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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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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如下图所示:已知四棱锥P-ABCD,PB⊥AD,侧面PAD为边长等于2的正三角形,地面ABCD为菱形,侧面PAD与地面ABCD所成二面角为120°。
①求点P到平面ABCD的距离;
②求面APB与面CPB所成二面角的大小。
何解?做P做PE⊥ABCD于E,即做一个垂直于ABCD的平面,那么P到ABCD的距离就是PE?是这样吗?然后呢?PE应该是垂直于AD、BC、AB、CD,正三角形的话,AD的中点与P连接,那应该是垂直的,还有120°的二面角,哪里可以用上……孟星辰瞪着习题集里的立体几何的题目,想到头大。
“如果想学好立体几何,那就尝试把线条空间想象得很大,大到可以装得下自己。”数学老师如是说。
空间很大?装得下自己?说的容易,为什么她就是找不到那个把自己装下的空间入口。
“还不走吗?”
同桌女孩儿收拾好书包,轻轻问她。
她抬头微笑,摇头。
她所上的高中附近还有一所中学和一所实验小学,一到放学的点儿,两条街道上塞满了几千个学生,挤都挤不动。所以她总是在放学后,等上十分钟才走。
另外,是还没解开这道题目。
十分钟,二十分钟过去了,她依然在线条空间里游移,草稿纸上的图越来越混乱,为什么还是找不到那个空间的入口?
不做了!
她摔开铅笔,气乎乎地收拾书本铅笔盒,背着书包走出教室。
骑着自行车走到路上,呼吸到深秋清冷的空气时,孟星辰才哑然失笑。自己在气什么呢,气那题目太难,还是气自己不够聪明?
十一月的城市,一派萧瑟肃杀的气息。马路两旁的法国梧桐,仿佛一夜之间就被秋风脱去了外衣,只剩下几片枯黄的叶子孤零零地挂在树枝上。路上行人匆匆,在没有热度的阳光下被西北风吹得缩着肩膀,裹紧大衣。
人们,都在急着赶回家呢。
她轻咬嘴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果当初……如果当初她选择了师专,现在该是什么情形?初中,是在小镇的中学上的,毕业时,班里成绩好的同学大都选择了中专,只有她,在母亲的支持下,没有理会老师的游说,坚持报了高中。可是现在,她高二了,曾经引以为傲的成绩,上了高中后,在强手如林的重点高中的尖子班里,只能占到中等。
大学,能考上吗?她心中忐忑。考不上大学她又能做什么?像小学同学那样,上完初中之后做个临时工,跟人订婚,年龄到了之后就嫁人生子,做一辈子的家庭主妇吗?
即使她肯过镇上女人那样的生活,母亲也会伤心吧。母亲的愿望,是想让她上大学啊。忘不了小学四年级那年接到学校学费要涨的通知时,母亲坚定地说:就是卖了房子,也要让闺女念书!
在复兴路口,她转弯,穿过一个小小的露天服装市场,来到一个住宅区。她骑车进了一个院子,在第四栋楼的第二个单元门口停了下来。
妈妈。
她锁车上楼,在501门前停了下来,按下门铃。
我不会让你失望。
“回来了。”
门开了,站在门里的不是清瘦的四十岁就有了皱纹和白发的母亲,而是一个矮矮胖胖、肤滑发乌的三十多岁的女人。那不是妈妈,那是杨晓盈,她弟弟孟星宇的妈妈。
“嗯。”她点头进屋,反身关门。
这个,就是孟星辰放学后不愿意离开学校最大的原因了——她必须回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家。
“饿了客厅茶几上有蛋糕,”杨晓盈走进厨房,扬声道,“等你爸爸回来就开饭。”
她“哦”了声,走进客厅。
房子是杨晓盈单位分的,建筑面积六十多平米,普通的两室一厅的设计。客厅不大,由于处于房子的中央,光线被两边房间阻挡,没有开灯的房间显得昏暗。对着大门的一侧摆了一组带转角的黑皮沙发,她的弟弟孟星宇两只脚蹬着茶几,半躺在沙发上一边吃蛋糕一边看电视,在她进来时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继续看电视。
孟星宇八岁,上小学二年级。他脸长得像他妈妈,眼睛大,睫毛长,皮肤白,是个漂亮的小孩儿,只除了胖——他只八岁,体重却比十六岁的她还要重。其实他小的时候倒也不胖,可上幼儿园吃完饭回家后,杨晓盈仍迫他吃饭,结果胃口越来越大,越来越能吃的结果就是变成一个小胖子。
她也没有跟弟弟说话,径直走进自己房间。房间很小,是她住进来后把孟星宇的房间隔开形成的,只能放得下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和一个小小的衣柜。
书桌上摊开着昨晚没看完的英语阅读,她放下书包,坐下来打开台灯,刚刚看了几个句子就听到门铃声,然后是杨晓盈喊“开饭”的声音。
不一会儿,她的房门被轻敲了两下,然后被推开。
“星星,吃饭了。”
门口站着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四十岁的样子,个子高,微微地有些驼背,脸瘦而长,戴金丝边眼镜,模样像个老师。他是孟一江,她的父亲。他以前也的确是个中学教师,只是九十年代初的时候,他辞去公职,下海经商,目前开了一家小贸易公司。
“哦。”孟星辰起身,跟在他身后走出房间,嗅到了孟一江身上浓重的烟味。孟一江爱抽烟,只要不睡觉不吃饭,那手里肯定有夹着一支香烟,是名副其实的大烟囱。孟星辰皱着眉头,去卫生间洗手然后到客厅饭桌前帮忙摆碗筷。
饭桌上,四菜一汤正冒着热气。久坐的孟星宇等得不耐烦,伸手拿起一块排骨,径自啃了起来。
“馋猫,快放下洗手去。”杨晓盈嗔怪地打了下孟星宇的手,坐到孟一江的身旁。
孟星宇嘟着嘴,不情愿地去卫生间洗了手回来:“妈,姐姐洗手了没?”父母要求他做什么事,他总喜欢拉孟星辰做伴。
“姐姐自然洗了,你以为谁都像你。”孟一江轻拍了一下孟星宇的头,坐下身来,问盛好饭坐他对面的孟星辰,“今天下午不上课吧?”
“哦。”孟星辰端起饭碗,沉静地开始吃饭。
“功课忙吗?”
“还好。”
“快期中考试了吧。”
“嗯,过两周。”
“零用钱够不够用?”
“够的。”
“菜合不合胃口?”
“嗯。”
“……那,你多吃点。”
“哦。”
冷场了。孟星辰沉默地咀嚼着饭粒,低眉垂眼,目不斜视,偶尔夹菜,也只夹离自己最近的那一盘。
一年前,她考上市重点高中,离开小镇,离开母亲奶奶。学校里没有学生宿舍,在外租房又太贵,无奈之下,她只好选择住在他这里。然而一年多了,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相处。
他是她父亲,可是面对他,她一句“爸爸”都叫不出口。无法称呼的,还有他的妻子。本来她想叫杨晓盈阿姨的,可第一次见面,他就指着杨晓盈说:“这是妈妈。”她的那句“阿姨”梗在喉头,没法叫出口。
她只有一个妈妈!
她怎么可能会叫另一个女人妈妈?她怎么可能会称呼一个害自己家庭分裂的女人为妈妈?
他们一定很不满意这么沉默而执拗的她吧。有次,她听到杨晓盈对孟一江说:“她不叫我妈可以,可怎么能不叫你爸爸……”
从小,她就被人称作是“没有爸爸的野孩子”,这一句爸爸,距离了十几年,如何叫得出来?她别别扭扭地住了进来,像个客人般地存在着,无法融入他们的生活。
繁重的功课压抑着她,不尽人意的成绩让她烦躁无比,城市的乌烟瘴气让她觉得窒息,父亲家里的鸡鸭鱼肉也不能使她胖起来。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躲在被窝里哭,她想家,想奶奶,想母亲。上高二后,一星期上六天半课,她难得有机会坐一个小时的汽车回小镇。
“晓盈,下午你带星星和星宇去趟商场,给两个孩子买两件冬装。”
父亲的话让孟星辰蓦然回神,她抬头,面有难色。
“怎么了?”孟一江看到孟星辰欲言又止的样子。“下午不是没课吗?”
“我,要去书店。”她咬嘴唇,眼睛盯着面前的红烧茄子,“我,有校服,衣服够穿。”
“那你去书店吧。”杨晓盈有些赌气地说,声音泛冷。
小女生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他们如何不懂。就如同她的拘谨尴尬,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相处。对她好,她不接受,永远都用一副冷漠的神情看他们,永远都是一副隐忍的态度。是的,他们是亏欠了她很多,然而,他们努力地想要弥补了,是她不领情。继母,当这个名词变成现实生活的时候,双方都那么难以接受。
“要买书吗?还有钱吗?”孟一江觉得自己是个失职的父亲,能给女儿的,只有钱。
“哦,我还有。”孟星辰埋头把碗里剩下的饭吃完,站起身。
“吃饱了?不多吃点?”他关心她,知她功课压力大,想她多吃一些胖一点,但她总是不肯吃多总是消瘦。
“饱了。”她摇头,“等一下,我来洗碗吧。”
孟星辰回房间,关门,也用冷淡造一道厚厚的门横亘在自己和父亲一家人之间。她无意开启这道门,拒绝他们进驻自己的心房。
其实她知道,他们对她不错。吃的用的,弟弟有的,她也会有一份;虽然她一年四季都穿校服,可是他们还是给她添置了不少衣服;父亲每周都会给她零用钱,每次二三十不等,还经常问她钱够不够花……
可是,他们做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十六年了,太迟了,在情感上,她想她永远都无法接纳他们。
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在十一月下旬,降在北方的小城。原本只是薄薄地下了一层,两天后却又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而且越下越大,接连下了一个星期。
这场降雪,打乱了学校的晚自习安排,那群被功课逼着一天要上十个小时课的高中生,终于可以早点儿回家歇歇了。
因为下雪路不好走,平时骑车上下班上下学的人也开始以公共汽车为代步工具,车厢里挤满了人,混杂着各种味道,车子像那个驮着龟壳的乌龟一样,慢吞吞地爬行着。孟星辰站在人群里,一米五五的个子,几乎被淹没掉。她比较幸运,过了一站,她旁边的座位空了下来。她坐了下去,坐她对面的,是个拿着漫画书看得津津有味的初中男生。
真羡慕那小男生,有心情看漫画。
她,是没有任何娱乐节目的。昨天,期中考试才考完,勤快的数学老师今天就把试卷改完了。满分一百分,她只考到六十四分。这样的成绩,能上什么大学?想到这个,她的眼眶慢慢湿润了。
下午,他们班填档案。课间的时候,她交上去的档案被班主任张老师拿了回来。
“孟星辰,你忘填你爸爸了。”新来的班主任记得来开家长会的斯文高瘦的孟星辰父亲。
孟星辰拿着档案,盯着父母亲属那一栏,孤零零的母亲的名字。
“快填了,我要交上去。”张书婷催促着自己的学生,年轻的她不知道小女生的心里在做什么样的斗争。
“我不填。”孟星辰轻轻合上档案,把档案递还给老师。
“为什么?”张书婷嘴巴张着,不解。
因为我没有爸爸,不是,因为我……孟星辰咬着嘴巴,注意到旁边同学疑惑的脸,脸红了。
父亲的名字,到底没有被她填上档案。班主任似乎意识到什么,没有多问,只拿起她的档案走了。
从上小学开始,填写档案是一件让孟星辰难堪的事情。这个世界上,她只有两个亲人,母亲和没有血缘关系的奶奶。孟星辰看着窗外的随风飘落的雪花,不经意间,泪水掉在放在膝盖上的手心。
奶奶,裹着小脚的奶奶,家人饿死的奶奶,在饥饿的年代里,逃荒来到这个镇子,嫁给老婆死去一贫如洗的爷爷,成为没有名字的“孟安氏”,抚养一个不是她亲生的孩子长大,一辈子没有生育,为那个穷旧的家操劳了半生。
很多时候,孟星辰都在想,奶奶活着的这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
家里墙上的镜框里,有一张爷爷奶奶年轻时的合影,已经发黄的黑白照片里,憨实的爷爷,秀气的梳两条长辫子奶奶,两个人严肃地对着镜头,不苟言笑。
“你爷爷是好人。”这是奶奶对爷爷的唯一评价。
因为这好人,她留在异乡,跟他吃苦受穷,省下一口饭给那个始终对她有敌意的继子,即使是爷爷去世后,她仍安心地待在这个家,洗衣煮饭,照顾勤苦的儿媳和年幼的孙女,直到发落齿摇,直到耳昏目盲,直到皱纹爬满整张脸。
“囡囡,奶奶炒了南瓜子……”
“奶奶不吃糖,粘牙……”
“囡囡,奶奶不好吃鸡蛋,腥得很……”
“囡囡……”
“囡囡”,奶奶总爱这么叫她。奶奶挨过饿,从小到老,有太多吃不饱的日子,却总是说自己不爱吃这个,不爱吃那个,把好东西都留给孙女儿和儿媳。
“囡囡,以后一定要对你妈好,你妈吃了好多苦,长大了一定要孝顺妈妈,要赚钱让你妈妈过上好日子……”
暑假最后一天,奶奶拉着孟星辰的手说。
孟星辰说好,她说她会的。她却怎么都没想到,那竟然会是奶奶跟她说的最后的话。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薄薄地落在地面上,奶奶去厨房做饭,在院子里滑了一跤,摔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她在期中考试,母亲不让父亲惊动她。
她笨啊,怎么没有发现父亲那日接到电话后怔愣的表情,怎么没有注意到他有一日中午未回家吃饭晚上很晚才疲惫地归来,周末打电话回去时也迟钝地没有发觉母亲声音的异样。
奶奶死了!
期中考试完,父亲才把这颗炸弹扔了给她。
太突然。她愣在当场,凛着一张脸回自己的房间,心里无法消化这个噩耗。很早以前,奶奶就总是说自己时候到了,该去找爷爷了,说她不想再给母亲增加负担,不想生病煎熬,只想没有痛苦地过去。
“……最好哪天晚上睡了,早上醒不过来。”奶奶说,这是她想好的最好的死的方式。
而今,奶奶真的没有痛苦地去了。
没有葬礼,没有儿孙为她披麻戴孝,跟前只有一直和她不睦的继子和苦命的儿媳。一把火,把一个人烧成了灰,撒在爷爷的坟里。奶奶说,这是她想好的最好的归宿。
其实,孟星辰如何不懂得,这是奶奶想要为她上大学而省钱,就像她说她不爱吃鸡蛋不爱吃糖,那是奶奶为了留给她吃。从来,奶奶都是以孙女和儿媳为第一考量。
为什么,要下这场雪?为什么,要夺走爱她的人?她问老天。
“这个,给你用。”
突然响起的男声让孟星辰回神,她怔愣地抬起泪眼,看到伸到自己鼻前的手,和指缝间的浅蓝色手帕。
“拿去用啊。”男生催促着,手轻轻地晃了晃。
“谢谢。”她赧然接过,擦掉脸上的泪水,手帕上有着洗衣皂的干净味道,还带着暖暖的体温。她向对面看过去,才发现那个初中小男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车,现在她对面座位上坐着的是一个二十岁上下大学生模样的男生。他面色白皙,眉眼清秀,戴蓝色毛线帽,穿天蓝色的羽绒服,深蓝仔裤,干干净净地仿若九月的天空。
“不用。”男生淡淡微笑,两颊现出浅浅的酒窝。
孟星辰咬着唇,尴尬地转头看着窗外。她居然忘记了自己是在公共汽车上,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掉眼泪……好一会儿,她从车窗外收回目光,却意外地撞上男生注视的眼。她脸发烫,手握紧了手帕,眼光在男生的脸上遛了一圈,马上移开了。
她怎么了?遇到怎样的伤心事,来不及回家便在公众场所哭了起来?眼前的女孩子,苍白瘦小,头发乌黑,眼瞳幽深,还是个中学生的样子,除了考试,还能有什么事情可以难过成这样子?男生饶有兴趣地盯着孟星辰微微泛红的脸颊,直到她不经意地回头,注意到他的目光,他才不自然地笑笑把脸转向别处。
竟然对着一个小女生看了这么久。他有些懊恼,可是,只几秒他又禁不住把眼睛投注在她的脸上。这是怎么了?他自问。
她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她哭的模样触动了他心中的某根弦,她的眼泪让他的心变得柔软,他跟着鼻酸,无法把眼睛移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车子上人越来越少,地方也越开越荒凉。她不下车,他竟然也忘了自己的目的地。
她去哪里?不会想不开……他这是怎么了,居然担心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复兴路那一站早就过了,孟星辰没有下车,要去哪里,她自己也没有概念。
活着太痛了。可是,她不想也不会做傻事。
冰凉的手指探进左手腕,轻轻地摩挲着。纤细的手腕上,有一道疤痕。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不会做第二次蠢事了。
十四岁那年,那个狂风大作的下午,因为成绩太差被老师骂,因为迟交学费被同班的何志伟嘲笑,因为父亲隔三差五的打扰,因为许许多多让人灰心的事,她觉得人生黑暗,没有希望,她割腕自杀。
然而,她没有死成。在母亲和奶奶的哭声里,她明白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她无法割舍的东西,比如母亲,比如奶奶。
死过的人才更懂得珍惜生的幸福吧。她疯了一样的学习,一天睡五个小时,从全班倒数五名考到全校第二。
所以,她不会再自杀,她会好好活着,她要实现对奶奶的承诺,只要能够度过现在这一刻的辛苦。
“终点站到了,下车!”
司机“喀嚓”一声打开车门,大声冲他们喊道。
她愣了一下,背起书包下车走出汽车站,没有留意身后跟着一个人。
这里是公共汽车的总站,车不多人也少,宽阔马路的另一边,是一片种植着麦苗的田地。连续几天的雪,覆盖这里原来的地貌,一眼望去,尽是白色。
她走进麦地,踏着松软的雪,走过一垄一垄的麦苗,听那急切的“咯吱”、“咯吱”声,走得好远,走到气喘吁吁,走到没有力气,才虚弱地跪在雪地上,号啕大哭。
她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奶奶生病,躺在床上起不了身,母亲去田里干活儿,她一个人待在家里好害怕,就不停地掉眼泪。奶奶不想她一直哭,就开玩笑说:囡囡再这样哭下去,奶奶会被哭死的。她好害怕,害怕奶奶会死,就不敢哭了。从那个时候起,即使在外头受了欺侮,她也只会悄悄躲在奶奶看不到的角落里流眼泪,就怕奶奶会离开。
可是,奶奶还是走了。奶奶,天堂里注视着自己心爱孙女儿的奶奶,应该不会怪她为自己这样痛哭一次吧。
旷野的狂风中,她跪在雪地里,脸上的泪被风吹散。
远远的马路上,站着一个人,凝视着跪伏在雪地上的单薄身影。
这样的雪,这样的情境,刹那间,他恍惚了。这样的情形,什么时候发生过?难道她,她是……
这个男生,是赵思哲,十九岁正在上大一的赵思哲。七年前,他随父亲到了上海,在那里读初中高中,除了姥爷去世那次,他没有再回过小镇。这年秋天,他考上北京的大学,两天前得到舅舅病重的消息,他请假过来,却在公共汽车上傻傻地跟一个女孩儿来到这个荒凉的地方。
是她吗,那个总是被自己表弟欺侮,有一双清澈眼睛的女孩儿?他记得小的时候,她在雪野里安静的哭泣,他记得她楚楚可怜的哭颜,他记得她说她不要叫那个人作爸爸,还问他人们为什么会结婚离婚。
他伫立在马路旁,想去安慰她,却无法迈动双脚。他能跟她说什么呢?七年,太久了,童年的友谊,童年时那个许诺要保护她的赵思哲,她会记得吗?她也许会像自己一样,早已把那段记忆深埋心底,早已忘记了生命里曾经有过一个孟星辰和赵思哲吧。而且,那个女生也不一定是孟星辰吧,她也许只是一个考试没考好怕被家人骂的普通中学生而已。
不知道站了多久,等他回神觉得脚发麻时,却发现雪地里空荡荡的,那个身影早已不见。她走了?真是傻了,他居然会发呆这么久,他不禁自嘲地笑了。
雪野里,狂风呼啸,雪片凌乱地飞舞着。
孟星辰病了,那天夜里,她烧到三十九度五。
不敢让母亲知道了担心,也怕耽误课程,她理智地打针吃药看医生,顺从地吃杨晓盈给她做的补品,不去想奶奶去世的伤痛,只希望病快些好可以重返课堂。
那个学期的期末考试,她考到全班第十八名;高二下学期期末,她考进前十名。
她让人惊讶。那个从小镇里来的土土的不会打扮的女孩儿,那个沉默寡言单薄瘦弱的女孩儿,身体里蕴藏着怎样的能量?
孟星辰一直以为,她可以顺顺当当地学习考试,然后考上大学。可是高三开学后,有什么不一样了。总是给她钱生怕她不够花的父亲突然变得小气起来,有一次她要买复习资料要钱时居然看到杨晓盈面无表情地说:你们学校怎么像个无底洞,整天要交钱?
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的日子她也不想过,可是她高三了,各种资料、各种补习费用接踵而来,她不能不要钱。
杨晓盈对她的态度也变了。有天中午,她回到家,家里只有孟星宇一个人,桌上的字条说让她下面给弟弟吃。她拉了面条给孟星宇,自己顾不上只吃了几口便送他上学,然后饿着肚子去上下午的课。
十月下旬,让她更加惊骇一天到来,父亲他们三个居然都没有回家。一天,两天,直到第四天讨债的人上门,她才知道,父亲的公司破产,欠下一屁股债。
他们一家人逃走了。
“你是孟一江的女儿,你都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
孟星辰无助地坐在沙发里,双手交握着,恐惧地看着客厅里走来走去一脸气愤的要债的人,小小的身子不住打颤,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们一家人走得毫无预兆,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她怎么能知道他们会去哪里。
看着家里两三天被搬空,听着别人咒骂的话语,她吓得要死,白天上学时精神不集中,晚上觉也不敢睡得太实,心惊胆战地过了一个多星期。
月底,因为没钱,电停了,两天后水也停了。晚上,孟星辰躺在黑洞洞空荡荡的房间里,饿得眼冒金星,听到外头敲门的声音,她以为要债的人又来了,连大气都不敢出。
“星星,开门,是我,是妈。”
“妈——”她起身开门,浑身颤抖地抱住母亲的肩膀,父亲走后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的她在母亲的怀里哭得几乎晕过去,“妈,妈妈,妈妈,我吓死了……”
“不怕不怕,妈在这儿。坏蛋,咋能丢下闺女跑了……”母亲一边安抚她一边骂着一声不响跑掉的父亲。那是她有记忆以来,母亲第一次骂父亲,即使他们离婚的时候,母亲也没有说过父亲一个字。
恨孟一江吗?恨那个给了自己生命的人吗?那个时候的孟星辰,也曾经问过自己。小的时候,曾经因为母亲的辛苦而恨过抛弃她们母女的那个人。长大之后,她也曾想过,人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可是对于父亲的不负责任,心里总也不能释然。
直到父亲一家跑掉之后,她对自己说,就当她的字典里,从来没有父亲这个词汇。她永远不想再见到他。
一个月后,房子被杨晓盈单位收了回去,孟星辰和母亲搬离了那个不属于她们的家,在学校的附近租了一间小小的房子。
房子很简陋,没有暖气,窗户漏风。在只能放得下两张床和一张桌子的屋子里,孟星辰每晚浑身都像筛糠一样地裹着被子看书做题复习功课,然而她不觉得苦,更辛苦的,是母亲。为了应付她要交的各种费用,母亲到处找短工打。为了她能营养好一些,母亲把省下的钱买了鸡蛋,自己却一个也舍不得吃。
看到母亲冻得萝卜一样粗肿的手指,有的时候孟星辰就会想,她们母女这么艰难是为了什么?她即使可以考得上大学,学费那么贵,她又怎么上得起,母亲又怎么会负担得起。
“星星,你就只管好好学习,考上大学。”似乎看出了她的顾虑,母亲说道,“妈问了,大学学费一年要四五千块,妈存的钱够你上一年了。车到山前必有路,你不用担心钱的事。”
“妈,你从哪儿弄那么多钱?”
“奶奶给你存的,妈给你存的,这两年你上学没用家里的钱,省出一大笔。星星,你放心,妈的钱都是正当得来的。”
孟星辰自然懂得,母亲的钱都是一颗汗珠子摔八瓣挣来的,奶奶的钱都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那都是血汗钱。想到这些,她眼睛发红,不敢再看母亲佝偻的背,黝黑的脸,鬓角的白发,龟裂的双手,才四十一岁的年纪,却是五十一岁的容颜。孟星辰觉得心里翻腾着,久久不能平息。
感谢班主任张书婷老师,知道了孟星辰的困难,向学校申请免去了她一个学期的学杂费,还帮母亲在学校里找到一个临时工作。
“你有一个好不容易的妈妈,”张老师红着眼眶,拍着孟星辰的肩膀,“不要让她失望啊。”
孟星辰深深点头,没有说什么,仿佛所有的语言都变得苍白无力,只有行动才是对母亲和天堂的奶奶最好的回报吧。
寒冷的冬天终于过去了。
孟星辰记得,十八岁那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的早,正月十五元宵节过后不久,淡蓝晴空下,柳树的枝条上已经发出了点点嫩芽。
那年年初,她改名了。
“为什么要改名?都快高考了。”张老师十分不解自己的学生在这个节骨眼上花费心神去改名字。
因为不喜欢,不是讨厌名字本身,只是因为是他起的名字。这一生,不想姓他的姓,不想再与孟一江有任何瓜葛。
“妈,从今以后,我不再是孟星辰了,我是罗星,我是罗秀娟的女儿,只是罗秀娟一个人的女儿!”
拿到新换的户口本,孟星辰,不,罗星笑了。白云碧空之下,她笑得开心,笑得恣意。
高三下学期的生活,是大大小小考试的组合。全校模拟考,各科单考,一个接一个。老师们的效率也高得惊人,今天考完,当天晚上分数就可以登记出来,第二天就可以进行讲评了。在这样的高压下,学生们都是灰头土脸,一个个变得苍白消瘦,成为名副其实的填鸭,大喊苦得难以消受。
然而,罗星却不觉得苦,真正让她觉得苦的,是小学时同学的欺侮,初中时自杀的痛楚,和同自己不喜欢的人朝夕相处。罗星喜欢这样的生活,每次考试完,虽然累,但有满足感成就感,还有老师的夸奖,同学之间的相互尊重。
十八岁的罗星,再不是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女生,不是那个软弱地想要逃避生命的孟星辰。罗星的心里有了明确的也可以实现的愿望:考上大学。
考上大学!让那些曾经在母亲背后指指点点的人都羡慕地说,那个离了婚的女人有一个上大学的女儿,那个离了婚的女人命不苦,她有一个争气的女儿!
天热起来的时候,母亲和罗星都瘦了下去。高考之前的三次大型模拟考试,榨干了罗星的体力,也让母亲增添了白发若干。
七月七日,高考日。
很奇怪,七月六日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炎热非常,却在七日早晨时,天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一直下到九日中午高考结束,清凉的天气给了一众考生心平气和平心静气地迎接他们人生中一场重考验的机会。
刚进入考场的时候,罗星心里还有些紧张,可是拿到试卷看到一道道题目,答完两道题后,她的心跳恢复正常,紧张感慢慢消失了。她想起张老师的话:“不要把它当高考,就像平常模拟考试一样,没有什么可怕的,老师相信你,你会取得好成绩。”她想起母亲,想起在天堂保佑她的奶奶,她逐渐忘记了这是森严的考场,看不到监考的老师,听不到周围的笔书写在考卷上的“沙沙”声,她的眼前只有试卷,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条小鱼儿,进入熟悉的海域,在色彩斑斓的珊瑚里,在蓝色光影里,努力地摆动着尾巴,向着光亮处游动着,游动着……
八月初,在张书婷老师的家里,一封从几百公里外的北京的来信让罗星和她的母亲泪流满面。
“妈,我考上了!我考上大学了!我考上大学了!”
罗星抱着母亲的脖子,苍白的脸被喜悦染成嫣红。
“考上了,考上了……”母亲呐呐地重复着女儿的话,欢喜地直掉眼泪,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以后,会苦尽甘来的吧。”年轻的老师望着那对抱在一起又哭又笑的母女,竟然也是泪眼模糊,“会的,一定会的!”
会的,罗星的命,不会再苦,罗星的命,会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