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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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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星:
现在好吗?大三了,专业课很忙哦,两个星期没有给我写信了,你妈说你电话也没打,在担心你了呢。忙什么呢,是不是交了男朋友?小鬼,如果谈恋爱了,一定要报告给我,否则严惩不贷。
暑假你没有回来,知道你在打工,没写信一定是因为太忙了,那么没打电话的原因,是不是生病了,不想让你妈妈听出来?罗星,有什么事如果不想让你妈担心,可以告诉我。我答应过你,我可以对你妈保密,你也答应过我,什么事都会对我说的,对我尽可以报喜也报忧。所以,丫头,不想我惊动你妈,看到信后赶快给我回信或者回个电话。
咱们半年多没见面了,现在有没有胖一点?你妈妈可最担心你的身体了。别整天老想着打工,你妈一想起她家姑娘一个人在外头被别人呼来喝去就想掉眼泪。上次去你家你妈还让我跟你说,不要再给她寄钱了,她一个人在家也没有什么花销,况且你的学费不成问题了,她只要你挣自己的生活费就可以了,所以不要那么辛苦了,累出病来妈妈可是会心疼的。
罗星,有空的时候,想一想一个大学生在大学里的那门必修课吧。小丫头,你是不是到了该对一个男孩子动心的年纪了,虽然没有说,可你妈很关心她二十岁的女儿有没有心上人。你的老师我,也很想知道偌大一个校园,有没有我们家小星星动心的男孩子呢?我一直都期待着寒假的时候,可以看到一个帅哥陪你一块回来呢,别让我失望哦。还有,寒假不可以不回来,因为老师我呢,计划今年年底结婚,你一定要回来参加,而且,最好是携伴参加。
你大三了,我也又带高三了。这届的孩子可没有你们那届好了,个个都藏着掖着,每天加夜班,还说自己回家不学习,就怕别人超了自己。每次看到他们,我想起你们那个班,大家共同解决一道题,大家一起讨论学习方法。本来先前暑假补习,我想你回来了可以给他们做个报告,讲讲你当时的学习经历,讲讲你们同学之间共同拼搏的故事,结果你都没回来,枉费我一片苦心啊。
好了,不多说了,我要去看看那帮上晚自习的学生了。随信寄去照片一张,是上次去你家的时候给你妈妈拍的,我想你一定想她了,让你一解思念之苦吧。
记得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哦。
下次再聊。
张书婷
9月8日
PS. 记得找个帅哥回来!
“张老师,呵呵。”
九月,暑热已经不再强烈,正午的阳光透过阶梯教室高高的玻璃窗洒在罗星手里的两张薄薄的信纸上,亲吻着她清瘦的脸颊,给她长长的黑发镀上了一层金边。
温暖。罗星披着一身阳光,不觉得热,只感觉懒洋洋地,心柔软地一塌糊涂。她看着躺在信纸上的照片,照片里,母亲满足地微笑着,被岁月刻上的每条纹路里,仿佛都盈满了一种叫做幸福的东西。
今天,得去给母亲打个电话,让她知道女儿一切安好;也给张老师打个电话,告诉她的学生的确因为不小心淋雨病了,所以才没敢跟母亲联系,怕母亲听出女儿的异样。
罗星收好书信,收拾书包,带着一身暖意,离开阶梯教室。
生活,原来也可以这么美好的。
两年前,她考上大学,作为镇上许多年来的第一个大学生,镇政府奖励了一万块奖学金,这让她两年的学费都有了着落,也让母亲松了口气。
而,只大她七岁的张书婷老师,则成了比亲姐姐都要亲的人。第一次离开家乡去外地,张老师给她添置衣物,帮她打包行李,和母亲一起送她到火车站。
“在外头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事要给我打电话,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都可以对我讲。别把我当成你老师,就当我是你姐姐。”张书婷看着自己的学生,眼睛湿润。
两年多了,几乎每周,她们都会通信。罗星会讲自己上的课程,宿舍的同学,家教的学生,打工的餐馆;张老师会说新带的学生,学生的纠纷,办公室的新闻,还有最重要的罗星妈妈的境况。虽然罗星仍称呼张书婷为张老师,可在她心里已经把张书婷当作亲人。
九月的天空,碧蓝如洗。林荫路上,阳光穿过树叶留下斑驳的光影。天气晴好,现世安稳。罗星步下台阶,深深地吸了口气,闻到了弥漫在空气中的淡淡花香。
“罗星,去吃饭?”
罗星回头,看到从小路走过来的丁明洁——她的同班同学兼室友。
“欸,”罗星点头,“一起吧。”
“下午要上那个微机原理课,我听说关老师出差了,代课的是教授带的研究生,据说是个校花级的人物……”
罗星歪着头,看着星星点点的阳光洒在丁明洁明快的脸上,听着丁明洁清脆的声音,她安静地微笑,不置一词。大家都喜欢明洁这样的女孩子吧,又活泼健康,又聪明可亲。
“对了,我帮你申请了电子邮箱你都没用……啊,上学期好险,差点数电就被当掉,幸好齐越帮我抓题通过了,这学期可得认真点儿……”
齐越,是他们班上成绩很好的男生,也是丁明洁喜欢的人。谈恋爱,心上人,动心的男生,罗星忽然想起张老师的信,这些东西似乎只能跟丁明洁这样的女孩子有所关联吧。
太忙了,要打工,也要兼顾学习,她已经分身不暇,哪有那个美国时间去将一个男孩子放在心上,去谈一场费时费力也费财的恋爱。
更何况,又有哪个人会爱上不起眼的罗星?
“……喂,罗星,你有没有听我讲?”
“呃?”话题进行到哪儿了?
“你快告诉我秘诀,你是怎么保持这么瘦的,我想瘦可怎么也瘦不了……”丁明洁哇哇地叫着,抓着罗星的胳膊跟自己的比。
“你又不胖……” 丁明洁一米六五,体重也不过五十公斤而已,哪里胖了?罗星哑然失笑,把被丁明洁推上去的T恤袖子翻了下来。这个世界怎么了,女孩子都拼命地减肥,不管是真胖的,还是正常体型的。
“你不觉得我脸上很多肉吗?还有这里……这里……”丁明洁掐了掐腰,又捏捏大腿,“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什么啊,我才羡慕你呢。罗星无奈地笑着,看丁明洁白色短T恤下高耸的胸脯,低腰仔裤下挺直的长腿,微一抬臂便露出的细细腰身,反观自己,像中学生一样的身材,洗得发白的廉价宽大T恤和谈不上牌子款式的长裤,再加上病了一个星期,整个人又瘦了一圈,本就平板的身材也更板了。
这样,居然也有人羡慕。她只想叹息。
“……罗星,那个人一直看你。”丁明洁拉罗星的手臂,让她看前边银杏树下站着的男人。
“怎么会看我,一定是——”罗星蓦地住嘴,笑容从唇边隐去,原本柔和的面孔瞬间变得僵直。她怔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瞪着那个男人。
“是谁啊?”丁明洁眼珠转动,“认识的吗?”
认识的,自然认识,化成灰也认识。那个男人,头顶微秃,戴金丝边的眼镜,个子高瘦,背微驮。
“星星。” 看到罗星,男人脸上露出笑容,走了过来,用着以前的称呼。看到罗星没有反应,他对丁明洁道,“你好,你是星星的同学吗?我是她爸爸。”
“叔叔您好。”看到罗星不说话,聪慧的丁明洁瞧出异样,她有礼貌地笑道,“你们聊吧。罗星,我先去吃饭了,叔叔再见。”
“再见。”孟一江对丁明洁点点头,收回目光在罗星身上,“星星,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我过得很好,如果你们不出现,我会过得更好。
学校清雅幽静的餐厅里,罗星占据方形餐桌的一边,不说话,也不动筷,只是紧紧地抿着薄薄的嘴唇,脊背直挺,沉默地面对着坐在餐桌旁的孟一江一家人和一桌子的菜。
“你还是这么瘦。”杨晓盈夹了一块糖醋排骨到罗星面前的碟子里,眼神复杂地看着罗星的无动于衷。
你可是更胖了,罗星瞥了一眼杨晓盈。三年未见,本就矮胖的杨晓盈脸更圆,身子也更加臃肿了。
“姐姐,要喝水吗?”坐在罗星右首的孟星宇拿起她的茶杯问道。
“呃?”罗星抬眼,几乎有些惊奇地看着十二岁的孟星宇拿过她的茶杯帮她倒茶。短短三年,昔日的小胖子长高了,也瘦了,假以时日,会长成俊秀的美少年吧。这还是那个不喜欢突然多出来的姐姐的孟星宇吗?那个凡事都爱为难她的小男孩儿,那个偷看她日记不成和自己大打出手的讨厌小孩儿,已经长大了。
“姐姐喝水。”孟星宇把茶杯放到罗星手边。
“谢谢。”罗星捧起茶杯,茉莉花的香味绕鼻而来,茶水的热气氤氲了她的眼。
碟子里的菜越摞越高,罗星仍一筷未动。孟一江和杨晓盈对视一眼,随即叹气。
“小宇,吃饱了吗?你不是说想看看大学什么样子的吗,妈现在带你去逛。”杨晓盈拉起孟星宇。
孟星宇点头,起身离开座位,懂事地跟了罗星道别:“那,姐姐再见。”
罗星愣着,好一会儿才回神,她轻声说道:“再见。”
孟一江目送杨晓盈母子离开,直到他们走出门,他才怅然回头,看到罗星双手紧握茶杯,眼睑低垂,面无表情。
“这几年,你和你妈,过得很辛苦吧?”
——辛苦,自然辛苦,但是心情舒畅。
“爸爸过得也很辛苦。头两年,我们居无定所,到处流浪,去了好多地方,你弟弟他小小年纪也受了好多苦。最后来到北京,一直到今年才终于好了起来,买了房子,我和你——我们的工作顺利,小宇他成绩也好了起来,一切都很好了。”
——既然过得好,你们一家人自己去过好了,为什么要来找我?
“上个礼拜天,去中关村图书城,看到你却没来得及叫你。我打了电话到你们中学,才知道你考上大学,还改了名字。改名字是为了躲开逼债的人,是吗?爸爸让你吃了太多苦。”
——不要自作多情了,改名字是不想姓你的姓,不想叫你起的名。
“爸爸本来和你妈就有约定,你读高中和大学的学费由我来负担。现在,欠的钱就快还清了,爸爸想补偿你,还有你妈妈。”
——你是想补偿我,还是要补偿你缺失的良心?
“爸爸对不起你,星星,你可以原谅爸爸吗?”
——你欠我什么呢?孟一江欠了罗秀娟的,欠了孟星辰的,但没有亏欠过罗星什么。你不需要我的原谅,我也不需要你的补偿。我现在很好,我打工,我拿奖学金,我完全可以自食其力,甚至可以寄钱给妈妈,我要你的补偿做什么?你补偿得了童年被人骂作“野孩子”的心情吗?你补偿得了妈妈经年的辛苦吗?既然我们最需要你的时候你狠心撇下我们,现在你的补偿又有什么用呢?太晚了,覆水难收,碎了的心也永远无法还原……
“……星星,你长大了,也该懂得爸爸做的一切,也都是不得已……”
——不得已?
罗星瞪大了眼睛,盯着孟一江因为抽太多烟而发黄的手指,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着,她“咚”地把茶杯放在桌子上,霍然起身:“我,要去上课!”
“星星?”孟一江抬头,看到罗星冷凝的脸。
“再见!”
再见!不,永远不要再见!罗星转身,没有再看孟一江,离开了餐厅。
镇上的男人那么多,母亲为什么偏偏嫁给他?世上貌合神离的夫妻那么多,为什么偏偏孟一江和罗秀娟会离婚?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是孟一江的女儿?
可以原谅他吗?恨他吗?
不,不恨,不想去恨。罗星只想把孟一江忘记,想自己踏入新的人生阶段时,不想再被孟一江的阴影笼罩。
“没有父亲的日子,我过得很开心,妈妈也过得很开心,我已经忘了你了,为什么还要找上来,为什么要打扰我,为什么?”
罗星抱着书本,失魂落魄地走在教学楼的楼道里。才中午一点半,她要来上什么课?
“为什么?”
她喃喃说着,热烫的液体从眼中涌出,从鼻中涌出,滴滴答答地滴在胸前的衣服上,书本上和地板上。
“这个世道不公平,一点儿也不公平……”
她没有注意到那点点滴滴的鲜红,只是机械地移动脚步,摇摇晃晃地走下楼梯。
“同学,你没事吧?”
是谁在说话?是谁拍在自己的肩上?罗星恍惚地回身,抬头,却看不清跟自己说话的人是谁。
“我没事。”
她摇头,眼眸朦胧,呼吸变得急促,身子软软地向后仰去,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从来没有这么舒服过,身子好轻,好像躺在云朵里,软绵绵地不想睁开眼。
“囡囡,该起床了,去上学了……”
奶奶?她闭着眼睛微笑。
奶奶,我好累,也好困,就让我多睡一会儿吧,就让我睡这一次。
“乖囡,天亮了,起来了,天上的星星睡觉了,我家的星星该起床了……”
奶奶粗糙干裂的手指抚摸着她的脸,痒痒的,却舒服地想让人叹息。
“我家星星乖,好好学习,以后考上女状元……”
是了,奶奶,我该起了,我要起来上学,我要做个好学生,我要考上大学,做个孝顺女儿,好好地报答奶奶和妈妈,我要……
“……我是赵思哲。”
赵、赵思哲?她的眉头一皱,随即却又舒展开来。
我在做梦,奶奶几年前就死了,而赵思哲、赵思哲……
“……嗯……出了一点意外……什么?好,我现在回去……”
这不是赵思哲的声音,那个清朗少年的声音她记得的,可是……醒来啊,罗星,睁开眼睛,看一看……
“……这是我的电话……赵思哲……有事的话……”
男声和女声,断断续续的话语,脑子里仿佛一片迷雾,她听不真切。心好慌,叫嚣着让眼睛睁开,可是身体仿佛不属于自己,脑神经传导仿佛出现了障碍,无法清醒。
“砰”的关门声,激得罗星浑身一震,她突然睁开了眼睛。
“赵、赵思哲。”
她转动着头,看到被窗外夕阳映红的天花板,看到坐在床边的丁明洁,看到紧闭的门。这是哪里?赵思哲在哪里?
“罗星,你醒了,太好了。”丁明洁欢喜地叫道,“你要不要喝水?你嘴巴都起皮了。”
“赵思哲。”是同名同姓吗?或者,是同音?天保佑,是赵思哲,是那个承诺要保护自己的少年。罗星抓住丁明洁的胳膊,喃喃地说道,“赵思哲,赵思哲……”。
“医生说你好幸运,从楼梯上摔下去,居然没出事……你说什么?”
“赵、赵思哲……”罗星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放开丁明洁,撑起身子要下床。
“你不要动啊,你现在输液呢。”丁明洁眼疾手快地按住罗星的肩膀,诧异于罗星的急切。
“那个人,赵思哲……”赵思哲,惨淡童年时代里唯一的美好回忆,珍藏在心灵深处的人,要找到他,要告诉他,那个小女孩儿长大了……要问他,记不记得当年……
赵思哲?丁明洁把罗星按回床上,微笑道:“你认识那个把你送到医院的人?是啊,他说他叫赵思哲,他走五分钟了,不过不用急,他留下了地址电话,你想见他,可以给他打电话。”
“那我不是做梦了……”罗星叹息,没有注意到丁明洁的好奇目光,“有个人,真的,是叫赵思哲吗?”
有个人叫赵思哲,他是她苍白生命里的第一抹蓝,是他让她第一次看到了人生的希望,他是她的第一个朋友,是她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人。本以为记忆只能是记忆,她永远不会见到那个笑起来仿佛蔚蓝晴空的男孩子,可是她居然被他送到了医院。总是在最狼狈的时候碰到他呵……
“他,什么样子?”
“赵思哲吗?”丁明洁靠在长椅背上,仰望蓝蓝的天,白白的云, “我以为你不想知道呢。”
“你——”罗星咬唇,央求道,“告诉我吧。”
丁明洁“嗤”地笑了出来,她坐正身子,歪着头看校园里虽是周末仍用心苦读的学生,脚步或悠闲或匆忙的行人,最后看到坐在自己右边的罗星绯红的脸。同宿舍两年多了,第一次看到罗星为某个人如此紧张,怎么样都要让心里的恶魔因子小小满足一下。从昨晚到现在,她吊罗星的胃口,逼罗星说出和赵思哲的渊源,然后才肯告诉罗星赵思哲的模样。“他啊,”她故意咳了一下,“有齐越那么高吧,白白净净,笑起来有酒窝,说话很斯文。嗯,很帅,你的青梅竹马。”
“什么,青梅竹马。”丁明洁暧昧的语调让罗星的脸发烫。
“不但帅,心肠还不错呢,送素不相识的人上医院,还结清了医药费,这样的人,去哪里找。”丁明洁搂住罗星的肩。
“也许,只是同名同姓,他不一定就是我认识的赵思哲……”罗星没有理会丁明洁的挤眉弄眼,心里患得患失。
丁明洁翻白眼,看不得罗星的消极:“赵思哲是一个很大众的名字吗?再说了,他表弟何志伟不是说赵思哲就在北京念的大学嘛,除了那个天使赵思哲,还能有谁?”
还能有谁?罗星想起寒假返校时遇到何志伟的情形,在火车站,她离家,而他是回家。
“……陪我爸爸去上海看病,年也没在家过。”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他主动叫住已经五年未见面的她。他告诉她说他初中毕业之后没有升学,参军当了兵,服役三年后退伍。也许军营的生活磨掉了他的戾气,现在的他眉眼憨实,身子壮实,已经不是罗星记忆中的小霸王何志伟了。
“我听说你考上大学了,真好,咱们镇上也能出一个北京的大学生。”他的两只手却来回搓着,因她的沉默而尴尬,“你知道我表哥,就是赵思哲,他也在北京上大学……”
罗星要进站了,他去买了站台票,不容她拒绝地帮她拎行李,把她送上火车,最后在火车开前五分钟要下车时,他鼓足了勇气对她说道:“小的时候,我不懂事,很对不起……”
小的时候……
罗星觉得往事像启动的火车一样,在脑中呼啸而过。她想起童年时头发枯黄营养不良的自己,想起冬日早晨因为迟到被班主任罚站,想起何志伟那无休止的恶作剧,想起洁白天地里,那个笑起来有酒窝的男生,说他喜欢雪,说他不会再让何志伟欺侮她,说人生短暂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和他一起的日子很短,她却记得关于他的每一件事,记得那个蓝色的身影,记得下着雪的白色世界……
“他来了!哎,罗星,赵思哲来了!”
啊?罗星恍惚,安静的雪天,纯白的世界,温暖的笑容蓦然间消失。
“发什么呆?”丁明洁拍罗星肩膀。
罗星摇头,傻愣愣地抬头看到站在路对面的人,神情虚幻。
深蓝仔裤,浅蓝T恤,虽简单普通却干净得仿如头顶上的天空,衬得一张脸格外白皙。他在微笑,淡淡的,两颊边各有一个浅浅的酒窝,让本就好看的眉眼更加生动。
“想什么呢?”丁明洁把罗星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记忆中小男生的样貌,和那个向她走过来的男人的脸慢慢重合。赵思哲……是他!那眉,那眼,那笑起来的样子,还有……
“罗星,你没事吧?”丁明洁手在罗星眼前晃动着。
没事。罗星倏然回神,笨拙地将视线从那人脸上移开,一张脸不住发烧。
“你好,我是赵思哲。”他站在她们面前,和她们打招呼。
“你好,我是丁明洁,上次谢谢你……”
他说他真的叫赵思哲!丁明洁在讲些什么,罗星已经听不到,她无助地低头,掩饰内心激动。他合该是这样的声音,该是这样的模样。她想问他:赵思哲,你好吗?你还记得我吗?记得那个爱哭的总是受人欺侮的小女生吗?她还想对他说:我现在长大了,我正站在你的面前,我想告诉你,关于你的那些往事是我最美丽的记忆,还有……还有我一直都……
“思哲,你怎么会过来?”一个打扮入时脸孔妍丽的女子出现在赵思哲的身旁,“都不跟我讲。”
罗星突地抬头,看到亲昵地捶打赵思哲肩膀对他笑的女人,眼中神采瞬间黯淡了下去。
他,有女朋友了呵……
“喂,罗星,说句话!”丁明洁一掌拍在罗星肩上,力道大到让罗星轻叫出声。
说什么?还可以说什么吗?罗星垂下眼睑,却无法把面前那个雅致女子的面容抹去。他的女朋友,很漂亮,和他很相配呢……还是不要说了吧。
“我叫罗星。”罗星张开眼睛,定定地看着赵思哲,“谢谢你送我到医院,还替我付医药费,谢谢你。”
“不用。”赵思哲平静地微笑,黑眸直望进罗星的眼瞳里。
“不管怎样,那个医药费……”罗星咬唇,把一早准备好的白色信封朝他递出,“不管怎样,医药费还是要还给你的。”
“其实那天,是我害你摔下楼梯的。”赵思哲轻轻把罗星的手推回。
“我……”冰凉的手指被他的手碰到,她的手开始轻颤。
“那天,你在下楼,是我叫住你,你才会摔下去。”他的唇角仍挂着清浅的微笑,“所以,医药费你不用计较。”
不用计较?罗星握着信封的手只能缩回放下,不想被他们发现自己不能控制的颤抖的手。
“哎,罗星,你不是说你觉得赵思哲这名字很耳熟吗?”丁明洁揽住罗星的肩膀,鼓励道。
“你,叫赵思哲?你,真的叫赵思哲?你,一直都叫赵思哲?”一咬牙,不想问出的话还是说出了口。
呃?那一男一女惊讶挑眉。
“是啊,我叫赵思哲,我真的叫赵思哲,我一直都叫赵思哲。”他脸上的笑意更深,没有留意身旁人的戒慎表情,“你说你觉得我的名字耳熟,我们以前见过?”
他,不记得了。
罗星紧咬着嘴唇,从听到他名字的那一刻起的兴奋、喜悦,以及由此而衍生出的慌乱、期待刹那间全部消失,连一度大幅飙升的心率也恢复正常。真是傻瓜,相信什么缘分,什么命运,她凭什么让他记住她?也许,十多年前的那一个多月,对他而言毫无意义,只是一段小到不能再小的插曲吧。他根本没有理由记住一个不相干的人。
心,变得苍凉。
“我们,”她盯着他的手好几秒钟,才轻缓地挤出一个淡漠微笑,“我们不认识。我觉得你的名字耳熟,是因为赵思哲让我想起‘范思哲’这个牌子。”
啊?丁明洁眉头暗皱,不知道罗星心里在想什么;赵思哲脸上笑容依旧,眼眸却冷淡;他女友则冷眼看着,眼光在赵思哲和罗星两人脸上逡巡。
“不好意思,我说错话了,总之,谢谢你。我、我……”
“呀,罗星,你家教时间到了。”丁明洁忽然叫道,“对不起,两位,我们有事先走了。”
丁明洁冷着一张脸,不由分说地拥着罗星起身离开。
X2-X-2=(X+1)(X-2)
这很难吗?自己表达能力不够好吗?为什么她费尽唇舌两个小时,那个小女生还是不懂?头好疼。
公共汽车上,罗星叹息,轻轻地抹去窗玻璃上的式子,靠在椅背上,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灯光,还有映在窗玻璃上的雨滴和自己淋了雨的狼狈面容。
一整天天都很晴,却在她上完课去车站时下了起来,虽然不大,她上车时头发衣服也已半湿。千万别再生病了,她模糊地想起张老师的叮嘱。是呵,她不能生病,在这个大城市里,穷人是生不起病的。
车停了下来,门打开又关上,她都没有在意,只是愣愣地看着时而明亮时而黑暗的窗外,连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外头开花了吗?”
呃?她怔住,转头看到近在咫尺的面孔,吓得心突突跳。
“外头,有花看吗?你看的很入神。”赵思哲一脸闲适,“还记得我吗,赵思哲?”
不记得的,是你。
“你知他女友是谁?是胡教授带的研究生,就是给咱们代课的那个校花,叫郑咏晴,上次你进了医院没有听到她上课,那群男生都被她迷住了呢……”那天,明洁跟她讲。
然后,下一次课时,罗星看到了郑咏晴。他们的代课老师漂亮时髦,傲气十足,光芒四射地仿佛正午的阳光。
“你好,”罗星坐正身子,双手交握放到腿间,双眼正视前方,客气而生疏,“好巧。”
“是啊,好巧。”他笑答,声音紧绷。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罗星极力想忽视掉身边的人,可敏感的神经一再提醒着自己那个名叫赵思哲的人正坐在自己身边,她无法平复自己的心跳。真是……讨厌,车里人又不多,有那么多空位子,为什么要跟她坐一起?
无法对他平静。
她咬唇,猛地转头:“那个钱,我还是还你吧。”
“什么钱?”他明知故问,眉头稍皱。
“医药费。”她干脆答,“我不喜欢欠别人的。”
“你没有欠我,我说过,是我害你摔下楼梯。”他口气泛冰。
“那又怎样,我会晕倒并不是你的原因。”那个信封,栖息在背包里已有一周。早就该给他的。
他抿着唇,许久都不说话,忽而又笑了开来,笑容却疏离:“好,那现在就还我。”
她手伸进背包,在书本之间翻动,寻找那个白色信封。
“还我啊。”他嘴角微扬,向她伸出手。
“我……”那个信封夹在昨天上课的课本里了,她懊恼地想起,那本书放在宿舍里。
“要还,就现在还。”他的手伸到她的鼻前。
她窘住,清冷的天气里,感觉汗都要流下来。
“如果现在不还,我就不会再收了,你就永永远远欠着我吧。”他语气带着嘲谑,却又莫名地正经,“你要还吗?”
要还吗?如何还?赵思哲,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你,无法对你亲密,更无法对你冷淡。如果你还记得我,如果你没有女朋友,如果……罗星,傻瓜,即使这些“如果”都成立,那又如何?罗星,就像天空里最黯淡的星星,人人都喜欢明亮的太阳,不是吗?
车子颠簸前行,街旁的路灯、前后的车灯在她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赵思哲放下手凝视她,她不漂亮,她太瘦了,单薄的身子,清瘦的脸,然而线条柔和,眼眸清澈。她在想什么呢,那样严肃而倔强的样子。
“吱”的一声,车停了。
“你到站了,不下车吗?”
她似乎还在神游天外。他莞尔,自然地牵起她的左手,拉她起身,在车子关门之前赶下了车。
“你——”她愕然,低垂的眼瞪着他的手。
“你吃饭没?”他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左手放在肚子上,一副饿极的模样,“我早饭没吃,中午加班来不及吃饭,一天到现在只吃了几块饼干。”
“你……”一天没有吃饭?他那么高的个子,居然忍得了饿?罗星胡乱地想着,没有注意到自己被赵思哲拉着向路边的面馆走去,也没有注意到这场不期而至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你想吃什么面?”
八点半,已经过了吃饭的高峰期,面馆里人不多,赵思哲找了临窗的位置,拉罗星坐下。
“我……”没想要吃。他松开了她的手,而她愣着,凉凉的手指微弯,似乎在回味他手的温度。
“牛肉面好不好?来大碗的好了,你那么瘦,应该多吃点。”他向服务员招手,“两个大碗牛肉面。”
“喂!我吃不完!”他怎么可以自作主张?
“那就剩下。”他瞪她。
怎么这样?面送了上来,罗星看着比自己脸还要大上一圈的碗,欲哭无泪。
“吃啊。”他把筷子塞到她手里,催促着。
她没有吃晚饭,看到他大口大口的样子,她也有了饿的感觉。一口热热的面下去,空空的胃袋暖了起来,蒸腾的热气让她的心、她的眼也热了起来。
“不喜欢和不熟的人吃饭?”他皱眉看她秀气的吃法。
她摇头,眼睫轻抬,静静地望着那双让自己夜夜梦见的眼。他的眼睛,跟他十二岁时一模一样,所以第一刻看到他,就知道他是赵思哲。可是,他不知道她改名字了,不知道罗星就是孟星辰,或许早就忘记了孟星辰这号人物。
“我脸上长花了吗?”他已经吃了半碗,可她仍在发呆,碗里的面几乎没动。
“不是,我……”她慌乱低头,脸涨得通红。
“你只吃了两口,”他瞄她一眼,有意无意地勾起嘴角,“我记性一向很好。”
什么……意思?
“快吃,如果我吃完之前你还没吃完,我就再给你叫一碗。”
“喂!”怎么这样?
“我不叫‘喂’,我叫赵思哲。”他一本正经地,“还不吃,不吃我真的再叫一碗了。”
结果是,那一碗她只吃了一半,便抱着肚子吃不下去。他冷着脸拿过她的碗,就着她剩下的,把面吃完。她张大着嘴巴,不敢相信他居然吃她剩下的,直到他吃完都没有回神。
“以后,不要叫我‘喂’,叫我赵思哲。”
他送她到回到学校,在宿舍楼前他说,然后将一包东西塞到她手。
她呆呆地回到宿舍,打开包装的塑料纸,看到十颗大白兔静静地依偎其间。
他,记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