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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捌拾捌】不待霜鬓百年歌 ...

  •   终于为你覆了天下,铁马笙歌彼此消磨,不待霜鬓已成百年歌。
      赵匡胤扬眉于五十万大军之首,翻身马上,静静望那金陵城中一队铃铛金玉静默而出。等这一天等了太久,等得忘了究竟是对是错,梦醒时分事已至此相对无言,横隔万骨凄怆。
      他终于再见山河锦。
      李煜双手奉玺天水一色,那缠缠绕绕三千里山河锦绣,竟然是轻飘飘随风逝水,瘦得太多更显得清绝通彻,一袭长发工整束起,竟是优雅而出浑然扫清肃杀之气。
      手上传国玉玺,他微微抬起腕子,直教数十万战甲凛然一震。
      天地之灵秀极而见清绝,钟灵毓秀杏花春雨蕴于一骨之中,霎时层云涌动,李煜微微笑起,云淡风清。
      赵匡胤恨死他云淡风清的模样。
      他带着此般笑容绝世无双,"罪臣李煜……"声音凛凛刺在心上,千秋万古凝结在此一瞬,你想让我降……费尽心机,毁了所有……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微微垂下首去,山河锦绣,万金不换倾城织锦覆于漫漫黄土之上,李煜终是缓缓跪下身去。
      他正对他不过数十步。
      赵匡胤马蹄微扬,轻轻向前,一袭碧衣笑容清晰如昨,嘴角弧度分毫不差,面色苍白那一目重瞳荡开了幽深眼色,此刻琥珀微光竟是清浅得能望穿了这淡薄的人去。
      李煜一跪,身后唐国众人一族上下随其跪拜,空城既亡。

      他听得他就在自己身前。
      略略抬起头来,空荡荡的重瞳。
      赵匡胤不出一言,身后千军万马龙战于野。李煜身后全族数百人,金陵一城哀悼。
      两个人脱开凡尘,竟是天地独独剩下两个人。
      他看得见,他看不见他。
      李煜微微开了口,睫羽轻颤,"我去过凤凰台,只是晚了一步。我也去过笙鼎楼,同样……晚了一步。"声音波澜不惊,那马上之人就那么愣愣看着不出一言。
      山河锦。
      那一日的山河锦,家宴之上骤然惊动。
      那一袭绝世夜雨跪在地上,"赵匡胤,你都做到了,你说得每一句话,都做到了。"李煜轻轻说着,却看不见,那剑眉笑傲天下之人,忽地抬起手来拉住盔甲昂起头。
      朗朗乾坤。
      他到底是……让这袭清绝跪在了自己面前,赵匡胤却突然落下泪来。
      很快的一瞬间,他自认此生至此都未曾流泪。
      李煜望不穿,便兀自说着,"你做了这么多……你赢了一切,可是赵匡胤……你什么都做到了,却只有一件事……"忽地笑起,那声音渐渐悲伤入骨,如同那一日偏苑旖旎,他一剑砍在他臂上,砍得血肉模糊,不在体肤,却在心底。
      "真可惜……我永远也不能和你看北国雪落了。"他说完再次奉上玉玺,垂下头去。

      "可曾见过雪落?"
      李从嘉摇首。
      "这江南温润,哪里见得那般景致……"

      他眼睁睁地接过他的国,他的家,李煜二十载浸润而出的水土。
      剑眉蹙然,赵匡胤瞬间举剑仰天长啸,竟是雷霆滚滚,全军肃杀静默。到底是哪里错了。为什么他们都不快乐。
      江山一局棋,繁华背后遍野凄凉,犹记那夜雨未霁,他盛世的皮,到底是让自己一刀一刀割了下来。

      李煜跪地缓缓诵出降表,恭谨依制却是丝毫不见惊颤,举手投足依旧是淡然十足,宋军之中一路南北征战,蜀中华奢不是没有见过,却哪一次都不曾见到这般的风景,雅极。那么清浅得人影竟然一身山河锦绣,难怪……
      难怪千古横绝。
      难怪圣上左右顾虑。

      "起来吧。"赵匡胤终究是长长出了一口气,声音低沉吩咐左右,"不必绑缚,请李氏全族自行登船吧。"他勒马转过身去,恕了他投降必经的种种屈辱,李煜轻笑,分明是胸腔起伏声音带了凝滞,"罪臣拜谢圣上隆恩。"说完他便是又要拜倒,赵匡胤这方听了这话一股气顿时涌起,"起来!"
      惊得左右前来压解之人俱是一惊。
      李煜默然,"谢圣上。"
      赵匡胤压下心神,望望他一身山河锦绣拖曳在地上已不能再称国主,到底是软了口气,"来人。"示意左右上前搀扶,李煜微微一笑,松开手去,再不许旁人轻触,"流珠。"
      流珠上前替他捧起那方拖曳而下的奢华长摆,这边伸出手去慢慢扶他而行。原本听令过来扶他的宋军立时就起了怒气,亡国之人这时候还摆什么架子!那安然淡笑的模样反倒是让胜利者失了姿态全然颓丧,到底输了的人是谁?
      女英捧着那琵琶静静随他而去,忽地见了军前有一人立于马上却是似曾相识,她本不该抬眼多望,这时候却突地觉得事情不对,微微打量过去不由地惊叫出了声,"国主!他….."意识到了自己此时失态,收了声音。
      李煜略略侧过身来,口气轻软,"女英,以后便别再称国主了……"流珠这边听得她的惊异也便顺着女英目光望过去,一时也是黯然,正是那小长老立于马上,轻蔑望向一侧并不曾看向这方。
      "他……真的是……"能够离赵匡胤如此之近,想来他必是亲近的重臣了。
      李煜不知如何情势,静静开口,"女英,走吧。"
      她也就收了声音。

      去往渡口一路之上李煜皆是安然淡笑,不见丝毫悲怆,他如此姿态令宋军也是无从张狂肆意,反倒是人人心里憋闷。
      真是奇怪了,打赢了一切却不见输者凄惨求饶,毫无成就感可言,曹彬也是无法,圣上还命令一切恭谨,令他亲自押李煜登船,说是押,曹彬心里也知道,赵匡胤知道李煜眼睛不好,就快要命自己亲自看顾侍他登浮板而上了。
      偏偏李煜那一身锦绣的织锦格外珍重,他一丝一毫也不可屈就,慢慢地命人捧起了下摆不教沾染丝毫泥泞,曹彬满面无奈,一副极其催促的神色,偏偏想起来这李煜如今这般早就看不见了,自己如何他又不知晓,曹彬心里更气,千里征战他为首将,纵使归朝也是首功,如今却还在这一方江岸伺候战败之人,那脚下立时带了气,狠狠地跺着那登船浮木。
      那袭浅碧色的人影明显得站立不稳,却是静静而立,丝毫不见动气。
      曹彬更是气极,想你李煜有什么值得如此骄傲,国破家亡的日子竟然也不见悲伤不见求饶,立时拔剑砍断了李煜脚前浮木就想看他直直走入水里去,落了水的天水碧,还有什么好看的,不过也就是一袭衣裳!
      断裂之声过后李煜未及反应,眼见得就要向那水中而去。
      赵匡胤径直下马领军登船之际忽地听得此方变动,即刻转身而望,"曹彬!"他身形一晃只一瞬间略过江面,横掠那袭碧衣而过,稳稳站于船上。
      李煜惊愕,瞬时明白过来,"放手!"
      赵匡胤也知都在看着这方变动,松开手去,扬声对着还在岸上之人大声呵斥,"曹彬!"
      "圣上……末将实属一时不察……"曹彬立时垂首。
      "你当朕是凌虐囚俘的昏君?"他提了声音,那方立时安静下来,"末将实非此意……"
      赵匡胤只觉他是当自己的话如儿戏,待要发作之时身侧那方碧色影子竟是安然转身慢慢循着船壁向内而去,丝毫不再多见此种纷争,亦无些许低首愤然之意,赵匡胤低声唤他,"李从嘉……"
      "罪臣旧名恐污圣上英明,李煜便可。"
      "我叫人来扶你进去,别动。"他看他山河锦绣缓缓而行,软了所有心气,"将浮木重新搭好!"
      岸上瞬间人影晃动,武将无此浮木也可借力登船,还不都是为了这些南人!曹彬愤然领人重铸。
      李煜不去管他,"多谢圣上好意。"
      赵匡胤无法,知道他的性子,"只命流珠上来搀扶可好,不教其他人。"
      他也不说话,赵匡胤开口带了气,"你还想如何!我亲自去扶?"
      李煜笑出声来,"罪臣今朝已是阶下之囚,将士愤然心有不甘岂不是再正常不过?圣上出兵之时便当想到今日。"说完径自慢慢入了船舱去。
      赵匡胤死死捏着那栏杆半晌沉默。李煜说的极是。他早该想到的不是么?
      终于下去登上自己的船去。

      船内,一袭碧衣颓然倒在地上,山川日月秀丽无双,铺延开去三千繁华。

      睥睨瀚海蓝天,大漠荒原,狂沙漫天花相谢。
      笑傲九州日月,浮云万千,硝烟连年人相远。
      一朝北上。
      江风依旧。
      赵匡胤多少次于江风中立誓,今时今日终于同他一江而过。
      夜风之中,遥遥听得那方船上清冷琵琶之音。"……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垂泪对宫娥。"
      李煜声音明显气力不继,再见之日赵匡胤却不曾想过他竟然已经如此内耗负累到了此般地步,偏偏又是绝不教人看出,一如既往好似什么都不重要。
      赵匡胤站于冰冷栏杆之旁,身后囚俘之船随之北上渡江,重兵看押。
      入了后半夜,赵光义微微探身出来,大哥还站在那船尾不去。
      那方船上隐隐透出灯火之光来。赵匡胤却不知道,李煜强撑出降被押北上,几番消耗岸旁又是一场心力挣扎。他刚转入了船内,想着众人望不见,一口气渐渐松下来之后还是受不得。
      倒在地上一直昏沉不醒。
      女英流珠静静守着,入了夜后李煜略略有些意识,却只是累极摇头,轻轻叹了这首词出来,那腕子探出去便是让她们安心。
      "女英……"他微微开了口竟是已经泪流满面,却又固执地转过身去,女英无法,不愿揭露他的此时此刻无意识流出的伤心,只得在一旁弹起那架琵琶。
      清越弦歌。
      他低吟之间混沌,重又陷入晕眩的黑暗里。
      女英那一瞬间很怀疑自己的劝慰是否害了他。
      他们都想让他活着,可是他如果是此般勉力耗尽一切做为代偿,那么这生究竟还有没有意义?
      他其实很难过,很悲伤,很累。可是因为有所人都在看着,所以便不得不现世安稳下去。
      这三百多人上下都在看着,纵使降,李煜也是支柱。那身碧衣便是告诉你们,无论如何唐国的风骨山河锦绣一切如故,他不曾丢了。
      他还是那一年殿上举手倾城的少年。
      但是这方狭小的船室里,他一个人蜷缩在那身绝世织锦之下微微颤抖,昏睡之间只喃喃说着,"冷……"
      入了冬的江风习习吹入舱中。
      太冷了。
      这个人方才还是所有江南人心底的安慰,国主一切如故风姿不减,众人就能心安。谁知道他已经多久没有休息过,累得略略松了精神便是昏倒在地。
      女英摊手至他肩上,只觉他周身冰凉,不由便落了泪止不住伤心,"国主?"她试着轻轻唤他,李煜却只是微微蹙了眉。
      呼吸绵长。
      冷得一直在抖。

      流珠取了厚实的衣袍来替他覆上,"国主自幼体寒……这方又是身上不好……"说完也是回过身去掩住了口。
      女英没有办法,他冷得受不了却又醒不过来,好似也不愿醒,梦中有人月下高阁纵身一跃丝毫不见犹豫。
      凤凰台上……更深露重,好像也似这般冷得入骨,可是那时候……微微牵起嘴角来,他胡乱地抓紧袖口衣裳,消瘦的腕子上横斜开的一道伤疤,女英只觉得他本身的温度甚至连那些衣物都暖不了,覆在他身上半晌都是冰冰凉凉。
      她从背后抱住他。
      "好好睡吧。"
      本来便没有温暖任何人的能力,却非要以为自己能做那方日光,你撑住所有人心中最后的希望,可是谁来温暖太阳?

      渐渐的弦声顿止,赵匡胤却一直独独地望那方船站了一夜。
      漫长黑夜过后,天明如故,毁了一切也不过是人世间的纷争,天地轮转依旧,没有人能够左右,人心也不过是一种最赤诚的坚持而已,因为所剩无几,所以要固执地守着优雅,这样才能教自己维持下去。
      再行不多时便要上了北岸,越走天气越发干冷。赵匡胤眼望那船上波涛,有那么一瞬间竟然起了极危险的念头。
      他突然想一剑击穿他的船。
      赵匡胤很少有这样的感觉,束手无策,毫无办法。他面对他冷然决绝的背影毫无办法。
      赢了天下,负了他。

      至北岸之时,李煜施然而出,流珠依旧轻轻地环侍左右,扶着他的手臂,一切如故,那重瞳之人步子虽缓却是一步不差,若不是那眼色显出溃散来便再无些异样。
      他一直穿着那件山河锦。
      赵匡胤见得流珠手捧两袭加厚了的披风过来却只被他摆手作罢,微微低了声音,"再往北便冷了,披上吧。"
      李煜便是躬身行礼,"谢圣上挂念。"却也不动。
      赵匡胤愤然催马向前。

      女英一行随他上车赶往汴京,忽地看见那方小长老身后随行亦是极为熟悉,不禁低低唤出了声来,"惊蝉?"
      那已做了宋人装扮的女子骤然一惊,微微转身却又垂下头去。
      "惊蝉!你……"女英忽地明白过来,原来这小小侍女竟也不是面上简单,"你是宋人……"惊蝉后退两步看着这方唐国之人有些犹豫,终究还是低低地开了口,"国后……"赵光义恰是听见这边声音回过身来,冷冷打量女英,"如今天下一家再无分别,罪臣亲眷即刻上车赶路。惊蝉?"
      惊蝉赶忙上前,赵光义想也不想,"唐国已亡,国后又是何人?"
      惊蝉惶恐摇首,"奴婢实非此意,晋王恕罪。"
      "掌嘴。"
      女英实在听不过,"不要!惊蝉……"
      惊蝉望望那人面色低沉,只得跪了下来便要自行掌嘴,女英快步上前拦下她来,"你起来。"伸手去便要拉她起来,赵光义大声喝止,"待罪之身还有余力顾及旁人?来人!"即刻便有人上前将二人带开,女英被押回车旁只能眼见得惊蝉跪在原地,她望着赵光义,"你……国主往日信你敬你,你却是狼子野心!"
      赵光义上马之际听了这话只觉好笑,"难道她便不是?本王实话告知,她本就是随我派去李煜身边之人,你还救她不救?"
      女英却是不做多想,"救。我只知她服侍不无尽心,并未曾像你一般误国遗祸!"
      赵光义笑意更甚,若有所思望着李煜的马车,"既然你想让本王饶了她……不如去问问李煜可是愿不愿意?"
      李煜一直闭目略作休憩,纷扰尽收心底并不去理会,这方听了赵光义的声音淡淡开口,"既然是晋王之意……何须罪臣多言。"他声音倦得随时都能睡去,却好像这事情本身便与他无关,懒懒扔出句话来。
      赵光义目光一转,扫向前方御驾先行而去的方向,突然便是加大了声音,非要教这四方都听见,"何必自谦,你大可去请皇兄责怪本王莽撞,请皇兄饶了这丫头即可。如今谁人不知……圣上待你可是礼遇至极啊。"说完环顾四下微微笑起,惊蝉便只能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李煜骤然蹙眉,他分明是故意!开了口去却丝毫不见愠恼,"晋王此话……可是醉了?"
      这一语说得赵光义立时噤了声音,那一日肃穆佛堂之中凭空多了两个失魂落魄的疯子。小长老余光所及之处长明灯火好似旧日时光,他想起记忆之中的雨夜,有个孩子执意跪在佛前。
      于是那时候他也曾放下了一切松了精神举杯而笑对他说过,"我也不会醉。"赵光义一路谨小慎微心下诸多筹谋,却只有那一日如受蛊惑暂时放了心机。他是真的很久不曾饮过酒,不知道何为醉意。
      如今,他望着那马车,里面坐着的人非神非魔和一切都无关却又是一切的源头,他声音倦怠,"女英,上车来。"
      流珠便赶忙拥着她回来,这方惊蝉略略抬眼,"王爷……"
      "继续!"
      她便当真狠狠打起自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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