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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冬雪十六 ...

  •   “小安,下来了吗?吃饭了!”

      楼下传来母亲的呼唤,她还是那么大嗓门,楼上楼下也有六七米高吧,无论站在六楼的哪里,都能听见她从五楼喊我吃饭的声音。

      “来了,来了!” 我感觉略好些了,就忙不迭地应着,可是她却没听见,一声又一声顽固地叫着我的小名。

      我穿了衣服站在走廊上,朱漆的栏杆有些年头,用力摇晃还能听见木头咯吱的声音。

      吊顶的莲花灯中间黑糊糊的一团,高一的时候母亲就说请人搭个高梯来擦,到现在还没实现,里面积攒的灰尘大概能煮一锅芝麻糊了。

      米黄色的窗帘从六楼屋顶一直垂到五楼的地面,半拉不拉掩耳盗铃地假装屋子里没有人活动,透过露出的一片窗户能一直从青天白云看到地面上的包子店。

      那家店的包子馅十几年前总是夹肥肉,我去了两次就不吃了。

      从家里的六楼往外看楼下行人,是我小时候判断今天天气,决定要不要打伞的重要依据,到了夜里放学回家,从对面的街道远远就能看见客厅的屋顶上全部点亮的灯,就像是母亲的呼唤让我赶紧回家。

      那是一片暖白色的星海围绕一朵十二瓣的莲花,曾经是我最爱的风景。

      现在再打开?估计是一团黑心莲了,我不敢想象那样的画面,从白莲花到黑心莲,也就不过几年的距离。

      “我爸不回来吃吗?”我走下楼梯,一屁股陷进断了梁的沙发里。

      母亲从厨房里端着菜出来:“他等会就过来,你怎么跟个二大爷似的,过来盛饭!”

      这么一提醒,我才想起来,家里已经没有阿姨了,而没了阿姨的我早就做不成二大爷了,甚至连二大姐都做不了。

      “还有凉拌皮蛋!?” 我惊喜地抽了筷子,望着母亲手里两眼放光。

      母亲一副“我女儿毫无出息” 的眼神瞥了我一眼:“那筷子都发霉了,下面柜子里有一次性的。”

      “好香啊,今天有鸡汤吗?” 门口响起父亲的声音。

      桌上三荤一素一汤一凉菜,暖黄色的灯光重新照亮了空旷了几年的餐桌,甚至比过年还要热闹几分。

      我的碗里几乎没有空过,一会夹过来一块排骨,一会又被敦促吃点青菜,盛了鸡汤的汤勺到了我面前,母亲才想起来,自己的女儿碗里有饭,还怎么放汤呢?

      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皱纹一下子曲曲折折在眼角无处躲藏,握着汤勺的手上有块块红痕若隐若现。

      那个每天上午躺在美容院里等我中午放学,下午除了打麻将就是带着一帮子闺蜜逛街,每个月至少要收拾三次行李出去旅游的女人,已经是一个能做饭洗衣,甚至伤了手都不再护理的家庭妇女了。
      这也不过是几年的距离。

      一餐丰盛但是又必须快速吃完的中秋家宴。

      碗又重新封进橱柜里,水池里的水还没流干,一家三口已经站在门前,各自分别握手,依照着老式的规矩道别。

      人一旦长大,离家太久,就从巢穴里独立出来,成了单独的个体,从这时候起,父母的容貌、健康,就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变坏。

      做女儿的成长得越快,做父母的老去的越快,每回重见他们都感觉比上一次老得更多了,就好像他们的孩子是以他们的年华为代价交换来的成长。

      我实在欠他们太多了。

      磨蹭了好一会,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卡。

      “爸,妈,这是我一年攒的钱,你们拿去,密码是我生日。”

      他们两人都是一愣,两双眼睛盯了我一会,齐齐把我往门外推。

      “你个孩子哪有什么钱啊,自己留着吧,一个人在外面也吃不好,我们没事,你把自己过好我们就好了。”

      “妈……” 我站在门外,鼻子发酸。

      “我们没事”,上一次听到这四个字,还是母亲在电话里让我寒暑假甚至过年都不要回家的时候。

      我本想抱抱他们再走,这会一咬牙,把储蓄卡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跑,电梯还在一楼,这会去等肯定来不及,于是直接闪进了楼道里。

      “这孩子,一点都不讲点姑娘样子,以后谁敢娶她,跑这么快电梯都到一楼了!”背靠着楼道的防火门,我听见父亲气得跺脚。

      这个直男老爸,脾气还是那么坏。

      “你慢点,慢点,我腰疼……” 母亲的声音也跟着出来,哎哟哎哟地撞上了电梯中间的垃圾桶。

      父亲责怪着:“你这做不了活的人,还拖什么地啊。”

      “地上都是墙灰,我不是怕小安回来看着难过吗。”

      “唉……以后我们买个小一点的房子养老,你也轻松。”

      我摇了摇头,再也听不下去了,从不见光的楼梯一直往下走,心里只有一句话,却像是卡在喉咙里的鱼刺吞不下也吐不出去。

      这一句话从大学的时候就卡在那里,历经几年都不曾腐烂,反而因为我的懦弱,越刺越深。

      都是我的错,害你们受苦了。

      我说不出口,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实在是欠他们太多,太多了。

      从小区出来,还是下午1点半,微信上有一条好友申请,我一直没接。

      “我是我姓楚,来自手机号搜索。”

      微信名叫“我姓楚”?这名字真够奇怪的,哪有人这么强调自己姓什么,难道是我们楚家族的姓氏狂热尊崇者?

      “楚阿姨……”

      我打了三个字,转念一想,删掉了前两个,改成了“楚姐姐”。

      “楚姐姐,我回来了,可以见一面吗?”

      游南景没有带回来,我一直担心楚阿姨会要回定金,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定金争取一下说不定还能留下。

      这是在吃饭的时候,忽然想到的。

      要找的四个人,她没有说姓名,也没有说外貌特征,职业之类的,只是说要找带特定伤疤的人。

      而现在,我自己不就是一个么。

      不过1分钟,微信上就有了回复,就好像那边的人一直在等着我接受申请一样。

      “你回来了?有什么收获吗?”

      我立刻回复:“有,现在能见面吗?”

      “可以,10分钟后,我在上次的奶茶店等你。”

      从巷子口到奶茶店需要步行15分钟,从家里到奶茶店需要步行30分钟,楚阿姨能在10分钟之内赶到,说明她要么正好在附近,要么住得比我离奶茶店更近。

      奶茶店里今天人满为患,不过是四十平的狭长店面里坐满了母子情侣和闺蜜圈,我站在收银台前巡视了一番,没找到要见的人。

      “这里!这里!楚南安!” 一个人坐在最里面的位置冲我招手。

      她还是穿着一身素衣,全身上下包裹得比上次更严实,头上裹着纱巾,只露出两只眼睛,眉弯弯直冲我笑。

      “等你半天了,我占座都占得不好意思了。” 她看见我似乎很高兴,积极地给我拉开椅子。

      坐在和上次一样的位置上,我再没有上次的游刃有余,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望着楚阿姨手里的冰淇淋奶茶沉默不语。

      好在对面十分享受手里的饮料,似乎一时间也顾不上和我说话。

      “楚阿……楚姐姐,你要我找的人,我见到了一个,叫游南景。” 我决定如实告诉她。

      楚阿姨看起来并不吃惊,也没有很激动,甚至没有问我这个游南景怎么没有和我一起来,只是专注地将奶霜和冰淇淋拌匀。

      我只好继续说:“但是我没法带她回来,她……”

      “她很厉害,是吧?” 楚阿姨接了我的话。

      “对,她那个样子也太可怕了。” 我将她能结冰,最后甚至放出一只遮蔽日月的黑色怪兽描述了一番,希望她能理解我的难处。

      “但是……但是我找到了另一个,你不是说只要带着半圆加斜线那样的标志就可以了吗?” 我低着头,两只手拇指扣在桌子缝边缘,“ 我今天才发现,我心口也有一个……”

      “你身上有了!?” 她惊得一下跳起来。

      我怕她以为我是说来唬她的钱,急忙解释:“对,我今天才发现的。要不……我们去洗手间,我给你看看,就在胸口。”

      桌子对面沉寂了下来,楚阿姨皱着眉头靠在皮沙发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杯子底的冰淇淋。

      “我知道了!” 她吸了一大口,含糊地说,“没关系,你继续找,你也算,我不会违约的,游南景那边就算你已经找到了,加上你,现在还剩下2个。”

      这回轮到我吃惊了,游南景也算成功了?

      “我可以先支付一半佣金。” 她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和我说。

      我急忙摆摆手:“这生意我没法继续做了。”

      “没法做了?” 她又皱起眉来。

      “对,遇到了一点事,我的浮生策坏了,丢了一半。”

      “是不是这样分成两半?” 她说着,手在空中画了一个横线,表现出拦腰斩断地样子。

      我更吃惊了:“你怎么知道的?”

      她从背后的包里拿出一方粉色绸布,仔仔细细地摊开,里面躺着半本残册,正是我丢了的那一半浮生策。

      不是被另一个我自己抢走了吗?怎么落到她手里了?

      “你把你的那一半给我,我替你修补,修好以后,还能用。”她将浮生策残本又收了起来,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这事不简单,如果她有一半,甚至还能修好,意味着她可能知道怎么用,而这一半,甚至有可能是另一个我自己亲手给她的。

      “你不信任我也正常,这样吧,你先出一个价,就当我暂时把浮生策另一半买下来,等我修好了,你再把钱还给我。”

      这生意值当,我拿出手机左算右算,打出一串数字以后递过去。

      对面只是扫了一眼,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这数字可不小,我们的交易并不是采用现金,而是一种已经存在多年的电子货币,是除了美元以外最大的黑市交易支付方式,实在难以想象,这位居然有这么多数量,难道她是这个货币的早期投资者?

      看她这个年纪,或许真是一个隐形富豪也说不定。

      “既然你能修,为什么不拿着浮生策,自己去找?” 我靠着椅子,两手交叉护在胸前。

      她叹了一口气:“我也想过,但是当时手里没有浮生策,等有了这一半的时候,事情已经不一样了。现如今这件事只有你能做了。”

      为了表现她的诚意,奶茶她请客,跟着我来到巷口,却没有进去。

      “我在这等你,就不进去了。” 她这么说着。

      正好我也不太愿意让别人知道我住在哪里,客户和我之间,还是保持一点距离为好。

      拿了浮生策另一半出来,楚阿姨站在巷口的摊子前举着手里的甘蔗汁发誓一定会把浮生策还给我。

      “能提一个要求吗?” 正要分道扬镳,她忽然说,“你靠近一点。”

      这要求并不难,况且我收了她这么多钱,vip客户提点小要求总是该满足的,于是顺从往前走了一步。

      眼前立刻放大了一张脸,由于她带着纱巾遮住了鼻子以下,我只能看见那两只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瞧着我。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看一个很多年,很多年没有见过的人。

      之所以有这种感觉,是因为她的眼神和父母今天看我的时候很像,却又不完全一样,没有慈祥,没有关爱,是一种极力隐藏又呼之欲出的欲望。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她要亲我。

      几天不见,她似乎变年轻了,眼角本来密密麻麻的皱纹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就连瞳孔上的一块浊色都不见了踪影。

      请问你用的哪个牌子的护肤品?我差点不合时宜地问出口。

      “好了,我走了。” 我似乎看见纱巾下的嘴角勾起,楚阿姨转身消失在街道尽头。

      不对。

      她好像并没有我以为的那么老,的确能配得上楚姐姐的称呼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冬雪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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