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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自恨寻芳到已迟(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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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正午太阳正烈,我跑出去,站在众军士中间,额头上冒出了小汗珠,父亲的马缓缓从远处骑来,后面还跟着几骑。
阳光夺目,我微眯着眼睛。
副将上前去拉马,父亲下来,他们说了一会儿话,表情严肃,我们大气都不敢出。
父亲对副将说了几句,最后让大家原地解散。父亲的目光投向我,对我说:“你怎么这个样子?”
我默然站在那里,看了自己的衣服,猛然发觉,慌忙的拿袖子抹了把自己的脸,面粉掉到眼睛里,我面红耳赤,耳朵嗡嗡地响。
父亲发火了,道:“才走了几日,一点都规矩都不懂!这个样子真是可笑!”
我知道父亲发火,两只手贴在腿侧边,父亲伸出手,他平时都会让副将把那牛皮鞭递过来,打我的背。我抿着嘴,被打惯了的我毫无反抗的意识,直挺挺站在那儿。
我的身后一个稚嫩的声音冒出来,像是乞求:“将军,不要打他。”
小七站在我前面,望着严肃的父亲,她一点都不惧,我不知道父亲此时此刻是什么感觉,他把目光转到小七身上,觑着右眼,上下打量,问:“你是谁?军营怎么会有小孩子的?”
老余在后面道:“大将军,这位是——”
小七抢在前头说:“我是萧瑀的朋友。”
父亲将头往后仰一点,他的目光仿佛变得更凌厉,问我:“她是哪里人?”
我的心突突地跳,我从来没对父亲撒过谎,担心一说出口就会被父亲拆穿,可是心底有什么东西在帮我做决定,我忽然说出来:“她是豳地人。”
豳地曾是我们被夷族闹的前后无退路的时候的驻扎地,那里的人口很少,总共就一丁点面积,父亲是重义之人,听完只是点点头。
“大将军。”突然后面那几骑中有人说话,稚嫩中带着沉稳。
我好奇的歪着头看去。
那个男孩骑在马上,阳光背着他。
父亲立刻转过身,朝那个与我差不多高的男孩拱手,父亲叫他“六皇子”,话语中很是尊敬。
父亲扶住马缰,六皇子一瞬间就下了马,倘是骑马久了,下马时有点不稳。他只向我看了一眼,那一双黑眼睛,如一泓在深渊里的水。
我至今难忘。
他对父亲道:“大将军,我晚上住在哪里?”
父亲命副将去给六皇子准备营帐,副将知道他是皇宫的皇子之后说话略哑涩,抱歉地说:“将军,我们营帐不够,恐怕单独腾不出一个营帐。”
六皇子道:“我不需要一个人住。”
父亲便道:“那就同犬子一块住,如何?”
我们正好四目相对,他点点头。
我这才意识到,以后这个六皇子就要和我们一起在塞外了。
我自此和六皇子住在一块,我将行军床搬到左边,副将把床褥之类的东西都准备好,我很是忐忑,毕竟他是皇子,哪天惹他不开心了,他回宫告诉陛下,父亲和我不得遭殃了?
事实如我所料,这个六皇子性格孤僻,待人生疏,很少说话,我几乎没见他笑过。我也识相的不主动与他攀谈。
将近一日的训练完毕,我疲惫的倒下床,依旧是互相不说话。中间点了煤油灯,黄黯黯的,这夜微凉,刮起了风,塞外的风最要人命,吹得营帐似要连地翻起来,入睡时光听风卷沙声就睡不着了。我左右翻腾了两下,还是睡不下,自从多住了个人,做什么都要小心翼翼的。我寻思是煤油灯的光亮眼,正要吹灭,不小心看见那个角落有东西隐约闪烁,小小的在发光,身子呆在那里听了一刻,帐子上映着我的黑影,六皇子发觉我,翻身过来,那个东西就藏在手里,我回过神,他恨恨地瞧我,说:“你在看什么?”
“我要吹灯——”说完就把灯吹灭,飞速的跑回床上。
黑暗中总觉得六皇子在看我,我向里睡,后背凉丝丝的,连呼吸都警觉。六皇子总归没有在说什么,过了很久终于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才放下心来。
六皇子喜练弓,父亲就让我陪他,十场下来,六皇子的箭法赢得了所有人的喝彩,连父亲也夸他,给他鼓掌。我的箭法平平,本来也是个陪衬,但总归心里不是滋味。
我吃完晚饭,独自走出军营,当时天边红霞添着淡淡的几层雾霭,桃红色的,望着桃红色的晚霞走上沙丘,塞外的天气总是闷闷的,黑的也很快,这时风吹着我的衣裳,迎面而来,我躺下来,在等,我知道——不久就会有歌声传入我的耳朵。
苍穹披上夜幕,星星次第出来,月亮当灯照着。
“咿呀啦咿啊……啦咿啊啊啊呜……”
我去到那片小溪,一到,那歌声就停了,小七向我奔来,她怀里抱着什么,一团白绒绒的东西。
她高兴的脸上泛着光,淡淡的红色脸颊,举到我眼前,说:“你看,兔子。”
两只白色的耳朵竖起来,一动也不动,我再看,那只兔子的脚受着伤,毛也沾上了血,很是恐怖。
小七说:“它被一匹狼逮住了,我刚才在那救的它。幸好没事。”
这里有狼,我问:“狼呢?你自己把狼赶跑了?你人没事吧?”
小七得意的笑:“我刚要去把狼赶跑,突然有一支箭射过来,把那只狼射死了,就在那。”
小溪边水波粼粼,那确实有一只狼蜷缩在那里,一支箭贯穿它的身体,竖在那里。我顿时疑惑,这箭是从哪里来的?
小七道:“不知道是谁,我看了周遭都不见人影。”
我心里想起一个人,不过不确定。
我不经意回首,凝视着一处,那里恍然有一个小小的人儿站在那里,我看见他,他向这里走来。
小七看见他背的箭袋,开心的说:“喂,就是你把那狼射死的吗?”
六皇子走过来,只道:“是。”
小七抱着怀里的兔子十分怜惜,垂着眼,说:“可是让哥哥们知道一定会把它弄死剥了它的皮毛的。”
听她这么说,其实军营里有规矩,不让养动物,我想着,要不瞒着父亲把它养在营帐里吧。不料六皇子把手伸过去,兔子依偎在他怀里,静静地说:“军营里有医士,你把它放心的交给我。”
小七眨着眼,赧然笑道:“太好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他叫萧瑀,你呢?”
六皇子顿了顿,道:“定兖。”
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六皇子的名字。
六皇子像想起什么,冲她问道:“你有哥哥?”
小七道:“是啊。”
他道:“也是豳地人?”
我的脸色顿时冷下来,六皇子比我想的聪明。
小七僵着笑,望了我一眼,六皇子平静的揭穿我们的谎话:“你的衣裳是夷族的族服,还有你脚上戴的铃铛,这里的平民是不准带的,你骑的黑马世上也只有几匹……”
那匹小黑马在小溪边吃草。
我们像做贼一样偷看彼此一眼。
六皇子忽然转向我,一贯的神情说:“不要让大将军知道,否则他会打断你的腿。”
他走了。
我和小七对望,匆匆的向她道别。我跑着跟上他,心里窃喜他没有要向父亲告状,但油然而生一种害怕,六皇子少言寡语,可他非常聪明,善于察言观物,这是我捉摸不到的。
那几日六皇子做了一个木笼子,让医士治好兔子的腿,白绷带缠在它腿上,我从厨房拿了几片菜叶子,忽闻老余在灶头上抱怨,叹气道:“真是该死!好不容易到了军饷,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跑出来黄鼠狼,没什么可偷的,倒把一袋米咬的粉碎。该死!”
军营中有黄鼠狼出没,我留了个心眼,我担心我们营帐里的兔子,万一被黄鼠狼嗅到,那可惨了。
我掀帐子,六皇子蹲在笼子前,拿着一根菜叶子给它吃,小兔子动着嘴把菜叶子吃掉,菜叶根剩下了。六皇子没有转过头,反正他知道我在后面,我把手中的菜叶放下,我观察着,六皇子似乎很喜爱小动物,对待它很是温柔,兔子的毛很柔软,洁白的兔毛像是棉花,他抚摸着兔子的身体,看着它吃,时不时还对它说:“快点好起来,这样才能长大。”
这只兔子只有两只手摊开那么大,笼子也只够它转身的面积,我想它要再大点,这个笼子就装不下了。
我走出去前回头对六皇子说:“听说这里有黄鼠狼出没,不过兔子在笼子里应该没事。”
战事就要来了,父亲在我们艰辛训练时期说要回趟京城,没有说回去做什么,只是他走那天是同六皇子一块回去的。
在结束一天严苛训练之后,我走上沙丘,却在下坡时停住了脚步。
那里青青的小草塌着几匹骏马,上面的男人身材健硕,面庞野蛮,他们在远处呆着,他们是来监视小七的,我躲到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小七只是驻足片刻,便骑上小黑马走了。
我只记得她垂着头,在那些高大威猛的野人中间,背影很是孤寥。
因为战事逼近,她的行动也受到了限制。
那时起,我很恨打仗。可是小小的我又能改变什么?
六皇子与父亲不在,我又回到从前一个人住营帐的时候,灯火黯黯,忽然听见窸窸窣窣嚼东西的声音,小兔子隔着笼子把最近的一片叶子拖进来吃着。
反正也睡不着,于是我拾起一片叶子喂它。脚碰到了金属的东西,被我踢了一下,我后退一步看,是一个金属的夹子放在笼子门的旁边。
仔细一看那是夹老鼠的夹子,差点被我踩到了。我记得六皇子临走前跟我说过,那是用来防备黄鼠狼的,差点把我防了。我原封不动把它放到笼子门口。
一日后,父亲和六皇子回来了。
父亲回来时脸上挂着说不出的喜悦,不露于表面,但我这个做儿子的看出来了。马上我就知道为什么——
陛下愿意和夷族休战,起了一道檄文送过去。
这也意味着我们再也不用打硬仗了。
全军营的将士们大振,他们再也不用为明日是否会死在战场上担忧了。
当晚父亲搬出了自己私藏的一坛好酒,篝火通明,架子上煮着美味的食物。
父亲把一碗满溢出来的酒敬向六皇子,说:“此次和战,末将怎么也没有想到。不知道六皇子怎么说服的陛下?”
六皇子也拿起一碗酒,佯装了一下,淡淡道:“没什么,只是和陛下商量了局势,几年来打仗不休,劳民伤财,不如彼此休战,签订盟约。”
父亲拍拍他的肩,一碗酒喝光了。
也许六皇子也讨厌打仗,陛下让他来边塞就是为了察看局势,陛下也许早就想休战了吧,让六皇子此次来边塞就是为了这事,马上他就会回去。
可是,六皇子在这里一待就是十几年。
许多年后我偶尔知道,那时的六皇子恳求陛下,极力说服与夷族休战。
他提出的条件是,从此待在塞外,再也不回皇宫。
许多年后我才明白过来,原来那时陛下就恨不得六皇子不回去,所以斟酌之后同意了。
不久,我又见到小七了,她的丝巾迎风飘荡,朝我们招手。
我们走过那条小溪,沿着它的尽头走,一叠山峦隐隐,再走不久,一条瀑布直贯而下,水流唰唰地,极是清凉舒心,一潭水中凸起的岩石被瀑布打得光滑,小七走上去,我早就提醒过她了,可她依旧在岩石上摔了下去,幸好她穿的是革靴。
她弯腰捧起泉水,眉眼含笑,向岸上的我们泼来,那水荡漾开去,宛若蔷薇牡丹,她的腿光滑润泽的踩在一块岩石上。我躲不及,六皇子也没躲过。
我愤愤的,嘴角却要忍不住笑:“你不要闹!”
她道:“我没有闹啊!嘿,看着!”
这次我向旁边闪,六皇子把头别过去用手挡住了,我感觉到他身上有愠气,我要阻拦小七,害怕六皇子生气,没想到下一刻六皇子弓腰掬水,连连好几次泼在小七身上,眉眼处掩盖不住的笑意。
他们的笑声伴着瀑布的水声,爽朗、清悦,白日蓝色的天空明澹。
六皇子十六岁时被封为“怀王”,他的皇兄平王分封徐州,可他没有封地,那时的我没有想那么多,他看起来还是那么无忧无虑。十年下来,我们的感情也加深了,有时点着灯聊天,在燃烧的火堆面前喝酒,我酒量很好,大概是从小同父亲喝酒。怀王酒量差点,经常碰到他喝醉酒就胡言乱语,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于是每回怀王拉我喝酒,我就会在酒里兑水,为了不让他喝醉。我们变成无话不谈的朋友,他会和我讲大将军怎么怎么样,为人严苛,碍于他的身份才不批评他,其实他的剑法不好,大将军也睁一只眼闭一眼不去说他。我想起父亲对我很是严格,常常黄昏过后他还罚我一个人练剑,还说,当兵的人不仅要会抡拳挥矛,剑法也要超群。
我想怀王的剑法是比不上我的。
小七和我的关系也很好,她什么都对我说,她的三哥自从瞎了眼后就疯疯癫癫的,父王对他很失望,没有一点男人骨气。于是四哥成了父王的希望,可是四哥从小放荡惯了,经常出去花天酒地,五哥最稳重,但父王对他有戒心,小七说五哥是在外面的女人生的儿子,那个女人就是中原说得风尘女子,所以她父王怎么也想不出来这样的女人会生出能倚重的孩子来。六哥与她谈天说地,她无聊时就和六哥说话,六哥很想出去看看,但夷族的规矩不允许,有一天她和六哥跑去豳地,那里虽然小小的,但是小玩意儿极多。
那片夜空低矮,小七躺在沙丘上对我和怀王滔滔不绝地说着。
怀王接口:“我们也去一次豳地,怎么样?萧瑀?”
我“唔”了一声。
过了两日,我们去了豳地,正好是午后,太阳懒洋洋的,我们在一家客栈换了那里的人的衣裳,这间客栈是吃饭的,我们坐下来点了几盘菜。
小七一拍桌,“我要吃荷叶饼。”
怀王也道:“我也来一碟。”
小七撅嘴说:“这回你可不能吃我的了!上回萧瑀带来的荷叶饼全让你吃光了。我只吃了三块,萧瑀一块都没有吃。”
怀王张嘴辩驳,却没法还嘴,于是说:“萧瑀不爱吃荷叶饼。”
我对小二说:“我要一碟芝麻核桃酥。”
怀王朝小七扬了扬眉毛,仿佛在说“看到没?”
我们吃饱出去,有小贩在卖小兔子,小七蹲在那里,那些兔子都是刚出生的,总共有九只,浑像一团毛绒球。
怀王说:“你不是有兔子了吗?”
小七望着我们,她的眼里有光,看起来楚楚可怜,轻轻说:“它们好可怜,这么小就要离开自己的妈妈,最后还要分开……它们长得那么可爱……”
这些兔子中有一只眼圈是白的,其它地方都是黑色的,还有黄色的,全身白色的……是的,它们真的很可爱。
听了小七的话后,怀王有些呆住了,看着那一笼子兔子,似乎在想什么,最后他说:“那就都买了吧。”
我倒吸一口凉气。
小贩说:“那边有卖网子,今晚豳地有捕萤大会,你们可以去捕萤火虫。”
这时快到黄昏,我见面前的一条河边的草丛有几点亮光躲藏在草丛深处。
小七很兴奋,“我们晚上可以去那玩儿吗?”
我们是要在傍晚前回去的,不能让父亲知道。
我说:“今日是不行的。”
怀王见小七垂头丧气,安慰道:“下次一定带你来捕萤火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