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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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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葬礼那天,她第一次见到他。
其实爷爷去世的时候,她才五岁,那场葬礼对于她来说,是一些晃动的不确切的影像。那个时候实在太小了,根本不懂得葬礼的意义。葬礼过后,她以为爷爷还在住院,以至于以后好多年,别人说爷爷已经死去的时候,她仍会大声反驳:
“我爷爷没有死,爷爷在镇上的医院里!”
然而,爷爷得的是癌症,从送进医院到去世,只有短短的二十几天,奶奶也只带她去过一次医院而已。但是,那天的情形,却成为她人生最初的记忆。
她记得那是个下雪的天气,奶奶牵着她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裹过的小脚,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走到镇上的医院,颤巍巍地穿过长长的昏暗的走廊,来到一个白色的房间。
爷爷坐在床上,慈祥地对她微笑着,向往常一样把她冻萝卜一样的小手捂进怀里,贴在他温热的胸膛上。
爷爷还剥了一只香蕉喂她吃。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吃到香蕉,那香甜的、温暖的滋味,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爷爷。
大人们没有让她见爷爷最后一面,没有让她看到爷爷穿寿衣,连爷爷的棺木也是在出殡的当天,才让她看到。
那天,她穿白色的孝服,头上缠着白色的孝带,手被母亲紧紧地攥着,踉踉跄跄地走在四人抬的棺木后面。唢呐的哀乐声中,她并不知道那薄薄的棺材里,躺着的是她最亲爱的爷爷。她不知道从那以后那双粗糙的手再不会亲切地抚摸着她的头,亲昵地叫她“囡囡”。从那以后,再不会有人把她冰冷的手贴在自己的胸膛上来给她取暖。
从那以后,她再也不会见到那张满是皱纹的憨憨的笑脸了。
当她被推搡着跟着出殡的队伍行进时,她并不知道这些,她只是觉得冷,只想走快些,跟上母亲的脚步。然而雪地上,她一次又一次地被宽长的孝袍绊倒,一次又一次地被母亲拽了起来。
狼狈的情形一直持续到墓地,她眼睁睁地看着棺木放进墓穴里,看着湿土一点点地将其覆盖,看着雪地里慢慢隆起一个土包,看着奶奶和母亲哭倒在坟头,看着已经停了多半天的雪在那一刻突然下了起来,鹅毛一样的雪片轻灵地落在新土上,一片又一片。
她只是傻傻地站着。大人们似乎也顾不上她了,她就只是站着,看着白色的天地,看着这一群人,那一群人,对着新起的坟头,哭得肝肠寸断,哭得天地变色,哭得枯枝上的雪纷纷掉落,哭得觅食的麻雀惊吓飞走。
不远的地方,穿着长大拖地孝袍的小小身影,那是自己吧。突来的冷冽寒风,掀起孝袍的一角,吹动头上的孝带,身体却没有感觉,无法移动,那一定是失去冷暖感觉的自己了。
似乎是在那一瞬间,在漫天的飞雪里,她第一次有了哀伤的感觉,从那一刻起,从那张神情漠然的面孔上,五岁的她第一次懂得了心痛的感受。从那以后,她不再是一个懵懂的孩子了。
然而,失去亲人的痛楚,在那样的年纪里,无法体会深刻,一个孩子的哀伤并不会持续很久。
那天回到家里,奶奶和母亲似乎过于疲累,送走了帮忙的人后,便倒在床上,累得起不了身,忘记了还穿着一身孝服在门口玩雪的她。
然后,她看见了他。
她冻在满是灰黑脚印的台阶上,愣愣地看着那个陌生的高瘦男人。一九八五年,在这个北方的小镇里,人人都是灰色蓝色的布衣服,穿手制的布鞋,可那个人,戴金丝边眼镜,穿黑色皮茄克,黑色皮裤,黑色皮鞋。一身的黑色,衬着一张异常苍白的脸。
后来的后来,她已经记不得那时他对她说了什么,记不得她是如何作答的。然而,那一身的黑和那脸的惨白,竟被她深深地刻在脑海里,一辈子都无法抹去。
她记得,她倚在奶奶怀里,看着母亲和他分据桌子的两头,母亲愁容满面,他的神情却很不耐烦。
后来,她体力不支,慢慢陷入梦乡。
醒来的时候,已是白天,雪停了,太阳升了起来。
她对昨日的纷繁复杂已经毫不在意,把那个黑衣男人也抛诸脑后,甚至粗心地没有注意到母亲红肿的眼眶和奶奶没来由的长吁短叹,就连对爷爷再也不回家的事实也不再哭闹。她以为今日一直与昨日相同。
“我的爷爷,在镇上的医院看病!”
这句话,她说了好几年,直到她长大懂事,知道了死亡的意义。
然而,从那天开始,有什么事情,真的不一样了。
五岁的那年,罗星遭遇到了冰冷的葬礼,雪野里痛哭的人群,渺小的自己,还有一个陌生的黑衣男人。
长大之后,罗星知道了奶奶和母亲为什么会哭得那么伤心,她知道了那个黑衣男人并不是陌生人,她的身上流着和那个男人相同的血液。
那个男人,是她的父亲。
长大之后,罗星知道了父亲为什么那日回家——他终于等到了爷爷去世,而作为继母的奶奶没有能力反对他和母亲离婚,他终于可以和自己喜欢的人结婚,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了。
那场葬礼,似乎改变了很多很多人的生命。
这些,是罗星长大之后才懂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