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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番外】自恨寻芳到已迟 ...

  •   塞外风沙肆虐,黄沙大道,偶尔有商人带着满载的货物马车路过,但也是匆匆走过,不敢在这里多停留。
      我已经随父亲在这里三年。
      我是这里年纪最小的,同士兵们操练,我总是站在最边上,我身高比他们矮一截,虽是这样,我拿着和士兵们同等重量的长矛,攻、守、防我都练的极熟。
      一对一的摔跤,我使劲咬紧牙光,想扑对方一个跟头,面红耳赤,在军营中人人都调侃叫我“小将军”,最后自然是我赢了。
      大汗淋漓的舀起一瓢水从头上浇,把头发甩干,这里每个人都晒得黝黑,健壮的体魄,我将衣服挂在肩上,随意的往大片沙丘上走。
      落日仿佛与我面对面,我看着它,它凝视我,却悄无声息地一点点陨落,直到天地变为墨色,有晓月星辰。说起来,这里的夜空比所有的地方都要美丽,明亮,星星一闪一闪的,走到最高的沙丘上,伸出手就能捞在手里。月亮仿佛在追随我,我往前走,它跟着我;我去追它,它像要躲我似的,我怎么也追不上它。白色月光照遍全身,银辉洒满平丘,我的头枕在手上,右脚支在左大腿上,就这样躺在沙丘上。
      有歌声传入幽谷,徐徐贯进我的耳里——又是谁在唱歌了,我想着。这一年里总会听到有人在唱歌,不知道是谁,唱得什么我也听不懂,仿佛离我很远。声音清越,宛如在幽谷里歌唱的黄莺——“咿呀啦咿啊……啦咿啊啊啊呜……”
      慢慢的,我沉醉在这歌声里,好像几年前在京城路过酒楼,听见那些女子在酒楼里唱出来的歌声一样,优美婉转,可我爹带我匆匆走过,说那不是我小孩子家该去的地方。
      我睁开眼,天边的明月似和阗玉……我忽然想去找那个唱歌的人。生怕那个声音突然停骤,我跑,往前跑,月光照耀着我……
      这里有一段小溪,在月下泛起波光粼粼,我慢慢走下去,生怕惊扰了那个人,我看见她的背影,青色的胡服短衣,双手双脚的袖口都卷起来,裙带围在岸上,她白皙的双脚在小溪中荡来荡去,双手撑在后面,头望着天空,棕色的长发垂到地,歪着头在看看星星。那歌声从她嘴里唱出来。
      原来是她——这么多夜晚都是她在唱歌。
      星辰爬满了夜空,我的眼睛里映着无数颗星辰。
      忽然她不唱了,原来是她发觉了我,惊吓的站在浅浅的小溪流中,水从她的双腿中流过,她那一双亮圆的眼珠子,问我:“你是谁!从哪里来的!”
      我想立刻解释,可是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是凝望着她,仿佛是她要把我吸进一个漩涡,我还以为眼前有萤火,原来是她的眼睛,亮闪闪的,真美,可与月亮比拟。
      我报上家门:“我是边塞的驻军。我叫萧瑀。”
      我感到她怯了一下,慌忙上了岸,她的脚上系着一个银铃,叮咛咛,我看她穿上革靴,她好像要走,走了两步,支支吾吾的说:“我……我叫小七……”
      我以为她是腼腆,晚上有一个陌生的男子同一个女子讲话,我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你唱歌真好听。”
      她看着我眨了几下眼睛,点了点头,几步远处有一匹黑马,那马嚼着草叫了一声,她道:“谢谢……”她的声音很轻很小,断断续续的,却已经印在我的心里。
      她要走了,我立站在她的身后说:“你明天还在这儿吗?”
      她回了句:“不知道!”
      那匹马很小,但骨骼健壮,不是战马,但放在战场上也不会输。那马是夷族特产,他们整个部落也就几匹——我仿佛知道了她的身份。
      快要有战役了,军营中的战士都在积极训练,傍晚我依然走到那个沙丘上,月亮与星辰依旧,悬在我的眼前。我手插着腰,似乎是在欣赏这番夜景,如春去春又来,东风吹桃李,每每到了夜晚我都能欣赏到此番景象,已经不足为奇了。我孤独,没有人和我做伴,父亲待我严苛,母亲也早早离去,就像在沙漠中的一棵树,无人问津。
      我没有等到那位女子——可能知道我是东周人后,她再也不敢来这里了。
      炊事营里的部将在做夜宵,我进去,朝廷刚运来粮饷,白色的面团在砧板上,洒了面粉,面团轧上去滚一圈,和进面团里,我看着面团越滚越大,一点都不干燥,光亮圆滑的很。炊事营里做饭的师傅是位体格强壮,全身长满了肥肉,很结实。我问:“老余,你在做什么?”
      老余脸上肥光满面,笑起来很喜庆,他说:“小将军,一会儿给你吃荷叶饼!”
      我很馋,我好久都没有吃过荷叶饼了。于是我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前几日我们几乎都揭不开锅了,一大帮将士嚷嚷着回京城,正巧夷族开战在即,我爹回京要求陛下给我们增加军粮,商量驻扎之事,他人还没有回来,昨日军饷就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闻到一股清甜香郁的气味飘进我的鼻子里。蒸笼上蒸着几层的荷叶饼。我等不及吃了一个,又连拿了好几个,走出营帐,对着一如既往的夜晚,我又走上那片沙丘。
      在墨蓝色的星空下走,人在一个人的时候内心总会油然而生一种惆怅。小时候记忆对我来说还很清晰。我家堂屋前的院子,中秋时,我们一家人就坐在院子里赏月,上元节一家三口到闹市里游玩,那时京城早已盖上一层雪衣,虽冷,但到了人多的地方一下子就感觉不到冷了。京城人多,每到这么热闹的节日都是人头攒动,我娘怕我被人群挤散了总是紧紧拉住我的手,她的手柔软舒适,我爹体格健硕,总是跟在我们娘俩后面,就像一面人肉墙替我们抵挡。火树银花不夜天,河边会放起烟火,五彩斑斓,每个人都抬头望着,烟花稍纵即逝,我意犹未尽。叹着下一次看烟花还要再等上一年。那一年上元节后,我父亲被封为卢龙大将军,因为那一年,陛下的兄弟叛乱,夷族虽退兵但总是结下了仇,陛下虽没有直白的说要灭掉夷族,父亲去镇守边塞,每到夷族有点动静,陛下就会毫不留情的下令打过去。我渐渐的见不到父亲了。娘亲在后一年秋季得了病,那时正巧北边的猃允不安分,父亲疾书一封,娘亲整日卧榻几乎起不来,只能由我带笔,听她一字一字的说出来,我按原话写上去,写着写着,忍不住落下了泪——娘亲在那一年冬末故了。
      我仰望天空群星,眼睛里映着星星的光,眼角却有泪珠滑落。
      “咿呀啦咿啊……啦咿啊啊啊呜……”
      那位女子出现了。
      她坐在岸上,茸茸的青草,她的衣服也是青色,月亮在正中间,倒映在水中,她歪着头,不时的把手荡在水里拨弄两下。
      我没有上前,坐在坡下的沙丘上,拽了一根小草,两手随意摆弄。不知道为什么,我听见她唱歌就会很伤感,让我想起京城,想起我娘,淡淡的忧伤萦绕着我,我发起了呆,月亮在我眼前变得模糊,白茫茫的晕光,就像雪夜,大片的棉絮从天空中往下落,我穿着棉袄,站在窗前,眼看院子里的树木、屋檐都蒙上一片雪白。
      我来这里三年,都没有见过下雪。
      塞外没有雪。
      不知道她有没有见过。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站在岸边看着我,绿盈盈的目光朝我看,我立起来,不知所措,只好上前去。
      这次她却没有害怕我的意思,与我攀谈就像我们相识已久,她说:“你每天都来这里吗?”
      我点点头,指着上坡的那个沙丘:“晚上都会在那里,看看星星啊月亮。”讲话忽然变得笨拙。
      她笑笑,露出皓齿,忽然我的整个世界都刮起了一场春风。她将脚在小溪里洗了洗,低头穿鞋,我闻到一股花香在我的周围,视线下只有她长长的头发如瀑布,头发的一截上绑了一个白绒线,就像一只兔子。
      我们在沙丘上坐下来,我们本就是陌生人,她好像没有话要说,只是凝望着那大圆盘似的圆月,怔怔的,看得入神,她问我:“你有兄弟姐妹吗?”
      “我是独子。”我道。
      好一会儿的寂静,她轻轻说:“我有六个哥哥,最小的六哥比我大六岁,他早就弓马娴熟,能上战场……大哥和二哥死了……三哥瞎了一只眼……剩下的三个哥哥是父王最为寄予厚望的。”
      “你父王是?”
      她的眼睛看着我,天真的朝我说:“我的父王就是你们东周想要铲除的赫连云单于。你知道了吧?”
      原来她是赫连云氏的女儿。我只是听父亲说过夷族首领在那年战役中死了两个儿子,他对陛下的弟弟恨之入骨,最后归咎于东周,不肯休战的结果就是打。可陛下却不似在意,打归打,总是对战后的结果是平是败还是赢都不过问,于是父亲在这一待就是几年。
      “你的父王一定很疼你,只有你一个女儿。”
      “是啊。母后最疼我了。”
      我“哦”了一声。
      她问我:“你娘对你也很好吧?”
      我点点头,我娘确实对我很好,“不过她去世了。”
      好久没有听到她的回话,我看向身侧,她的眼里有光,不会是哭了吧?她注意到我在看她,别回头去在脸上抹了两下,又在周围看了一下,她说:“我饿了,这次出来连干粮都没带。”她叹了口气。
      我忽然想起自己走出来前在怀里放了几个荷叶饼,道:“我有吃的,给你。”
      荷叶饼放在衣服里完好无损,还有点温,她好像没吃过这个,嗅了一下,道:“好香啊。”
      她一连吃了几个,直到剩下一个的时候,我笑着说:“我不饿,你都替我吃了吧。”
      她吃完了,大饱满足,道:“嗯,这个真好吃,这叫什么呀?”
      我说:“这叫荷叶饼,你们那也许没有吧?”
      “没有。怎么做的呀?”
      “说起来有点麻烦,改日我带你去军营,让老余给你做。”
      她看着下面的黄沙,手抓了一把,又放下去,“你们会让我进去吗?不会抓我吗?”
      我盯着她,她把我当朋友了。我说道:“我不会让别人发现你的——有我呢。”
      她顺势躺下去,仰望夜空,她懵懂,脑子里装了很多问题,她问我:“你这么小出来打仗,家里也同意吗?”
      “我爹就是将军。”我回。
      “你喜欢打仗吗?”
      “不喜欢。”这回我沉思了一会儿。小时候觉得我爹打仗披上戎甲很威风,立志长大也要当一名将军。可是打仗让我们一家三口分开,娘亲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父亲也没有见到母亲最后一面,有时候我远远看着,父亲苍老了很多,背影变得寥落了——心中一酸。
      “那你们为什么要打仗呢?”
      她的侧脸细腻柔静,眼里有绿光盈盈,我侧脸看向她,低低地说:
      “我也不知道。可能身不由己。”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们也是听别人话的人。”
      “就像族里的人听父王的话那样?”
      “对。”周围有淡淡香味入鼻,我道:“你身上真香。”
      她闻了闻自己的衣服,说:“我新养了一盆棠棣,许是那花的香气。”
      “棠棣?就是长得像梨花的?”
      “我没有见过梨花。”
      曾经我听人说过,棠棣与梨花相似,一小朵白色在树枝上展开,美极了。我脑中想象,突然问:“你见过雪吗?”
      她皱了皱眉,摇头,“我出生到现在,这里没有下过雪。”
      雪可好看了,于是我不由自主的对她许诺:“有机会我带你去中原看。”我还拍了拍胸脯。不过我都不知道自己何年何月才能回去。
      她很有兴趣,眼里有憧憬的光,“好,一言为定。”
      一直到天变成淡青色,我们走到小溪边,小黑马很乖,都没有乱跑。我走上坡,后面她在喊我,“萧瑀——”
      我回过头,她骑在马上冲我挥手说:“再见——”
      我也向她朝朝手。
      有一日我给她一身男装,带她混进军营,为了尝尝老余的荷叶饼。
      等不及老余来,我拿出一袋面粉,我会做,于是一板一眼的教她。她揉面的时候水加的多,糊在手上,怎么搓也搓不掉,我让她多加面粉,这样自然而然的变成一个面团了。我们总归年纪小,揉面粉揉的脸红手酸,我忽然问:“小七,我快好了,你呢?”转脸看她,忍不住噗哧笑出来,她的脸白白的,鼻尖上有面粉,她还用手擦了额头,抹了一道白粉,手臂沾满了白粉。被我这么嘲笑,她有些气鼓鼓的,趁我弯腰大笑时随手一拳面粉洒在我身上,细白的粉末在空中洒下微有呛鼻,眼睛有点不适,衣服上的面粉掸也掸不干净。
      这是我平日里的便衣,洗起来可麻烦了。我嗔道:“你弄脏了我的衣服!好啊,你看着!”我抓起一把面粉也向她砸去。这下我们两个都来劲了,互相扔面粉玩,全然忘了这是在炊事营。
      到最后你追我赶的,追累了,我们就此休战,却看彼此满脸、满身都沾满了面粉,看着彼此大笑。我坐在地上,她弄干净自己的衣服,可哪还弄得干净?
      她气恼地说:“我这个样子回去怎么交代?”
      我也有点歉疚,便说:“一会儿你把衣服换回来,再去洗洗。”
      外面有脚步声,这下糟了,一定是刚才太大声,把老余招来了。
      老余在外面就大声冲我们喊:“是谁啊?”说完就拉起帐子,他第一时间是诧异的目光看着我们,仿佛没有认出我,我对他说:“老余,我……我……”我的话一时半刻被压住了。
      老余一下子就扫了一遍室内,他猛然睁大眼睛,结巴的说:“你,看你们干的好事!”
      小七有些胆怯的退后了几步,我站在她前面,我们弄得一塌糊涂,几乎屋子里都是面粉。
      老余都要哭出来了,他气得不能说话,他手里要是有一个擀面杖,准保向我们砸来,他的眼睛四处看的架势就好像是要找什么东西打我们一样,他嘴里念叨:“我十斤的面粉……你们两个小子!”
      老余这声音大的传了出去,我听见外面已经有杂沓的脚步声快步而来。我看了一眼小七,我闯祸了,但不能连累她,不能让别人知道她的身份,所以决定让她偷空溜走。
      正在老余抱头痛苦的时候,外面的步兵闻声进来,见里面这番场景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个步兵问:“怎么回事?”
      老余摇头:“这俩小子想把我的厨室倒腾上天哟!”
      我走出来说:“今天是我不对,让她走,你要告诉我爹就去说。”
      老余道:“你以为我不敢告诉将军吗?啊?等将军回来,看你小子怎么办!”
      老余看是消了气,回去整理灶台,道:“倒了什么霉,还要替你们收拾这个烂摊子……”
      我看着被我们弄得一塌糊涂的地方——还真是个烂摊子。
      这时外面有人跑过,大喊:“将军回来了!将军回来了!大家都到军营外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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