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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冬雪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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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天上掉下来的我,没有成为林妹妹,也没有成为肉泥,只是一个恍惚的时间,便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钢铁铸的大桥上,半个身子探出桥外,再往前用力一点就可以和屈原成为神仙眷侣。
江上的冷风灌进领口,我急忙后退了两步,在人行道上站稳了。
绕了个远路,居然就从半夜绕到了第二天黄昏,刚才发生的事就像梦里发生的一样,什么小姑娘,什么要摔死了都烟消云散,眼前只剩下天尽头的一轮红日半浸在江水里。
我急忙从衣服口袋里拿出浮生策,仔细检查起来。
还好还好,完好无损,没有它,我就该失业了。
“是楚队长吗?”一辆车停在身后,按了一声喇叭,车窗滑下来,露出一个年轻男人,面容温雅,眉浓眼长,下巴上浓密短粗的山羊胡须尾发白。
我是姓楚没错,但是楚队长这个称呼让我一时摸不着头脑。
“你叫我?” 我指了指自己。
车里的人疑惑地望了我一眼:“桃主任让我来这接新上任的特勤队长楚南安,是你吗?”
听完他说道,我才意识到这是我在这里的身份,急忙回道:“是我,是我。”
车里的人这才从车上下来,礼貌地伸出手,一脸严肃:“楚队长,我是游毕,家里老人去世了,来晚了请见谅。”
他身上有很重的烟味,我嫌弃地咳了一声。
“没事没事。”我虚握了他一下,跟着他上了车,坐在最靠里离他远远的位置,偷偷闻了闻手掌心。
没什么味道。
“桃主任还好?” 我试探地问了一声,不知道这位给我工作的桃主任是何方神圣。
“挺好的,早晨还没上班就跟我说这个点来这儿接你。”
“老胡。” 游毕没有等我回复,就对着驾驶座吩咐,“去局里。”
“大哥,你不是说去奶奶家吗?” 从副驾驶座探过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半张脸,脸上浮着怒意。
游毕两手放在膝盖上不咸不淡地说:“得先送送楚队长吧,人家总不能跟着我们去葬礼,多晦气?”
“你之前就说接了人就送我去奶奶那!” 那女人一手抓着座椅上的皮,勒出的刺耳声音让我头皮发麻,她手上冷的发青,坐的这么远,我都能感觉到上面的寒气。
游毕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她,即便是车里几乎快要冷得结冰了都一丝反应也没有。
“早知道这样,我就该自己去!” 那女人说着,身子就转了回去,从我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她怀里抱着书包,手已经伸向了车门把手。
坐在副驾驶后面的游毕大概看不到这些,他四平八稳,语气威严:“上了大学怎么还胡闹!”
“奶奶病了你们不让我看,奶奶都死了,你们都不带我去!”副驾驶上的女大学生一脚踢开了车门。
正在一旁道上的车急忙向右狂打方向盘,轮胎在地面刮出一声长啸,只差一点就撞上陡然打开的车门。
“找死啊!”那边的车大骂着呼啸而去。
车门丝毫没有关上的意思,大喇喇地迎风招展,两条道外的路灯飞速倒退几乎拉成一条长线,在这种车速下跳出去岂不是要滚上半条街?
我脑中迅速脑补了一个全身上下的没了皮只剩血淋淋的肉的尸体。
太血腥了。
这样在我的世界值得全车人大呼小叫的场景,车里却没有一个人动,就连司机也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我弄不明白这一家人是怎么回事,但是也不想这姑娘做出这样几乎自杀的冲动行为。
无论是基于社会学,还是依照宗教信仰,看到旁人自杀都应该阻止。
“先去老人那边吧,我不着急的。” 我身子急忙往座位中间挪了挪生怕那姑娘听不见,又回头看了一眼游毕。
结果坐在我旁边的人也和司机一样无动于衷,淡定得还不忘和我客套:“不会耽误楚队长事吧?才来我们区,怕你公务忙。”
“不会不会。”我拉了拉嘴角,不知道在这种关头是不是该礼貌地回报以感谢理解的笑容。
副驾驶的人瞪了司机一眼:“掉头!”
司机抬头看了一眼内后视镜,这才打开了左转灯。
直到车门再次砰地关上,外面极速倒退的风景连带冷风都被关在门外,我才放下心挪回自己刚才的位置。
车在一栋白墙黑瓦的老房子门前停下,游毕给我道了歉,邀我在里面坐一会,让他和家里人说几句话就走,于是便领着我下了车。
刚进门就闻到一股子呛鼻的烟灰味。
“老公,你回来了。” 一个妆容精致的女人迎了出来,一身珠光宝气,倒不像是来参加葬礼的,后面还跟了个极瘦的男人,看起来和游毕差不多大,只是身子单薄,十分羸弱。
“这是楚队长,楚队长,这是我爱人和弟弟。”
“楚队长好。” 两人齐齐向我打招呼。
“你们好。”
那女人给我打了招呼,挽着游毕问:“老公,这要到什么时候?”
“乐队来了吗?”
“还没,说是吃了晚饭过来。”
“按习俗,得到天亮才能出车下葬。正初,你约好车了吗?” 游毕看向那个极其瘦的男人。
游正初就着衣角擦了擦手:“约好了,过了12点就过来。”
三人一面说着葬礼的安排一面领着我到了大堂,两边已经坐了七八个男男女女,正抽烟聊天眉飞色舞好像只是来开云雾大会。
堂中朝门的墙上挂着三幅黑白的照片,上面两男一女,其中一男一女凑成一对并排摆的紧,唯独靠右一个老头儿照片孤零零挂在一旁。
照片下躺着一口玻璃棺材,在门边只能看见里面一双穿着布鞋的脚,脚尖朝上,白色的袜子。
棺材前布做的蒲团上跪着刚刚在路上要跳车的女大学生,她一身黑衣,磕头磕个不停,棕色的短发上下翻滚,每磕一下便烧两张纸钱,明黄的薄纸一落到火盆里就卷成黑色,冒出的白烟熏满了整个厅堂。
火盆里烧着火,她周围却看起来很冷。
“南景,别磕头了,纸钱灰呛死人。”江佩走上前拉起她,又瞟了我一眼,“磕一回,心意到了你奶奶会知道的。”
我往前走了一步,跨过了窄窄的木门槛,纸钱灰从我袖子旁飘过,还带着几分檀香味。
棺材以杨木做底,上面盖了个不甚值钱的玻璃罩子,好像仅仅是为了尽葬礼之仪,顾全死者的一点体面,才勉为其难地购置了一具棺材
从棺材前摆的照片上,还能看到死者慈祥的容貌来,圆圆肉肉的耳垂从灰白的卷发里钻出来,脸上沟壑层层,一身深棕色的大衣妥帖地裹着里面黑色的毛衣。
看起来,是去年冬天拍的了。
我走到那土黄色的蒲团前跪了下来,两手合十再摊掌平放在地上,额头触到地面时,看到膝盖下的蒲团另一面露出一只兔子耳朵来。
小腿动了动,感受到腿下是棉花的质感。
原来这是个薄的圆形旧枕头。
我跟着烧了两张纸钱才站起来,刚挪了两步,一杯明晃晃的水端在我面前。
“楚队长,我这边马上就好了,喝点水,劳烦你稍微坐一会。”游毕递过水杯,领着我推开了大堂左边的木门。
房间很小却收拾的整整齐齐,一进门一张四方的木桌上还摆着一套茶具,靠里墙一侧横放着一张床,上面的床单是老式的粉红梅花图案。
被子齐活,唯独缺了块枕头。
游毕将那套茶具往墙边随手一推,引我在桌前坐下,瓷器碰撞着叮叮当当好一会才终于靠着墙稳定下来。
“老东西了,过几天要扔的。”
他将那杯水放到我面前,本还想说些什么,外面就有几个人来找他,道了声歉就跟着出去了。
我听见外面隐约响起了“一对三,一对五,要不起”的声音,低头喝了口水,差点没吐出来。
这水是苦的。
我抹了抹嘴巴,咂着舌头准备拿出昨天理出的楚阿姨讲的特征看看,心想说不定这些人里有我要找的人。
“吱呀——”破旧的木门又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那个黑衣的女大学生。
她没有理会我,走到门边的窗前往外看,透过朱红的窗格正好能看见外面的院子里站了几个人在说话,具体说了什么,我却听不清。
她背对着我,望了窗外好一会,拉开了身下的抽屉。
那抽屉大概有些年岁了,连滑轨的声音都没有,听起来就像是直接被从木头凹槽里拖出来的,什么东西在里面滚来滚去窸窸窣窣,声音还没结束,她已经从里面抓了一把出来,转过身靠着桌子剥那些东西。
才刚刚入口,她便吐了出来,将剥开的外皮又卷了回去,对着阳光开始读上面的字。
“怎么了?” 我看她那个样子,就像是刚刚喝了水反胃的我。
她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带着怒意,阳光横了一道在她额前,像一道明亮的伤疤。
“过期了。”她说着,转身将那抽屉拉得更开,里面翻江倒海一般不同的塑料纸摩擦着,几个糖果顺着她的手心掉到地上。
接着,整个抽屉都被她拉了出来,咚地一声砸在地上,把手碎成两半。
她蹲下身去,望着抽屉里堆满的饼干糖果说不出话来,两手插在里面一个个地去读上面的日期。
杯子里的水忽然晃动了一下然后就像长刺了一般戳得我立刻松了手,再看上面干干净净,只是莫名其妙地结了一层霜冻地我手疼。
我顺着杯底的霜痕从桌上一直看到那蹲在地上的黑色身影身旁,发现她脚下已然晶莹剔透。
身体除了手以外的部位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这陡然下降的温度,我只看到从窗户到门上都开始密密麻麻爬上一层冰霜,却丝毫没有觉得冷。
“你……”
我话还没说出口,游毕推门而入,大声呵斥道:“游南景!你在做什么!”
蹲在地上的人猛然起身,走过来抓起我面前的杯子就向门口的游毕泼过去。
那杯水居然没有冻成冰吗?
只见从杯中而出的内容物晶莹闪烁,并不是水,落在游毕的头上,肩膀上发出”哒,哒,哒”的声音,在他的手臂上倒垂一排钟乳石形状的细小冰凌。
“你们就送她吃这个?” 游南景向游毕伸出手,掌心摊开,里面是一粒剥开了又裹回去的糖果。
游毕被“淋”了个满头,抖了抖衣袖压着脾气问:“送糖怎么了?”
他才说完,一粒黑影就朝着他的脸砸过去,正中他的鼻子。
“过期的你知不知道!”
我听到这震怒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想离这家庭纷争远一点,免得伤及我这无辜。
只是一退才发现,身边这位又是发怒又是结冰的小姑奶奶,额边是真的有一道疤,只是被头发挡着,只露出一条长长的斜线。
我顿时想到了什么,伸手就要去拨开她的刘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