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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

  •   “……ADD是不带进位的加法指令,ADDA是带进位的加法指令,两个不一样。”下午放学了,罗星一边下楼一边与丁明洁讨论课上的内容,“哎,你的书包又张着嘴了。”
      丁明洁皱眉,停下脚步让罗星帮她拉好背包拉链:“汇编好讨厌,一个几位数的加法程序要写上几十行,C语言两句话就搞定了。唉,这门课就快讲完了,我感觉什么都没学会,烦死了。”
      “有的单片机不支持C语言,只能用汇编。其实也没那么难,就几十条指令,老师说过平时成绩会算在内,考试不会考太偏,都在平常做的题目里了,不用担心。”
      “那,考试前你帮我抓重点。”
      “用得着我吗,”罗星笑,“不是有齐越就够了……那个——”
      走下最后一级台阶,丁明洁看到罗星笑容隐去:“怎么了?”
      “晚上给学生上课的书落教室里了,我回去拿,你先回去吧。”
      “没关系,我等你。”
      “不用了,”罗星丢下丁明洁,转身向楼上跑去,“我今天直接去学生家,也不同路。”
      二楼窗口,罗星沉着一张脸,俯视教学楼门口裹着黑色呢子大衣缩肩而立的佝偻人影。
      十一月底,寒风瑟瑟,树叶凋零,教学楼两旁的常青树也在风中发着抖,夕阳瑰丽却没有温度。
      他来干什么,不觉得烦吗?这就叫作阴魂不散吧,罗星抱紧手中的书包,神情冷漠。亲情很重要吗?血真的浓于水吗?二十年前的孟一江怎会不明白这人世间最简单的道理?二十年后才急于付出的父爱,不嫌太迟吗?
      罗星慢慢地从教学楼的另一头踱下,从教学楼后门走出去,迎头寒风钻进衣襟,她拉好衣领,坚定地向前走去。她已经二十岁,大到不需要父爱了,更不需要这种为求心安迟来的父爱。
      “罗星!”
      一个清脆的女声打断她的沉思。罗星转头,看到银杏树光秃秃的树干下让人眼睛发亮的郑咏晴。
      “你好。”郑咏晴只带他们三次课而已,她们之间没有交集。不过,他们的郑老师真的好漂亮——她穿粉黄色的薄呢短大衣,同色同质料的短裙和白色的高跟长靴,高挑美丽,打扮入时,经过的路人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你喜欢思哲吧?”郑咏晴走到罗星跟前,居高临下,神情睥睨,提起一个让罗星心跳的名字。
      赵思哲?罗星咬着嘴唇。喜欢怎样,不喜欢又能怎样?重逢到现在两个多月,她只见过他三次,第一次还是在不清醒的状况下。即便喜欢,也只能成为秘密。
      “我和思哲,在一起三年多了,我们感情一直很好。”
      潜台词,凭罗星这样的人,没有资格成为赵思哲与郑咏晴之间障碍。罗星望着郑咏晴描绘精致的妆容和微卷的长发,觉得好笑。是呵,玫瑰花和狗尾巴草,人人都只会选美女。既然如此,郑咏晴又为何站在这里?
      “以后,你离思哲远一点。”
      “既然你们感情好,就完全没必要对一个构不成威胁的人来炫耀。”罗星的心里,一定住着一个既自尊又自卑的灵魂,她心中自嘲。“对不起,我很忙,我有事先走了。”
      “哎——”
      “再见!”罗星转身,步履轻快地向前走去。天色将暮,她必须六点半之前赶到学生家。她的学生,期中考试成绩排名退后两名,学生家长的脸色很难看。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们那样幸运,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就有爸爸疼妈妈爱,有穿不完的锦衣吃不完的玉食。有些人,一辈子都只能靠自己。

      When love beacons to you, follow him, though his ways are hard and steep.(当爱召唤你时,跟随它,虽然它的道路艰难而险峻。)
      晚上八点半,公共汽车上坐满了赶着回家的人。罗星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默念着在家教学生那里看到的句子。她的学生虽然数学很差,但英文不错,可是纪伯伦的《论爱》呢,不到十五岁的小女孩儿,看得懂吗?
      爱,汉字十划,英文四个字母,简简单单却让人脸红心跳,让人做出许多不该做的事情。罗星想起丁明洁提起齐越时脸上的光彩,想起黄昏时郑咏晴的示威举动。
      属于罗星的爱在哪里?
      赵思哲,笑起来有酒窝好看的赵思哲……
      赵思哲?罗星,别傻了,你哪有恋爱的资格,哪有被爱的资格?你要看清楚自己,你不是温室中的花朵,你只是野地里的一株狗尾巴草,你从来都不是娇艳的玫瑰。你,太平凡了。
      人人都是平等的,郑咏晴有权利爱赵思哲,罗星当然也……
      平等?罗星你现在每天为温饱而奔波,你连自己的母亲也没能力照顾,你有什么权利去妄求爱情?知足吧,罗星,你上大学了,你可以自食其力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没什么不满意,只是能再遇见他,只是缘分……
      笨蛋,还相信什么缘分,你以为自己是谁?不错,赵思哲记得你,但又怎样,他只是把你当作旧识,不然他为什么再也不出现?记住,你只是他的旧识而已!
      “旧识,只是旧识而已……”
      “你说什么?”
      呃?罗星愣住,有些机械地转头,看到身旁座位上换了一个她刚刚还在念想着的人。
      “大白兔好吃吗?”黑暗中,他的牙齿好白。
      大白兔?是了,两个多月前,他送她十颗大白兔。她吃了,十颗大白兔吃了一个多月,每一颗都细细咀嚼,品味甜与回忆。
      “怎么,不认识我了?”他的眼眸闪光,话中带着笑意,“我是赵思哲。”
      “我知道你是赵思哲。”罗星淡漠地转过头,看向窗外。
      “是吗?”赵思哲收起笑,“可你样子好像不认识我。”
      那,就当不认识好了。她似乎专注地看着窗外的影影绰绰,可感官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感觉着身旁人的举动。
      “我收到你邮件。”他突兀道。
      “啊?”邮件?什么邮件?她愣住。
      “我给你回信了,你还没看到吧?”
      “什么……”她一头雾水,视线从窗外调回。
      “好好看看吧。”
      他在说什么,她思索着。有几秒钟,他也奇怪地沉默着。
      “你还没有告诉我,大白兔甜不甜?”他忽而凑近她。
      甜,但不能告诉你。她倏然回头,不小心额头撞到他的额头,她吓了一跳,伸手推开他的身子:“我、我到站了。”
      汽车停下,门打开。她慌忙穿过他,穿过人,急匆匆地下车。
      “孟星辰!你给我站住!”他随她下车,在人行道上冲她大叫。
      她顿了顿,转身:“我,不叫孟星辰!”
      “那么,罗星,”他走到她面前,“收了我的大白兔,你就不该只当我是那个假冒的服装品牌。”
      “我没把你当什么服装品牌。”她咬着嘴唇,低下头。
      “那,既然你说你相信缘分,说你喜欢我,为什么现在又要避开我?”他托起她的下巴,路灯下审视她没有血色的脸。
      “有女朋友的人不该对别的人做出这样的动作。”她转头甩开他的手,“而且,我什么时候说过什么缘分,还说什么……”
      “有胆子写给我,没胆承认,这就是罗星吗?”他看着她瘦小的身子,被寒风吹得不住抖动,“不想搭理我,也不用找什么我有女朋友的借口。”
      “哈,你没有女朋友?不知道是哪个的女朋友今天拦住我说:‘我和思哲,在一起三年多了,我们感情一直很好。’”罗星模仿郑咏晴的语气腔调,“‘以后,你离思哲远一点。’不是你的女朋友,说得出这样的话吗?”
      “那你,会离我远一点吗?”
      “那么,郑咏晴是你的女朋友吗?”凭什么要听郑咏晴的话,可是又有什么理由和你亲近?
      “那么,你喜欢我的话是随便说说的,还是真的?”
      “真好笑,我什么时候说过了,你不要自作多情。”
      “赵思哲,谢谢你还记得我,谢谢你的大白兔,你永远都不知道这十颗大白兔对于我的意义。十一年了,我们可以再遇到,是不是老天的安排?以前,我不相信命运,对缘分嗤之以鼻,可是跟你重逢,我相信了。赵思哲,我原来不是不会喜欢人,只因为我喜欢你,从九岁那年,从我不知道什么叫喜欢的时候起……”他亮的眼眸凝视着她,“要我背下去吗,难道你是想否认这些不是你写的?”
      “你、你怎么、怎么知道?”她结巴着,呼吸凌乱,身体冻得像冰,可体内一股热气冲上头,脸刹那间烧了开来。
      “我告诉你,那位郑咏晴小姐,对我没有意义。你说的对,太骄傲的人,其实配不上我。”他拉起她的胳膊,“我喜欢的女孩,是让我从小心动的女孩,有一双清澈的眼睛,让我牵挂了十一年。”
      在做梦吧。这,怎么可能?
      “你问我,相不相信缘分,我现在可以回答你:我相信缘分。”赵思哲说。
      他相信缘分,可是她只是一株狗尾巴草,在物质缺失的罗星身上,永远也没有郑咏晴那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与自信心,不会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会爱着自己。
      然而他的话,甜美地让人心醉。谢谢你,赵思哲,我人生最美好的一刻,竟发生在这寒冷的初冬夜晚。罗星眼中发热,手心冒汗。“赵思哲,”她轻轻掰开他的手,冲他微微一笑:“再见!”
      “孟——罗星,你给我站住!”看到罗星转身跑走,赵思哲愣了一下,立刻追了上去,只几步就抓住了罗星的胳膊,“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罗星喘气,举起一双手,“赵思哲,你见过郑咏晴的手吧,你看清楚,这双手是你想要的吗?”
      他握住她粗糙瘦小、骨节突出的手,感觉到她的手冰凉,手心里有硬硬的茧。
      “……四年前她奶奶去世,现在她家里只剩她妈一个人。听说她爸爸欠人家一屁股债,在她高考前全家都跑了……她在北京上大学,自己打工挣生活费,很争气,镇上的人说起她都很服气……上次我跟她道过歉了,哥,你如果见到她再跟她说对不起吧,小时候我总是欺侮她……”
      她受过很多苦吧,赵思哲想起何志伟的电话。
      “赵思哲,还是算了吧。”
      他是她的梦想,可当这梦想可以实现的时候,罗星竟然会恐惧,彻骨的寒风令她浑身颤抖。
      “算了?”他第一次对一个女孩儿表白,怎么能算了?赵思哲咬牙,“你把我当什么?你以为赵思哲是什么人?”
      “我没以为……”她嗫嚅着。
      “那你在怕什么?你记住,赵思哲不是孟一江。”他握紧她的手,坚定而认真地,“我喜欢你。”
      他懂得她……他知道她在怕什么。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只有赵思哲,会知道她在怕什么?
      罗星沉默,仰起头,昏暗天边有一颗星星闪着光亮,她感动,心悸动着,眼眶湿润,双眸模糊,泪水从颊边滴落。
      “我也喜欢你。”良久,她轻声道,缓缓地反握住赵思哲暖和细致的手,凝神望向他,眼神清亮。

      “喂,关老师要过来了。”丁明洁小声说着,捅了一下对着电脑屏幕看得入神的罗星。
      学校计算机网络中心,罗星他们的班正在上课,年轻的男助教讲完课留了当堂作业,便来回巡视着,查看学生的完成情况
      罗星神色一凝,利落地关掉网页,在老师走到他们这一排之前返回到DOS界面,调出程序。
      “怎么样?”老师来到罗星身后,看课代表的作业,“做出了吗?”
      “哦,已经做完了。”罗星运行程序,给老师看结果。
      “不错。”老师推了推眼镜,满意地微笑,穿过他们这一排,向后头走去。
      看老师走开,罗星呼气,幸好作业已经完成。
      “刚才看什么?”丁明洁好奇,从未见好友上课时摸鱼。
      “没、没什么。”难得的,罗星脸红,想到刚刚邮件里的句子,神情忸怩。
      “你不会在看黄色网页?”丁明洁调侃道。
      “你知道我没有。别闹了,关老师又看我们了,”罗星笑,“呃,我现在看程序能不能优化。”
      罗星貌似认真地盯着屏幕,脑子里转的却不是那些英文代码字。
      “我现在云南出差,公事结束公司安排玩几天再回北京,在海拔2000多米的丽江,我收到你的邮件。”
      “可能因为海拔高没有空气污染的缘故,这里的夜空很干净,星星很亮。看到星星,我想起你。你的眼睛,像星星一样。”
      “没想到会收到你的信,两个月了,我以为你会一直当我是陌生人,对十一年前的事完全失忆了。”
      “可我记得,我记得很多年前,下着雪,我们跑到镇外的麦田里,你哭着问我人为什么要结婚。一个十二岁孩子的话你肯定早就忘记了,我只记得那天,我们说了很多话。”
      “十一年前,我们相识,我并不认为孟星辰会在我的生命里占据一席之地,但我会一直记得孟星辰;四年前,再遇到你,我以为只是偶然,因为第二天我去你学校找你却没找到你;九月,我们居然又见到,你流着眼泪淌着鼻血,狼狈地从楼梯上掉了下去。我背你到医院时认出你,虽然你换了名字。”
      “好吧,从那天开始,我终于相信什么狗屁命运,可你却假装不认识我,收了我的大白兔,一个电话也不打给我。我很生气,直到收到你的E-mail。”
      “说了这么多,你总该懂得我了吧。”
      “我,也是相信缘分的。”
      ……
      “我,也是相信缘分的。”下课,走出大楼,罗星仍然在咀嚼着那句加粗的文字。
      “在念什么?”丁明洁笑好友一日一夜的痴痴呆呆。
      “在念——”罗星笑瞪丁明洁,“念不知道哪个偷看人家的东西,还未经人家同意用了人家的邮箱,发了邮件给某人。”
      “那——某人什么反应?”丁明洁讪笑着。罗星的邮箱是她帮忙申请的,直爽乐观的她看不得身边人郁郁寡欢。
      罗星收住笑:“谢谢你,明洁。”如果不是明洁,也许这辈子罗星的心意都不会让赵思哲知道。喜欢一个人,需要莫大勇气,在爱面前,她无助、脆弱而谦卑,缺乏为爱不顾一切的勇气,甚至连承认自己爱着的勇气也没有。
      “记得把邮箱密码改了,当心我哪天手痒不小心打开了看到不该看的东西,起一身鸡皮疙瘩。”丁明洁开心地提醒好友。冬天来了,如果喜欢的人在身边,即使有风有雪,也会温暖吧。她替罗星高兴,为自己帮得上罗星高兴。“真的不怪我哦?”
      怎么会怪明洁?苍白的大学生活,因为有了明洁才有了色彩。
      “替我谢谢丁明洁。”
      周末她去参观他租住的地方,中午在狭窄的厨房里,她烧了几样简单的菜,拿碗盛饭给他的时候,赵思哲忽然说道。
      “谢、谢明洁什么?”
      “谢她可以让我吃到女朋友亲手做的饭。”他笑看她忙碌。
      “我做饭给你吃,你干嘛谢明洁。”女朋友的称谓让她心中甜蜜,却又明知故问。
      “因为我们都是胆小鬼。”他知道她拘谨疏离的个性,收到她的E-mail,是意料中的意外。若非那封邮件,若非已经明了她心意,他不会轻易说出‘我喜欢你’那样的话。
      胆小鬼?她愣住。怎么会?在她心里,他是王子一样完美的存在。
      “想什么?还不吃饭。”他放下碗,轻捏她脸颊。
      “在想,”罗星回神,端起饭碗,“你为什么没留在上海?”
      早就想问他,他父亲在上海,他在上海也生活了好些年,可他考北京的大学,毕业了也不回去。
      “为了——”赵思哲脸沉了沉,遽尔笑,“为了可以遇见你。”
      “什么,我才不信。”
      “其实,”他正色道,“我一直都不习惯南方的气候,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没暖气,我手脚都长冻疮,这几年好容易养好,不想再回去受苦。”
      长冻疮?他的手指白皙细腻,比她的手都要干净漂亮,完全看不出生过冻疮的痕迹。
      她不信。赵思哲也不解释,拿筷子轻敲下碗:“还不吃?快被我吃光了。”
      他真生过冻疮,上中学时宿舍里没有暖气,他的手肿得像萝卜,脚痛得鞋子都穿不进去。这些,他不会跟她讲,不会跟任何一个人讲。
      “下个月,我想去另租房子。”他夹菜到她碗里。
      两室一厅的房子,他与人合租,客厅厨房卫生间共用,平常一人一个房间互不干扰。
      “这里不好吗?”租房好贵,他不过刚毕业几个月,也不会有太多积蓄……她为花钱而忧愁。
      她怔愣之间,隔壁摇滚音乐响起。
      “我室友醒了。”赵思哲苦笑。前几天他室友带女朋友回来,墙壁轻薄,害他一晚没睡好。他知道自己,看起来好相处,其实与人有距离感,讨厌被打扰,从不会跟任何人太亲近。“我以后一定买厨房大大的房子,你就要常常做饭给我吃了。”
      “好吃吗?”罗星不自觉微笑。
      赵思哲点头。只是家常菜,他吃得满足,是因为太多年没有吃到。
      大大厨房,做饭给他吃,听来像个梦。罗星傻笑,失神地望赵思哲,他握筷子的手细致修长,他的衣衫整洁干净,他的脸容清秀好看,他的头发柔软而顺服。喜欢他,从那十颗大白兔开始,从九岁那年开始,而今,他就坐在自己的面前,也喜欢着她,这在她,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她觉得自己在做梦,觉得命运神奇。
      这女孩儿爱着他。
      赵思哲注意到罗星痴迷专注的目光。十一年过去,她长高了,皮肤细滑了,头发乌黑有光泽了,但仍是巴掌大的小脸,黑白分明的眼睛,认真而单纯。她是他人生最大的意外吧,他调回目光,看冬日阳光晒进房间,落在他肩膀,心里一片暖洋洋。

      夜晚,无风无月,气温零下几度,校园路上不见行人,只有来往车辆呼啸而过。然而这冷的天气,他们却不以为意,光秃秃的树木看起来也仿佛绿意盎然。
      “对了,一直想问你,四年前我们什么时候见过?”罗星想起他的邮件,她冥思苦想几天,也记不起十九岁的赵思哲什么模样。
      “四年前,有天下雪,在公共汽车上,你哭得很难过,我给你手帕擦眼泪。”就知道,她不会记得他。
      那个人,是他?她不置信地盯着他瞧,记忆里一片模糊,只记得是一个干净的男生,穿蓝色的衣服,送她浅蓝色的手帕。
      “不相信吗?”他笑,松开她手,从背包里挖出一张纸,“就知道你不信,我这几天特地找了证据出来。”
      她接过,一下子傻了,那是她高二期中考试的数学考卷,路灯下她看到名字是孟星辰,得分是64分。什么时候丢的,她记不得,只是后来想问老师题目时,死活找不到那两张薄薄的纸。
      “怎么会在你这里?”她惊喜又赧然,上面的分数曾经让她掉泪,一度对考大学失去信心。
      “让我想想。”他搂住她肩,头歪着,“某个下雪的夜晚,一个跟踪狂跟踪一个高中小女生到了荒郊野外,想图谋不轨的时候小女生跑了,只留下这张考卷。”
      什么啊?她笑瞪他。那天她那个样子,他一定是担心小女生因为考试没考好会寻短见才跟着吧。
      “我不会自杀的,”她折好试卷,不自觉地,右手抚上左手腕上的疤痕,“再艰难的境况,我也不会自杀。”
      他注意到她动作,眸里闪过痛楚。他一把扯过试卷,强笑道:“好学生也有滥成绩的时候,这个证据我一定要留着。”
      “那,你留着吧。”他居然保留了四年,她心里暖烘烘。
      “第二天为什么没去上学?”他去学校找过她,被传达室的老大爷当坏人看。
      因为病了,烧到三十九度五,在床上躺足一个星期。
      “好学生,也有想逃学的时候啊。”不想他知道不开心的过去,希望将来只有好的事。
      “那,奖励逃学好学生一样东西。”他把试卷放回,在背包里翻啊翻,然后把手放到她手心。
      大白兔?她眉开眼笑,未吃到嘴里却已感到甜味。
      她的欣喜让他开怀。四年前的她,跟孟一江住一起,一定极不快乐,他知道与自己不喜欢的人住在一起的滋味。然而,他们现在一起,过往已经不再重要。他想着,嘴巴里突然被塞入糖块,他看到她笑脸,甜味压着喉头,心中阴霾散去。
      “思哲,我要——”她蓦地住嘴,瞪住宿舍楼前的人影。
      “他是?”赵思哲顺着她眼神望过去,看到冻得瑟瑟发抖的清秀少年。
      “姐姐。”
      本在楼前柳树下东张西望的孟星宇看到罗星,开心地跑过来。
      “你怎么在这儿?”这算什么?他们一家人到底要做什么?“几点了?你才几岁?这么晚不回家在这儿干什么?”
      “姐姐,”孟星宇看看罗星,又瞅瞅赵思哲。
      “你回家吧。”这个弟弟,为什么没小时候那么讨人厌?
      “姐姐,爸爸病了。”他十二岁,人很聪明。父亲虽然没说,但心结他都知道。
      孟一江病了,关罗星什么事?她是不是应该高兴?那个人过得不好她应该开心?然而,然而,为什么她开心不起来?她回头看赵思哲,后者上前搂住她颤的身子。
      “姐姐,爸爸病了。”孟星宇重复着,祈求的目光在罗星板起的脸上流连。
      “他是你爸爸。”罗星还未出生,就已经失去父亲。
      “姐姐,你去医院看看爸爸吧。”孟星宇哀求,稚嫩脸庞上流露出不属于他年龄的神情。
      “他生病了,所以我就该去看他?”罗星冷声道。
      那么,我生病的时候,他在哪里?我被别人骂作“野孩子”的时候,他在哪里?我在自己手腕上划了一刀的时候,他在哪里?我在被债主吓得六神无主的时候,他在哪里?我在冷冰冰的小屋子里冻得发抖写一个字都困难的时候,他在哪里?我在为缴大学学费绞尽脑汁差点要去卖血的时候,他又在哪里?
      “星星?”赵思哲手探向罗星的脸,摸到一手潮湿。
      “姐姐,事情都过去那么久……”十二岁的少年难过,早熟的他已经懂得世间悲哀。
      “你回去吧。”
      “姐姐。”
      “天晚了,”赵思哲对孟星宇温言道,“再迟就没车了,你先回去,免得你家人担心。”
      “姐姐?”孟星宇眼中涌上湿意。
      “你回去吧。”罗星面无表情。
      孟星宇瘪嘴,看了罗星好一会儿,终于走掉。
      “思哲,为什么?”她头靠赵思哲肩膀,眼中泪花迸出。
      “因为他是你爸爸。”赵思哲拿出手帕擦拭她眼睛脸庞。
      “思哲,我不想见他,我发誓不见他,不跟他说话,可是为什么我不舒服,听见他生病了,我心里竟然会不舒服?那个时候,他要和妈妈离婚,爷爷不答应,那年冬天好冷,爷爷生病住院,他没有去看过爷爷一次,连爷爷出殡,他也不出现;他背弃婚姻,让妈妈受了那么多苦;我还没出生,他就不要我了,高三时,也是说也没说就走掉。思哲,这几年,我已经当自己没有爸爸了,他为什么还要出现?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他生病了,他受苦了,我为什么高兴不起来,笑不出来?我以为我该开心的,该幸灾乐祸的……思哲,我真的难过,我怎么了,我情愿他是一个陌生人,其实他连一个陌生人都不如……”
      “星星。”为什么父母都要孩子受苦?赵思哲心里发疼,这傻女孩儿,有过多苦涩的心路历程?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孟一江?为什么孟一江偏偏是我的父亲?思哲,我好恨我自己,为什么不能狠心一点,为什么不能像他那样狠?”她轻轻捶打他的胸膛。
      “因为你心软,你是个好姑娘。”这冷的寒夜,胸前哭泣的女生,令他想起十一年前。他不知道该用怎样贴心的话语来安慰她,嘴巴变得拙笨,竟然比不上十二岁时的自己。
      “这个世道不公平……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去看他,也许星宇再来一次,我就会去……我发过誓,他病了死了又关我什么事……”她心情矛盾,说话矛盾。
      “那就顺其自然吧。”赵思哲揉揉她的头发,叹气。每个人都只有一个父亲,谁也没有选择父亲的权力。那个人,即使再不喜欢,也是给予自己生命的人。
      顺其自然?老天从不让人顺其自然。她不住地吸着鼻子,强忍住眼泪,沉默了。孟一江,是她的恶梦,可是,她的血管里流着他的血液,也是不争的事实。
      “星星,你看天上的星星。”他拉她到暗光处,抬头看天空,“收到你E-mail的时候,我在丽江看到天上的星星,就好像被制约了,好多我以为已经忘记的事都想了起来。”
      “你想起什么?”他在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也希望自己不再想孟一江。
      “我想起你喜欢吃香蕉,你说那是世界上最香甜最好吃的东西。”
      那是因为香蕉让她想起爷爷的爱,那温暖的甜的味道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你最讨厌吃巧克力,你说巧克力是苦的。”
      那是因为孟一江送给她的第一样东西就是巧克力,她从懂事起再不吃巧克力。
      “你说你最想要的东西是可以叫你起床的东西,因为你总是迟到被老师罚站。”
      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闹钟。
      “你说你最担心刮风下雨,最讨厌老天突然变天。”
      因为母亲一大早要去卖菜,担心母亲路上出事。
      “你说奶奶爱说谎,她说鸡蛋腥气糖粘牙,其实她是舍不得吃,要留给你。”
      她的小脚奶奶,想起来让人心里发酸。
      “你说你的理想就是让妈妈和奶奶过好日子,你妈妈再也不用每天劳苦,你奶奶再不用说她不爱吃这吃那,你说你有一天要赚很多钱,盖亮堂的大房子给她们住,买彩色的电视机给她们看,给她们买好吃的,给她们买漂亮的衣服穿。”
      什么时候,她才可以做到?然而,即使她有能力做到,天堂的奶奶也永远没有机会了。在这世界上,她只剩母亲一个亲人。
      “我想起你奶奶叫你‘囡囡’,你说这个世界上只有爷爷奶奶这样叫你。”
      “爷爷早就不在了,奶奶也去世了,现在没有人再叫我‘囡囡’。”
      “囡囡。”赵思哲温柔唤道。
      “思哲?”
      “以后我会一直叫你‘囡囡’。”赵思哲拥住这瘦弱女孩儿。
      这是爱吧,如果他之前还在怀疑自己爱的能力,那么现在,他唤她“囡囡”,他决意不再让她哭,不再让她受苦,想与她分享美好分担忧愁的心情迫切,在乎到心疼的感觉,这……就是爱了吧。
      赵思哲。
      罗星揪着赵思哲胸前的衣服,在他的怀里发抖。这样温柔的赵思哲,是她的天使。
      从小到大,她恨父亲无情的抛弃,恨何志伟的欺侮,恨旁人的指指点点,恨老天把爷爷奶奶夺走,恨世道艰辛不公。
      可是,赵思哲让她想起好的事。那十颗失而复得的大白兔,高中时代喜欢她照顾她犹如亲姐一样的张老师,可爱如手足一般的丁明洁,还有眼前这甜美的爱情。
      罗星,你还有什么可埋怨的?
      傻瓜,你是幸运的,你拥有最完整的母爱,你有爱护你的老师,你有喜欢你的朋友,你还有郑咏晴争不去的赵思哲。老天待你不薄。
      因这幸福的一刻,醍醐灌顶一般,罗星想通一切,往日种种,竟成为她感谢的理由。
      “思哲,我想,”她吸鼻子,傻傻地笑,“我想,我也许会去看他。”
      “看谁?”
      “看——”爸爸这个名词过于陌生,罗星说不出,“去医院看孟一江。”
      “不再恨他了?”他其实惊讶,不明白她心中曲折。
      “不知道,只是不想让自己辛苦,你说的,要顺其自然。”也许还是不喜欢那个人,也许“爸爸”这个称呼还是拗口,但她愿意给自己一个机会,不再让自己心存怨恨,不再活那么累。
      “囡囡。”
      他听到她低低答应,心里觉得满足。抬头仰望星空,黑夜里仿佛有美好的旋律流过,他不禁轻哼出声。
      “Starry starry night
      paint your palette blue and grey
      look out on a summer's day
      with eyes that know the darkness in my soul.
      Shadows on the hills
      sketch the trees and the daffodils
      catch the breeze and the winter chills
      in colors on the snowy linen l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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