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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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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刚蒙蒙亮,早起的人们就叫醒了沉睡一夜的小镇。
勤快的主妇应该是最早起来的人吧。不到六点,她们已经轻手轻脚地洗脸刷牙,烧水煮饭了。饭做好后,才去唤醒自己的丈夫和要去上学的孩子。镇上的女人,一般是不工作的,她们要做家务照顾一家老小,农忙的时候,还要去田里劳作。
镇上的男人,大多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冬天,往往是他们最清闲的时候。有手艺的男人,会趁着农闲,做木匠给别人家打打家具什么的来贴补家用。没有手艺的人,或者跑到三十公里外的城里打打工,或者就整天聚在一起打牌打麻将消磨时间。还有一些人,或者接了家里人的班,或者托关系在镇上的铝厂、皮鞋厂找到工作,他们成了工人。有公职的人,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的北方小镇里,是被羡慕的一群。
男人起身,穿衣洗漱之后,便坐到饭桌旁。北方的早饭,一般是棒子面稀饭,主食是自家蒸的馒头,夏天的时候,还有一些自家地自留地里种的各种时令蔬菜,在冬天,就饭的就只有大白菜土豆或者腌咸菜了。吃过饭,男人大多把碗一推,无论是要上班打工还是待在家里无事可做的,男人是不洗碗不做家务的。
七点多钟,男人和孩子出门,跟街坊邻居打着招呼,清冷的小镇逐渐有了热闹的气息。镇子不大,沿着镇中心的街道,从南到北,走路不过十来分钟而已。碎石子路面,还是十多年前铺就的,早已不复最初的平整,变得坑坑洼洼。街道两旁,散乱地种植着些榆树、槐树等北方常见的落叶树木,在十二月的天气里,只剩下枯枝被西北风猛烈吹动,发出“空空”的声音。灰色的平房伫立两旁,许多仍是六十年代甚至解放前盖建的青砖木梁的老房子,偶尔才会有一家红砖空心板的新房子,镇上唯一的三层楼建筑是镇小学一年前刚刚建成的教学楼,红色的新砖,水泥的地面,是镇上最“气派豪华”的建筑物了。
七点半多的时候,是学校里最喧闹的时候。这所小学,是镇上和附近几个村子唯一的小学,所有的适龄学童,都会来这里读书。学校不大,临街的一排平房,是学校老师的办公室,走过大门正对着的小花坛,就是那三层的教学楼。教学楼后面,是一片名为“操场”的空地。地是尘土飞扬的土地,操场一边,是篮球架,另一边是两个双杠和一个沙坑。操场后面的平房,是学校老师的宿舍。
八点钟,上课铃声打过,校园里逐渐安静了下来,不久就响起了朗朗的读书声。
“同学们,把书翻到三十七页,跟老师朗读第十一课……”
四年级二班的班主任李秀云一边带着班里的学生读课文,一边有意无意地瞟过第一排那个空着的座位。孟星辰,又迟到了!一个星期六天课,她经常迟到五天,这让刚从师专毕业又是第一次当班主任的李秀云无法不生气。每次一听到那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蚊子似的在门口喊报告,她就感觉气不打一处来。
“报……报告……”
正想着呢,在朗读的间隙,真的听到了那女孩儿怯怯的声音。
“在外头站着!”李秀云冷声说完,瞪了一眼紧闭的木门,才转过脸,改变颜色道,“下面继续跟老师朗读……”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孟星辰站在门口,手里摊开着语文课本,默默读着。可泪水在眼眶里慢慢打转,不自觉间成了哭音。
她九岁,上四年级,可个子比同年龄的女孩儿要低上半个头。黄瘦的脸,眼睛不大,嘴唇白白的没有血色,头发枯黄,散乱在肩头,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身上穿的衣服是母亲的衣服改成的,宽宽大大肥肥长长的,里头是鼓鼓囊囊臃臃肿肿的棉袄棉裤。裤子有点长,本来母亲给她缝了起来,准备等她长高些再放下来,可右腿上缝的线松了,时间久了慢慢脱落,裤腿掉了下来,如今正偎在地面上。肩上斜挎着的是母亲用碎花布对起来的书包,被班上那个总爱欺侮自己的何志伟撕开了一个口子,到现在都还没来得及让母亲补上。
“……好冷。”她看着课本,用心捕捉着教室里老师的声音,直到刚刚赶着上学时那股跑动的热气消散无踪,终于耐不住寒冷时,才把书放回书包,两手揣进袖筒里汲取温暖,可是脖子冷脚也冷。
她走到玻璃窗下,仰头看着玻璃上结成的窗花。踮起脚,透过一扇被呵气化开的玻璃看着温暖的教室里面,同学们伏在桌子上听老师讲课的样子,不由得一阵羡慕。
正看着,坐在窗边的何志伟突然贴到玻璃窗上歪着眼睛伸出舌头对她做了个鬼脸,吓得她急忙缩下头,回到门口站好。
天好冷。她不停地跺脚,深呼吸,强忍住就要流下来的泪水。
空气里有着凝重的湿意,天空灰暗,是要下雪了吧……
千万不要下雪……她记得昨天晚上,母亲担忧地自言自语。
不要下雪啊,她在心里说道。
“铃——”
下课钟终于响了,孟星辰站到一边,看着班主任打开门从她身旁走了过去。
李秀云走了几步,突然想起这个孩子,如果不发话让她进去,她就会一直在门口站着。她上次就在外面站足三节课,人几乎冻成一根冰棍。
“进去吧,下次不要再迟到了。”
孟星辰不敢抬头,没有看老师一眼,就吸着鼻子走进教室坐到自己的位子,拿出下节课要用的数学课本,把书包放到抽屉里。
“孟星辰,你老迟到老扣分,我们班的流动红旗都是因为你才没了。”班长李晓静来到她的座位旁,生气地说。
孟星辰牙齿咬着嘴唇,不解释也不争辩,低着头看着课本上的数学两个字。
她也不想迟到啊,可是母亲天没亮就走了,奶奶又老了,起得比她还晚。她起床后饭没吃,脸也没洗,就往学校赶了,可还是迟到了。
“你明天不许迟到了!”李晓静见她不说话,气乎乎地走了。
“孟星辰,黄毛鬼!孟星辰,迟到鬼!孟星辰,讨厌鬼!孟星辰……”何志伟跑过来,摇晃着肥肥的脑袋,冲她大呼小叫着。他伏低身子,瞪着孟星辰的脸,突然看到她的眼角的眼屎,不禁大叫,“孟星辰,不洗脸,孟星辰,邋遢鬼!”
她不说话,任他喊着,头越埋越低。刚才在外面冻地通红的鼻子现在开始发痒,一不小心,两管透明的鼻涕流了下来。
“哇!孟星辰,鼻涕鬼!”
雪,在放学时,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
放学路上,孟星辰瞪视着飘落在手心里的雪花,眉头皱了起来。刮风、下雪,她们都不爱,然而,天气不是母亲和她能够控制得了的,她们阻止不了老天。
“孟星辰,邋遢鬼!”
何志伟突然从她身后冒了出来,在她耳旁大叫一声。
她吓了一跳,耳朵里嗡嗡作响。她抬起头,看到从她身后走过的人,都冲着她笑,不怀好意地笑。
“孟星辰,黄毛鬼!孟星辰,迟到鬼!孟星辰,讨厌鬼!孟星辰,邋遢鬼!孟星辰,鼻涕鬼!孟星辰……”何志伟围着她撒着欢儿叫。
她站在原地,咬着嘴唇,原本泛白的嘴唇被她咬得发紫。从一年级开始,她就被何志伟欺侮。诸如书包被扯坏,课本被划花,练习本被撕掉,甚至于瘦小的肩头突然被捶上一拳,耳朵被揪上一下,她都已经习惯了。
何志伟见她不作声,眼珠一转,突然欺近她,好大声地喊道:“孟星辰,没有爸爸的野孩子!”
“你——”孟星辰本不想理他,谁知被他的最后一句话逼出了眼泪。
“我怎样?”何志伟瞄了瞄她小小的个子,她如果敢反抗,他一个拳头她就站不起来了吧。
“你……”大坏蛋!孟星辰在心里骂道。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坏人?怎么总是欺侮她?她不是没有爸爸的野孩子,她只是爸爸妈妈离了婚,她只是……坏蛋!都是坏蛋!何志伟,爸爸,他们统统都是坏蛋……
“何志伟!”
何志伟正得意地看着孟星辰撇嘴要哭的样子,忽然听见身后一声呵斥,然后被一掌打在肩膀上。
“谁?谁打我?”何志伟生气地回头,却在看清来人后不由得心虚地低下头,“哥,你放学了。”
“又在欺侮同学了?”赵思哲微微笑,冷淡地看着自己的表弟。
“我没有,我、我……”
表哥不过比自己大了一岁,和自己一般高,比自己瘦得多,可面对他时,竟气虚起来。爷爷总是以他为荣,说外孙更像他。爸爸也总是让他学表哥,说他成绩好,运动好,是优等生。在学校里,他不过是个转学过来不到半年的学生,因为参加小学生作文比赛,拿了二等奖,得到老师校长的喜欢,提起他时总是赞不绝口。何志伟想着,却越想越生气。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赞表哥,却没有人把自己放在眼里。
“不回家在这儿做什么?”赵思哲眯着眼睛。这个表弟,从来都是打架滋事惹是生非的主儿。
“回、我回家。哥,我先回去了。”何志伟呵呵笑着,慌张地转身就跑。
赵思哲没有叫住他,他看向那个被表弟欺侮的女生。
“你没事吧?”这女孩儿,好瘦好小,足足矮了他一个头,穿着不合体的衣服,头发没有光泽,脸色苍白,脸颊上还挂着两串泪珠,神情隐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泪水的原因,她的眼珠却是又黑又亮,眼睛清澈好看。
“我……”
孟星辰想跟他道谢,可想起那个讨人厌的何志伟叫他哥哥,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何志伟那么坏,他的哥哥会是好人吗?他们都不要来找她麻烦最好了。她用手背抹去眼泪,转身欲走。
“你的——”这应该是表弟的杰作吧。赵思哲指指她的背后,刚想说什么,谁知道那女孩儿低着头转身就走。
“喂,你别走。”他上前拽住女孩儿的胳膊,像抓小鸡一样抓住她。
那个女孩儿一声不吭,只挣扎着想脱离他的控制。
“你叫孟星辰吗?我叫赵思哲,以后何志伟再欺侮你,你就来六年级一班找我。”他好声好气地,无视女孩儿眼底的不安,然后伸手拍打着她的屁股。
孟星辰惶恐地被动地任他拍打着,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尤其看到周围好多回家的学生盯着她看时,她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好了,干净了。”他把她屁股上沾的粉笔屑拍干净了,才放开她。这应该是表弟干得好事吧。
孟星辰的第一反应,就是立刻逃走。
“如果何志伟再欺侮你,记得告诉我!”赵思哲对着雪中孟星辰的背影,大声喊道。
赵思哲,赵思哲……何志伟的哥哥姓赵,和何志伟同班四年,她从来没听说过何志伟有一个哥哥。
何姓和李姓是这个镇的两大姓,镇民十有八九姓何或姓李,像孟家这样的,一听就知道是外来户。
可能,他们并不是兄弟?
第二天回到家写完作业的时候,孟星辰才突然想起这个问题。
“囡囡,做完作业了?”
坐在她身旁纳鞋底的奶奶看到她合上书,把针插到鞋底上,拿过她的作业本看。
“我们家囡囡,作业做得真好。”奶奶看完,帮她收拾书本放进书包里。
孟星辰微笑,也帮奶奶把鞋底和针线收拾进针线筐里。她知道,其实奶奶不识字,奶奶说作业做得好,是说她字写得整齐。
“奶奶,妈去哪儿了?”
“镇上何中玉家闺女出阁,你妈去他家帮忙做新被子了。”奶奶摘下老花镜,用手背擦擦眼睛,“是不是饿了?奶奶这就做饭。”
镇上的规矩,谁家的闺女要出嫁,就要请上许多大妈大婶去帮忙赶制嫁妆,嫁妆里,被子褥子是不可缺少的一项。当然,做好之后,一点报酬是不可少的,那报酬,总是用红包封起来,讨个喜庆。
母亲的针线活做得很好,奶奶曾经说,母亲在嫁人之前就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巧手姑娘,嫁娶的人家都喜欢找母亲来绣枕套做被子。每年腊月,镇上嫁娶的人家就特别多,母亲就常常去各家帮忙,一个冬天,最多的时候能挣到十几个红包。
那天,母亲回来得很晚。她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母亲的说话声。
“……一天做了四床被子,眼睛都不好使了。”
“……他们真舍得花钱,喜糖全是奶糖……”
“要早点儿睡,明天叫星星起床上学,不能让闺女老迟到……”
第二天,她吃了早饭去上学的时候,母亲往她的书包里装了一把大白兔奶糖。
“妈吃过了,昨儿就吃过了。”母亲对她疲倦地微笑着。
“粘牙,奶奶可吃不了。”奶奶直冲她摆手。
她好开心,家里的环境不允许她有零食吃,只有在过年的时候,她才有可能吃上糖。奶糖,是奢侈品。
整整一天,她都好快乐。她今天没迟到,班主任对她微笑了;她的作业完成得好,数学老师在课堂上夸奖了她;最重要的,她还有平常吃不到的奶糖吃。
她舍不得吃,直到下午放学的时候,才拿出一颗。她小心翼翼地拨开糖纸,眼睛晶亮地盯着透明糖衣下的奶白色的糖块,正要放进嘴里的时候,糖却一下子被人抢走。
“小偷!偷我大白兔!”
耳边一声暴喝,吓得她浑身一震,愣愣地抬头看着何志伟手里的糖块和他暴怒的神情。
“说!你什么时候偷的?”
“我……我没有偷。”孟星辰摇头,惶恐地看着聚过来的同学。
“没有偷?全班就只有我有大白兔,是我姑夫从上海寄的。孟星辰,你什么时候偷的?”
“我没有偷,我的大白兔是我妈给我的。”好委屈,欺侮她还不够,现在居然冤枉她是小偷。
“你妈?你家买得起?谁相信啊?你们信吗?”何志伟一脸鄙夷,在看到别的同学纷纷点头后,更加嚣张起来,“你偷了多少,拿出来!”
“我没偷!这是我妈给我的!”她大声申辩,可是他们似乎都不信她,都用一副看小偷的眼神看她。
“不主动是不是?”何志伟一把从抽屉里拎出她收拾好的书包,“哗啦”一声把书本全部倒了出来,随着书本掉出来的,是九颗大白兔奶糖。“居然偷了这么多!小偷!不要脸的小偷!”何志伟一把把奶糖扫进自己衣服兜里,“孟星辰是小偷!偷我们家大白兔!”
“还我!还我的糖!”孟星辰突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一把抓住何志伟的胳膊,要从他的口袋里把糖拿回来,“这是我妈给我的,不是偷的……”
“小偷!滚开!”何志伟一把推开她,劲道大得把她推倒在凳子上后又摔在地上,而她的课桌也被她带倒,桌上的书本铅笔头洒落一地。他对着她从鼻子里呼出气来,恶狠狠地说道,“以后再敢偷我的东西,走着瞧!”
孟星辰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地看着何志伟扬长而去。而周围的同学,冷冷地看她一眼便提着书包走了。
“这是我妈给我的……是我妈给我的,不是偷的……我不是小偷……”她喃喃地说着,捂着嘴巴,泪流满面。
她们是很穷,但她从来不偷东西,为什么她有奶糖就是偷回来的?为什么他们都只相信何志伟的话,不相信她?
“哇——”她伤心地大声哭着。
“何志伟又欺侮你了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拉着她的胳膊,想要把她拉起来。
孟星辰仍坐在地上,用胳膊抹掉眼泪,没有反应过来地睁着哭得发红的眼睛看向来人。
“是何志伟把你推倒的吗?我说过,我是他表哥,如果他欺侮你,你就来找我。”
经过四年级二班的时候,赵思哲听到里面有女生的痛哭声,进来一看,原来竟是她。
“我、我没偷何、何志伟的糖,是我妈、妈妈给我的。”她抽抽搭搭地说着。
“什么糖?”
“我妈妈辛辛苦苦做针线活儿得来的,她、她舍不得吃都给了我,可何志伟说是他家的,说我是偷他的糖……”她咬着嘴巴,努力地忍住眼泪。
“然后呢?他推倒你?他打你了吗?”他检视着小女生的前后左右,“有没有哪儿疼?”
她摇头,棉袄棉裤都很厚,摔到地上并不觉得痛,痛的是被人家冤枉的心情,还有要那一把奶糖所代表的母亲的爱——她其实知道,那些糖,母亲一颗都没有尝过,她全部拿了回来留给自己。
“我妈妈一天缝了四条被子,人家给了她十颗糖,她一颗都舍不得吃,都被何志伟抢走了……”
赵思哲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他相信她,相信她的话。
“我今天回去,把糖给你要回来,明天给你好吗?”
啊?那糖都会被何志伟吃掉,还要得回吗?
“我还要他向你道歉,向同学说明,那糖是你的,你妈妈做针线活儿赚来的,不是偷来的,好不好?”
啊?她真的有些蒙了,傻呆呆地看着他白净的脸,任他把自己拉起来,任他扶起翻倒的桌凳,任他收起自己的书本铅笔。
他是谁?是了,他是赵思哲,是何志伟的表哥。他说如果何志伟欺侮她,就告诉他。他说,他要讨回她的大白兔,他说他要让何志伟跟自己道歉。这,是真的吗?他,为什么?
为什么要对这个女孩儿这么好?十二岁的赵思哲自己也不明白,或许那流露出哀伤的黑墨墨的眼瞳让他也感伤了起来。他表弟何志伟说,孟星辰还没生下来,她的爸爸就不要她和她妈妈,跟别的女人跑了,她是“没有爸爸的野孩子”。他也曾经亲眼看见镇上的人指着孟星辰的妈妈的背影说那是个“离了婚的女人”。她爸爸跑了,那也不是她的错,他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十二岁的他不知道,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在那样一个闭塞的小镇,离婚是一件为人们所不齿的事情,不管做错事的是哪一方。
晚上一闭眼,他就想起那张流泪的脸,是因为这些吧,十二岁男孩儿的心变得好柔软,柔软到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长大之后,每次看到“楚楚可怜”这个成语,就总是想起幼时的那张面孔。
何志伟向孟星辰道歉,那是太阳会从西边出来的事。
所以当何志伟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低着头,跟孟星辰说对不起,还把十颗大白兔还给她时,不但孟星辰感到诧异,全班同学都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何志伟欺侮孟星辰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对所有人来说,已经司空见惯了,倘若他哪天没做什么事,他们反而会惊讶。
赵思哲,他怎样做到的?
不是不感激的。因为穿着邋遢,因为总是迟到老师不喜欢,因为父母的离异,没有人愿意同孟星辰玩,没有人愿意接近她跟她做朋友,还常常地出现像何志伟那样欺侮她的人。
可在上学放学的路上,再看到赵思哲时,他都很大方,会对她笑,很亲切地跟她说话,而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手足无措,局促不安。
那个冬天,一场雪一场雪的下,异常寒冷。
“真希望一直是冬天,希望天天下雪。”
有天放学后,她晚回家,在空荡荡的楼道里听到他说。
“下雪有什么好?”她忍不住搭言。
“以前一下雪,妈妈就带我堆雪人,我们一起打雪仗。我妈妈很喜欢雪,我一看到雪,就想起我妈妈。妈妈说,一片片雪花就像一个个小精灵,它们落到地上,变成麦苗的棉被。有了雪,麦苗才能安全过冬。”赵思哲倚着栏杆,头微仰,看着飘零的雪花,一脸的神往,半天没听到那小女生的回应,他转头,看见孟星辰一脸的凝重。“怎么了?你不喜欢冬天下雪吗?”
是的,她不喜欢冬天,不喜欢下雪,连刮风下雨都不喜欢。冬天的蔬菜没法活,而刮风下雨下雪母亲就不能去城里卖菜了。她记得,有一次刮大风,母亲驮了两筐豆荚去卖,途中被沙子迷了眼,差点被一辆卡车撞到,母亲摔倒在地,自行车压到腿上。当时没有感觉,回来之后才发现左大腿上满是瘀青,当天夜里,母亲呻吟着低声叫痛疼得睡不着。
虽然那年只有七岁,可母亲又黑又肿的腿,她一直忘不了。
“下雪有什么不好吗?”他追问。
自然不好。
奶奶的脚,是裹过的小脚,一下雪,走起路来就特别困难,不小心摔一跤,就会痛上好几天;总是为钱发愁的母亲,一下雪就会担心家里的大白菜会不会冻了心卖不出去;雪天里回到家,棉袄棉鞋都是湿的,每晚都要放到炉子边烤上一夜才能穿;还有那个总是爱作弄她的何志伟,有的时候会把雪团放进她的脖子里……
她瞄了他一眼。
他自然是没有那么多烦恼的。他穿防雪的羽绒服,戴毛线织的帽子围巾手套,穿不怕水的皮鞋。生在富裕家庭里的他,怎么会懂得她的担忧。
他们是不同的。她知道,他穿的衣服是从那个据说很远的南方城市上海寄过来的,吃的糖果饼干是她听都没听说过的,背的书包是全校最时髦最好看的,用的铅笔盒有很多功能的上下好几层的,就连转笔刀也是她见都没见过的款式。自己呢?再热的夏天,她都舍不得买一支五分钱冰棍,唯一的零食是奶奶把南瓜穰里的籽洗干净晒干炒过的南瓜子,她没有铅笔盒,铅笔头都是用到不能再用也舍不得丢弃。
自卑,在那样的年纪里,泛滥成灾。
为什么一样的人,却这么不同?
“你在想什么?”
她一声不吭,面带愁容,静静地站在他身旁。他觉得奇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不喜欢讲话的人。
她在想什么?她在想,冬天下雪,赚钱不易,想起下午班主任发的那张油印纸,上头写着从下学期开始,他们的学费要涨到二十九块钱一个学期。
二十九块钱,母亲要卖多少菜才能挣来?
“其实,一年也下不了几次雪,你不喜欢也没什么。”赵思哲淡淡地微笑着,因为自己最喜欢的东西得不到别人的欣赏,十二岁男孩儿的心小小挫伤了一下。
“我回家了。”
有钱人怎么会懂得穷人的忧愁。潜意识里,她在心里,在他们之间,划下一条鸿沟。
他们一起回家,他走在前面,她跟在后头,走在积雪上,听松松的雪在自己脚下变得硬实,看雪掩盖脏污,把天地装饰成纯白。
其实,他也有他的忧郁,赵思哲并不是别人看到的那个无忧无虑的模范生,他有跟孟星辰一样的难过。
他的妈妈四年前去世,他和爸爸两个人一起生活。爸爸很忙,没有过多的时间照顾他。夏天时,爸爸要调到上海去工作,还有可能在那里再结婚。姥爷舅舅放心不下他,就把他留下来转到镇上的学校。可他知道,小学毕业,他还是要回父亲的身边,在上海读初中。那个时候,他该怎么去面对爸爸的新妻子。他不知道。
班上的孩子,都是父母双全的,没有人知道失去妈妈的他的感受。也许,只有没有爸爸的孟星辰,会懂得一点吧。这个,是同病相怜吧。他想跟孟星辰说,可聪明的他很明白,因故去世的他的妈妈,和抛下孟星辰和她妈妈的孟星辰爸爸,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他没有回舅舅家,反而绕远路,跟她走过长长的巷子送她到家门口,看她进门。她家的围墙,是老式青砖砌的低矮围墙,没有门楼,只是一道薄薄的木门。
他轻轻呵了口气,看那雾气悠悠荡荡,慢慢消失。
如果妈妈还在,如果妈妈没有死……对未来的日子,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继母”这个词,他是在《白雪公主》的童话里第一次听到,没有哪个孩子不会对这个名词所代表的意义充满恐惧和敌意吧。
“啪”的一声门响,打断了赵思哲关于将来的思考,他转身,看见孟星辰一脸惊慌地跑了出来。
“怎么了?”她书包也没放下,怎么又跑出来了?
“他来了。”她细白的牙咬着嘴唇,胸口起伏,喘着粗气。
“谁是他?”他不解。
“他……”
她没有解释,却快步朝巷口走去。
“你去哪儿?”她怎么了?她家来了什么人?他疑惑地跟在她身后,“你怎么了?”
她不说话,一直走到巷子口,走出镇子,走到镇外的田地里,走到没有力气,才颓然地跪坐在雪地上。
“他是谁?”赵思哲坐到她身旁,平复着紊乱的呼吸。
他……他是……
“他说他是我爸爸。”好一会儿,她才说得出话。
她爸爸?赵思哲瞪大了眼,看她因运动而泛红的侧脸,和眼睛里滚动的液体。她爸爸回来做什么?
他为什么要回来?他们说他结婚了,在城里过得很好,为什么要回来?讨厌!讨厌!讨厌!嘴唇被咬出了印,可她没有感觉,呼吸之间,泪水掉了下来。
“你不喜欢他?”她哭了。她一定很不喜欢她爸爸,不然不会在这样的天气里,还跑出来。
怎么会喜欢?因为他,她才交不到朋友被人家看不起;因为他,母亲才会像个男人一样在地里干活;因为他,爷爷才会被气死。
她怎么可能喜欢他!
恨你的爸爸吗?赵思哲想问,却问不出口,只能静静地看她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滴在雪上,滴出一个一个小洞。她在哭,却没有声音,只是默默地流泪。这让男孩儿的心慢慢抽紧,想起去世的妈妈,他的鼻子也跟着酸起来。
没有风,静谧的田野里,可以听得到雪花掉在地上的声音。
天,渐渐暗了下来。
她的腿跪得发麻,却不想动。
“赵思哲,你说大人为什么要结婚?”她突然问,带着哭音。
“为什么结婚?”他皱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忽然想起妈妈的日记,“我妈说,人刚刚造出来的时候,是两个头,四条胳膊四条腿,上天把人劈成两半,变成现在的样子。所以,人要结婚,才能找到自己的另一半,人才会完整。”
“那,人为什么要离婚呢?”
“啊?”妈妈没有说过人为什么会离婚。既然结了婚,找到了另一半,为什么又要离婚呢?“可能,是因为找到的那一半,并不是自己的那一半,找错了。”
“我妈妈和他,就是找错了吗?”所以才离婚吗?
那么我妈妈和我爸爸呢?赵思哲想着,还有即将和爸爸结婚的人,哪个才是对的?
“为什么我要生下来?错了的也会生下来,为什么?”她不懂。
他自然也不懂。他不过十二岁,结婚,离婚,生小孩,大人间的那些复杂的事,他怎么懂得?
“他说,要带我去城里念书。”她忽而说道。
“你想去吗?”城里学校的条件是比镇上的要好得多。
“我不想,我不想见到他,不想见那个女的。”
“那,就别去了。”他想起自己的爸爸和“那个女的”。
“他一走,妈就哭,可妈还是让我叫他‘爸爸’,我不想叫,就是不想叫!”她吸鼻子。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让自己叫他。
“你没叫过他‘爸爸’?”
“何志伟说我是没有爸爸的孩子,我就是没有爸爸的孩子,是他先不要我的,我为什么要叫他?”
“那就不要叫了。”他说。
她转身,用手背抹掉眼泪看他。他的脸是干净白皙的,有好看的眉眼,还有一对酒窝。
“赵思哲。”她轻轻叫他名字。
“我妈说,人一辈子很短,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不要被别人勉强。”
做自己喜欢的事?
“你不想去城里念书,那就不要去。不想叫那个人爸爸,就不要叫。”他帮她出谋划策。
“嗯!”她点头。
他轻轻微笑,浅浅酒窝显露了出来:“不要怕别人怎么说你,不要让别人欺侮你!”
“嗯!”她使劲点头,眼泪收了起来,“那我不要叫这个名字了,这个是他起的名字,我不喜欢,我要改名字。”
“那就改。”他笑。
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不要让别人勉强自己;不要怕别人怎么说你,不要让别人欺侮你。
赵思哲的话,她记在了心上。记得的,还有那个美好的下雪的傍晚。是从那时候起,她也开始喜欢下雪了吧。
冬天很快过去了。
孟星辰坚持留在镇上念书,坚持和母亲奶奶一起生活,坚决地不叫那个人“爸爸”。虽然他偶尔会来看她,会给她带一些平常没有见过的糖果,会想要亲近她。
她没有给他机会。
四年级第二学期开始了。
她每天早早地上学,她想见到赵思哲,可是六年级一班已经没有赵思哲这个人了。他被他爸爸带去上海读书了,他没有跟孟星辰告别,甚至没有对她提起过要回上海的事。
何志伟又像以前那样作弄她了。可这次她没有像以前那样逆来顺受,她会跟他吵,会找老师告状,甚至有一次她搬起凳子敲在何志伟的头上。
那一刻,所有的人都吓傻了。那个胆小的孟星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全新的孟星辰了。
从那之后,没有人再欺侮她。
她开始变得合群,开始有女生来找她玩跳皮筋玩捉迷藏,找她一起做功课,请她去家里玩了。
然而,合群的孟星辰,仍然没有真正的好朋友。每个人,她都禁不住拿来与赵思哲做比较,却没有谁比赵思哲更好。
赵思哲,赵思哲,这个名字,刻在了她的心板上,怕是一辈子都无法祛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