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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浮生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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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遇见桃歌的时候,并没有见到她本人。
一开始我以为这只是一个不小心的错误,类似程序出现了bug之类,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再次向我摊开手,我才明白,她早就定好了,我要生,我要死,都被她定好了。
最初遇见,仅仅是为了一桩寻人启事的生意,而这门生意,要从一枚硬币讲起。
时近九月,距离交完上一单不过三个月,筋疲力尽的我实在是无力接活,颓然坐在灰蒙蒙的台阶上小鸡啄米。
“哐啷——” 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清脆的撞击了地面两声就平稳了。
我微微眯出一条缝来,看到脚底下躺着一枚硬币。
是菊花面。
“这里讨不到钱的。” 一个沙哑的声音居高临下地说。
“乞丐穿的有我这么人模人样?” 我拾起那枚硬币,想站起来,屁股却像一块入了禅定的石头完全脱离了大脑控制,只好仰望着递给说话的人。
我还没看清楚对方是人是狗,是男是女,脑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我许的愿原来被你捡到了!”
那声音又甜又清脆,听起来是个只有十几岁的小姑娘。
我还没来得及辨明,声音已经消失了,站在我面前的,哪有什么小姑娘,明明是个中年妇女。
大概是坐久了出现幻觉。
“浮生策在你手上?” 眼前的女人一身干脆利落的白衫,头顶戴了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帽檐上一串歪歪扭扭的橙色涂鸦,风格和她的年龄着实不搭。
高高的衣领将她脖子前前后后都遮挡得严严实实,看起来就像个守丧的女人。
我站起身拍拍屁股:“原来你是找我做生意,做人能不能多一点真诚。”
我往前走了一步才看见她怀里抱着一个锡制的盒子,那盒子做的精致,上面雕着一束桃花虽是银色的,却好似活的一般绽放,不由得往前凑了过去,想看个仔细。
谁知她见我靠近,却吓着了一般往后倒退了一步,靠在身后青砖的矮墙上,整个脑袋往左下边歪过去,脖子缩得短短的,本就残破不堪的砖块顿时掉了她一头的灰。
我一手将她拉了回来,发现她身子轻飘飘的,远远没有看起来那般重量:“阿姨,这墙靠不得,不牢靠。” 说着,瞄了一眼她腰后。
眼前的阿姨被我冷不防一拉,整个人踉跄了两步,整个头缩着,怀里的盒子却抱得更紧了,好像那是什么不得了的宝贝生怕摔碎。
她站稳后,理了理衣领,又抚了抚垂到眼前的发丝,抬眼看我。
她比我略矮一点,眼角已经分叉出蛛网一样的皱痕,额头上还有几道波纹,只有一双远山眉,让人还能窥出她年轻的几分姿色。不知怎的,她抬眼深深望了我一眼,一瞬间深黑的眼珠中波光流转,让我心里一颤。
我咳了一声,有点恶寒。
虽然自己单身了好几年了没错,但是也不至于这样如饥似渴,对一位……恩……30多岁的阿姨饥不择食吧。
大概的确单身太久了……
我忽然觉得我这病有点严重,得治。
我看见她口中圈成圆形想说话,只是那个字还没吐出来,两片唇抖了抖就吞了回去,她撇过眼不再看我,盯着怀里的盒子才又开口,嘴型却已经变了:“我这个事情,你接吗?”
我一笑:“去找个地方坐着说吧。”
她点了点头,飞速瞄了我一眼,才低着头跟上来。
我搞不清楚这位阿姨是什么毛病,只是例行惯例带着她去了我常去的奶茶店,问她要喝什么,她却和个没出过门的黄花闺女一样支支吾吾,最后选了半天,指了指冰淇淋红茶。
“阿姨口味挺甜。” 我挑眉,递过手机给收银员扫码。
两人走到角落的一桌,我把里面沙发座让给她,自己拉开对面的藤条椅开门见山:“阿姨是朋友介绍来的?”
“你不用叫我阿姨……” 她即便坐下来却也不肯放开手里的盒子,仍旧放在腿上,两手护着。
有些人无论多少岁了,都觉得自己永远是十八岁的小公主,我表示理解地问:“那……请问该怎么称呼……”
“我姓楚。”
“你也姓楚啊……那楚阿姨?” 我试探地叫了一声。
对面的人本来怯生生的,这会儿听到阿姨两个字黛眉一竖,赌气一样望着墙里不说话了。
这位楚阿姨,年纪挺大,脾气挺大,心理年龄挺小……
我叹了口气:“楚姐姐,这样行了吧?”
她依旧皱着眉,不过好像勉强满意了似的,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托盘,将她的那杯搅了搅。
“哎呀,忘记说加奶霜了。” 我听到她嘟囔了一句。
“楚姐姐,说正事吧。” 我扒了一口鱼丸,感觉不太喜欢这种气氛。
她欲说还休的样子,让我感觉我在和这个比我大十多岁的阿姨约会似的。
不过秉承着客户至上,对客户就要像对自己老婆一样好的态度,我还是耐着性子加了一句:“等会再点一杯加上。”
对面的人这才神情严肃起来,她推开桌上的托盘,将怀里的银锡盒子放在中间,几声金属齿轮转动,盒子打开。
我正在想着自己对着盒子背面什么都看不见,那盒子已经转过来了。
里面用深红的雪纺铺底,又用绣了金鸟的黑布裹棉花做托,左边放着一个小指大小的瓷瓶,右边放着一枚硬币,是菊花面。
瓷瓶我知道,找我的客人没有这个是不可能的,这就和去警察局放寻人启事得提供走失人的具体信息一样,瓶子里的东西,是确保我去到客人指定目的地的钥匙。
至于这硬币,却不太知道做什么用。
“希望你去那边,完成我的愿望。” 她的脸躲在盒子高高扬起的盖子背后,语气郑重其事。
“找你女儿还是找药方?” 我问道。
上一单也是这么一个中年妇女,虽然看起来没有眼前这位风韵十足,但是中年妇女大概率也就找孩子这么一个客户需求。
“我希望……” 她的声音忽然压低了,本就沙哑的声音,这会如同几近要被秋风吹掉的枯叶,“找四个人。”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又自我肯定地重复了一遍:“没错,找到四个人就够了。”
我有点犹豫:“四个?你们家这生的有点多啊,要知道,之前的客户最多让我找一个。”
我眼前立刻就浮现出四个叽叽喳喳的熊孩子来,顿时心中几道黑线。
上回让我去清朝找一个跳河穿到清朝的小姑娘,就废了我大半年,到现在我都没喘过来,这会找四个,不是让我减寿?
“是有点多,所以相应的报酬可以是四倍。” 锡盖子在我眼前啪的盖上,对面那张沧桑的脸又映入眼帘。
“另外,那些不是我的孩子。”她又补充道。
四倍的报酬,我顿时将碗里零零碎碎的配料吃了个干净,抱起那杯玛奇朵吸了一大口,心里算起账来。
等算出结果,一股畅快的甜味在口中涌动跳跃:“我接了,是哪样四个人?”
“她们身上都有明显的标记,但是分别的不同的位置,我画给你看,大概就是这样的……”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没有看我,只盯着桌面手不停地画着,连她之前看起来很喜欢的冰淇淋红茶都忘记喝一口。
这活听起来很复杂,我有点后悔没有带个便签纸出来写一写。
“你没有个对方的什么物品给我嘛,我可以拿浮生策确认是不是正主,以免带错了人。 ” 我继续问,吸管被我狠狠咬扁,又轻轻理出方形。
楚阿姨摇了摇头:“我和他们接触都不是很多。”
“那万一标记在太隐晦的位置怎么办。” 我心想万一在一些不可言说的位置,这份工作不会有需要牺牲美色的危险吧。
“应该不会太难找……” 她说话的语气明显非常不靠谱,但是还是再次和我讲述了一遍标记的样子,这才将小瓷瓶拿出来递给我。
我问她和这几个人什么关系,她却也不答,手握着满是水珠的奶茶杯子湿淋淋的。
这一来一回花了很久,收了定金,从奶茶店出来已经下午三点了,我摸了摸肚子,感觉自己又饿了。
“这是我电话,微信同号,有事联系。”我在她手机上按了按,输上了我的名字,“如果没接,说明我不在这边。”
见她点了点头,我简单说了句合作愉快,就准备往回走。
“楚……楚南安。” 她在身后艰难地叫出来,好像我的名字是什么很难念的三个字一样。
我回过头,来来往往的人流里,她落寞地站在原地,深深地望着我,很久没有说话,仿佛叫出我的名字,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
看在四倍的报酬份上,我也这样面对面望着她,耐心地等着。
“把这个带过去。” 半晌,她往前走了一步,左手抱着锡制盒子,右手手心紧握向我伸过来。
我接过,一枚已经被握得温热的小物件落在手心里,边角的纹路咯的手心钝疼,我摊开手一看,是那枚硬币,菊花面。
我心生好奇,怎么这硬币来来回回都是这一面,完全不符合概率分布,将它翻过来一看,反面也是菊花。
合着这不是人民币。
我看了看硬币,又看了看她,意识到现在这样两眼相看无语凝噎的样子十分奇怪,随口开了个玩笑:“你干脆把手里的盒子也给我算了,反正都空了,给我放东西。”
我嬉皮笑脸地笑了一声,想缓解一下尴尬。
“不行!” 谁知她立刻大声回我,惹得路过的行人扭过头来,顺带还扫了我一眼,一副看不明白我们两人关系似的。
她见自己惹了太多注意,登时低下头,两手紧紧环着盒子轻声说:“他/她留给我的,只剩这个了。”
一辆车从路边飞驰而过搅起烟尘,她双眸低垂,在飞扬的金黄色尘埃里闪闪烁烁。
我一愣,没想到一句玩笑话触了她的心伤,急忙道了个别,匆匆离去。
到了晚上,我轻车熟路地拿出浮生策和楚阿姨给我的瓷瓶找到了入口,一进去,不仅没有享受到四倍报酬带来的四倍快乐,反而已经在摔死在大桥上的边缘试探。
或许是因为缘分,或许是早就安排好了的命中注定,我没有直接到达目的地,而是绕了一个弯子,跌进了一个人的梦里。
那时候周围都是腥稠的甜味,抬起手发现能依稀看见自己的手掌轮廓,意识到背后有一点光。
我转过身,朝着出口一步步往前,却感觉那光亮的距离一点都没有缩短。
“有人吗?” 我大喊了一声。
话音刚落,从光亮处就伸来一只手,那只手白白胖胖,我以为是个小孩子。
我没有去握那手,只是轻轻捻住她的食指,试探地往前走了两步,谁知对方反手就将我整个握住,两边顿时点起微弱的烛光,大约能看清自己走在一条长长的走廊里,两面墙壁刷满了深紫色的漆,大概是年久失修,上面长长短短的裂痕看起来就像是因为干燥而裂开的紫薯饼干。
“我说我许愿的硬币去哪里了呢,原来是去找你了!”拉着我的人还在很兴奋地说着,声音又软又糯。
我大约看见她穿着桃红色的兜帽风衣,是个成年人,比我矮半个头,脖子上围了一条宽宽的纱巾,将脖子遮得严严实实的。
她没有回头,除了背部以外,都沉在烛光和黑暗的交错处让人看得不真切。
“你……许的愿?” 我难以置信地问。
“对呀,我看别人每天都许愿,所以我也想试试,结果我刚扔下去硬币就不见了。” 眼前的人好像嘟起了嘴,她说着推开了一扇门。
她掌心的暖意一直包裹到我的手腕,像冬天窝在桌里的小暖炉。
我向门里看去,清晰地看到房间正中放着一方小池,上下两层,从二层铺下条条红绸,浸在一层的水里,水中闪闪亮亮,盛满了各式各样的硬币。
再低头,却发现,自己能看清不远处的水池,却仍然看不清一直牵着我的人的样子。
眼前的人说:“我们到了。”
我问道:“你是谁?”
对方却不理会我的问话,又说:“低头。”
我正想问她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忽然头顶一阵重压,几只无形的手包裹住我的脑袋,按在我的两肩上一直向下压。
这力量实在太大,如同几座巨山在肩上,迫不得已,我不仅低下了头,还弯着腰。
“你到底是谁,我怎么在这?” 我努力向上抬头,
额头上忽然触到什么很柔软的东西,带着一点点微微的热。我刚意识到那是什么时候,风立刻就从正前方扑面而来,我整个人向后仰面倒下,急忙闭上眼睛,耳边尽是风声。
“好了,你现在有身份了,就快去吧。”
风中传来那人的话,我这才发现自己没有按照预料后脑勺着地,反而像是从云头上跌下来,一直往下,一直往下,顿时头晕目眩,心脏像是要被一只鹰爪狠狠提出胸腔,我捂着胸口,生怕它跳出来。
“如果遇到我,请对我好一点。”
我听见这话,却没空去顾及了,转脸看见自己正在千米高空之上,地下车流汇聚,江水涛涛,一条横江的大桥正张开双臂迎接我从天而降。
我甚至都要听到自己粉身碎骨,摔成肉泥的声音了。
“救命啊——”
照理说,浮生策并没有入梦的能力,它只不过是一本能行走至不同平行世界的册子,一页去,一页回,空白的纸页可以以墨写符,用来定位我要招到人。
大概是因为那枚奇怪的硬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