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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春生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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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挤什么挤!几岁了连排队都不知道?” 我从地上抱起一个长木板子顺手抡过去,挡在桃歌和众人中间。
顿时几十双眼睛看过来。
我把木板往地上摞起来的纸箱子上一扔,一屁股坐在上面,在这地方我好歹也有个头衔,虽然和神仙打架或者要我做实事一概不会,但是唱个黑脸还不简单。
“要领东西的人,站左边,要问问题的人站右边,排队,你们三个,把东西放下。”
“你谁啊,就在这瞎指挥。”被我指着鼻子的三个人阴阳怪气的。
“她是……” 身后的人似乎想为我解释。
我没回头,脚后跟踢了踢屁股下的箱子:“这里面是厨具是吧。我告诉你们,谁再乱一次,我马上让人把这些都搬走,你们晚上拿洗脚盆当锅煮饭。”
安静了片刻,底下又嗡嗡地议论起来。
“她还有这么大的权利?我要去市长那里举报!”有人在队伍后面叫嚷着。
我正要说话,感觉衣角被人扯了扯,回头看见桃歌正对我打手势,我点了点头让她放心,然后冲人群后方招了招手。
“刚刚那个说话的。你过来,过来。”我回忆着报纸上看到的中老年干部慈祥的微笑,尽量摆出笑脸。
一时没有人应。
之前说话的那是个寸头的年轻人,我一眼就看见他了,一听见我叫他,就缩进了人群里,我又叫了几声,他才走到面前来。
我拿过桃歌的本子,在他身上拍了拍:“你要举报我啊?行,这有纸有笔,我把这个本子送给你,为人民服务到位。到时候你就住在这荒山上每天写一封举报信,我就在城里喝茶聊天等待制裁,你看怎么样?”
我抬头看向众人:“我这就一个VIP投诉名额,给他了,还有要举报我的吗?我给你找纸。”
“你什么官啊,这么牛。” 一个女人居高临下地俯视我。
我感觉脸都要笑僵了:“我什么官不要紧,重要的是,我这个官,是市长亲自给的,不信你问问这位桃主任。”
这么一串话说出来,其实我心里虚得发毛,从小到大我都和当领导没什么缘分,小学的时候升至化学课代表就停滞不前,到了初中好不容易混了个纪律委员,谁知道班主任朝令夕改,上任当天晚自习就把我撤了。
因为晚自习周围太吵,我吼了周围几句,接着就和他们打起来了。
说白了,活了二十年,对于领导干部这种工作,我唯一的经验就是收作业。
不过这么瞎掰弄一通显然还挺管用,那人没敢接我的本子,陪着笑退到队伍里去,最前面几排都默不作声地打量我,大概是寻思着我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后面也跟着渐渐安静下来。
一时间鸦雀无声,只有无数双腿在干黄的土灰里移动,有几个人不记得该站左边右边,大概是觉得我并不好说话,悄摸摸地问桃歌,不一会就分好了队伍。
吼完这么几嗓子,口干舌燥,我回头看着身后的桃歌想找她要水喝,发现她正望着我抿着嘴笑,两唇上薄下厚,水润光泽。
我觉得更渴了。
“桃主任,砖料运过来了!”一个警员小跑着过来。
“你先点一下数,然后按图纸画好标线,等会我来看!” 桃歌回过神回复道,“数别点错了!”
她身后那一座大型帐篷已经完工了,几个人正抱着金属板子在旁边搭边侧的附加建筑。
“领导,请问下小孩的咳嗽药去哪领?我家小孩晚上受凉了。” 一个牵着小孩的女人瞄了我一眼,小声地问着。
听完这话,桃歌就吃力地往下蹲,本就不大的箱子缝隙被木板一拦更是狭窄,即便她身材匀称,这会也在里面难以挪动,我坐在物资里角度正好,弯腰将角落的皮包勾出来递了过去。
她没有和我说谢谢,只是一味冲我笑,然后翻出一个棕色的瓶子:“小孩吃的我这有一瓶,你先拿去用。医药物资在车站那边,再需要就去领。”
几天不见,变成笑脸精不会正常对话了?明明和别人说话挺顺溜。
这一下午忙里忙外,本来只是看不过眼怕她吃亏,结果这一帮就不一发不可收拾,从日常的物资分配,到大大小小帐篷加固扩展结构的安排,还没走上两步,就不得不停下来,她的小本子上写满了密密麻麻地待办事项,又一道道划过横线表示完成。
我跟在后面拿笔拿纸背包搬东西,俨然是个臭脾气的秘书。
一路走来大概了解了现在的情况,自从上次虚无因为游南景提前到来,第五区整个城市沦陷,湮灭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还好当时是白天,大多数人都在城里活动,看到远处的异常就开始往大桥上逃,只是那些临西近的人们都几乎无一幸免。
三区和二区只有一江之隔,临时避难所就设在了三区西面的荒山上,从山顶遥遥相望对面的二区和早已塌陷的大桥,大概也是人们的念想之一。
万一有人还活着呢,万一他们在桥那边求救呢?
人啊,总是被希望折磨,不得终了。
“我来还你衣服。” 我抱着大包小包跟在桃歌后面,终于寻了个空。
三个穿着同样灰色的裙子的女孩从我们身边走过,每人举着一束巴掌大的金花,各自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掰着花瓣。
地面实在是太干了,金黄色的花瓣落在地上,不一会就被碾进土里。
桃歌望着这几个孩子说:“要不,你拿去捐给衣料物资那边吧,现在什么都缺。”
捐给物资? 我顿时觉得心里委屈,自己千里迢迢带过来就是为了做慈善捐献,一片好心为了旁人做嫁衣。
不可能捐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捐的,我心里冒出这么个想法来,把装着衣服的袋子捂得更紧了。
“你今天和我住吧,我那里还能挤挤。” 桃歌带着我往帐篷区深处走去,这会夕阳低垂,漫漫黄土在黄昏中羽化成赤色的晚霞,已经是做晚饭的时间了。
条件实在是有限得紧,大部分人连个像样的桌子都没有,更别说有灶台做饭了,好几家都是煤气坛子直接连了灶,在上面烧水做饭。
桃歌拿了个塑料桶,在上面架起一口大锅,煮粥,做菜,作为曾经第五区的领导,除了布料看起来质量好一点以外,和别的帐篷看起来没有什么分别,似乎一点特权都没有享受到。
狭小简陋的厨房帐篷站不下两个人,即便是桃歌也大多数是蹲着的,因为没有桌子,盘子碗都只能放在地上。
我扒在帐篷门边眼巴巴地望着,无处插手,不一会另一边也扒过来两只黑糊糊的小手,在我旁边也眼巴巴的望着。
“青青,去叫你爸爸准备吃饭。” 桃歌看见我旁边多出来的女孩,招了招手。
那女孩转身就跑,像一只瘦不伶仃的橙色火柴奔向尽头一个站在路中间的男人。
那个男人一身格子衫,穿着米白色的裤衩,脚上套着破破烂烂的拖鞋,旁边的帐篷布歪歪斜斜,有一大半陷进了黄土里,一看就是危房,摇摇欲坠,几乎要塌了。
“你……这是……他是?” 我一时间结结巴巴,“你孩子这么大了?”
桃歌顿时涨红了脸,扔了一个菜叶砸在我脸上:“说什么啊,那是人家的小孩,她妈妈一直没回来,爸爸又不太会做饭。”
破拖鞋在石子路上拖得沙沙作响,那个男人抱着一个小水箱过来,两条小腿上坑坑洼洼,有的才结了痂,都是新伤。
“他总是自己偷偷跑出去找他老婆,游毕带着人救了他几回。” 桃歌在帐篷里摘着菜叶,没看见那人正走过来。
“最后煮个青菜就搞定了。” 她站起身,又加了些水进去。
流离失所的人群有饭吃有水喝就不错了,桃歌身为主任,食材还是比别人多的,我们总共四个人在她一人操持下,居然也吃了个饱。
下厨做饭本就是一件费心费力又耗时的事情,而吃饭从来都简单快捷,特别是在这种环境下,几乎可以用风卷云残来形容,锅碗瓢盆都扔在水里,那个失了妻子的男人闷声承担了枯燥的洗碗职责。
做饭一小时,吃饭五分钟,洗碗又是一小时,笨拙地擦洗着碗筷的男人时不时拿袖子抹了抹脸,就好像有擦不干净的脏东西。
天色渐渐阴沉下来,我又跟上了忙成一团的桃歌。
“人家没了老婆,怎么在你这蹭饭?”
桃歌叹了一口气,手上没停:“他不太有生活自理能力,青青来这里3天,和他住的时候,连热饭都没吃过。天要黑了,电都节约着用,趁还有光,你先去洗澡吧。”
这种艰难环境下是没有热水的,我有点后悔没有洗个澡再从家里出发,站在冷飕飕的水流里发抖,然后哆哆嗦嗦地胡乱穿上了衣服,掀开布帘一看,桃歌正站在外面。
“你怎么还在这?” 我问道。
她抱着换洗的衣服,见我出来顺手便打起帘子进去:“这地方男女通用,我替你守着门,也正好等你出来。”
“那我是不是也要蹲这?” 我对着放下的布帘说道,里面没有回应,只有浅浅的流水声。
秉承礼尚往来的思想,我也就蹲在门口,撑着头等她出来,等着等着,就觉得这个姿势怪怪的,如果加上一个尾巴,就像是一条看门狗。
感觉到异样之后,我立刻站起了身,天已经黑了,不远处零零星星点起微小的手电光,就像是浩瀚夜海里的无数只眼睛,凝望着远方。
失散的人,还等得回来吗。
“你在吗?” 桃歌的声音裹着水声传来。
我拍了拍布帘子,表示存在。
“你有手电吗,太黑了,我看不见。” 她的声音被水流压着,含糊不清。
“没有,在哪,我去拿?”
里面传来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桃歌慌忙地说:“不用不用。”
接着便安静了,连水声都没有,过了好一会,她才又说话。
“你唱个歌吧,你不说话,我以为你又走了。”
“我不会唱歌。”我回答,四周的确太黑了,在外面凭借别处的光还能稍微看见眼前的路,洗澡的地方都被防水布遮着,必然伸手不见五指。
“那你跟着我唱。” 她没等我回答,就兀自唱起来,“宝贝……宝贝……”
两个词,四个字,要不是带着曲调,听起来就像是在呼唤,她唱完四个字就停了下来,似乎在等我。
“啦啦……啦啦……”我跟着敷衍,这两个字太矫情,我唱不出口。
“窗外天已黑……月朦胧……星已稀……”
桃歌的声音伴着流水,清甜悠长,就像是江上划着小舟的打渔女手指在水面上拨弄,一圈圈涟漪荡漾,星光流淌。
“快进入梦乡,我们一起回家……”
她唱了好几遍,我跟着哼哼了好几遍,这才听见布帘被掀开,一只冰凉的手摸上我的手臂,顺着手背往下滑,一直握住我的掌心。
“我们回去吧。” 她抬头看向漫天星空,双眸明亮,如同世间万有都落在她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