眼睛,如玉微寒的是他的手指。我松开他的指尖,自己解开了外裤的绳子,慢慢地退下。红雨被我对着视线,初时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爬到床脚,在被子下摸到我的脚踝,然后从下面抽出裤头。待他做完这一串动作,我才来得及别扭。这一次倒是反应很快,隐约预计到红雨下一步要做什么。我先发制人地开口,道:“早点睡吧。今天很累,你睡你的就可以了。不必管我。”
话是这么说了,红雨也端端正正地睡好——还是当初那个睡美人的姿势,仰面朝天,叠手腹前。可我依然无法入睡,无法忽视很多东西,例如翻江倒海的腹痛,例如耳畔自己的粗重呼吸,例如身后人时隐时现的气味和体温。
沉默良久,还是说出了口:“红雨。”
“是,王爷。”
“转过身去,背对着我。”
“……是。”
等红雨摆定姿势,我将额头靠在了红雨的背上。微微凹陷的脊梁,红雨的背,宽阔可靠。于是放开了口,深快地抽气,呼吸声被放大,空气中那暖洋洋的体香也变得清晰。
很有效,疼痛变得不那么要人性命。身体也慢慢暖和起来。
我闭着眼睛,空气中只剩下“呼、哈、呼、哈”的粗喘。额头紧贴着脊梁,感受到身前人背肋的浮沉,慢慢地声音与动作同步,一下,一下。
一时间,有了气息相连的错觉,有了同喜同悲的感动。
这个存在在我身边,属于我的男人;这个偌大王府中,我唯一能够依靠、示弱的男人。
颤颤地伸出手,掠过红雨的腰,摸到红雨的手,十指交缠。
今夜,有暖风,我想冬天,真的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