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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捌拾玖】人生长恨水长东 ...

  •   入了汴京郊野,赵匡胤须得先行赶回宫去,他不曾昭告亲征,如此尚需暗中回去,丞相赵普带了小队禁军迎于城门之外官道之中,这方见了他一行车马滚滚跪地相应。
      他命众人起来,便要先行自去,出了几步这方曹彬忽地问起,"圣上,明日献俘受降仪式仍按旧制在宣德门?"
      赵匡胤勒马回身望着那方一路无言的马车,"江南国主既已出降,便无需献俘,殿上听诏即可。"
      曹彬顿时惊诧,"圣上万万不可,宋军远征一行疲乏,终于得胜归来若无此式岂非抹杀全军功劳,必然激起军心不定啊!"
      赵匡胤不答,远望身后大军万人,他也知道此式为惯例诸国归降俱是要行的,可是若让他成为阶下之囚绑缚跪于城下献俘,他定是必死还难过。
      这一刻的犹豫,所有人都在看。
      曹彬已是忍无可忍,"圣上,我军一行死伤亦不在少数,多少将士埋骨异乡,此刻若是不将江南国主作俘,圣上受降以示大胜而归,将士在天之灵终不得安啊!"
      赵匡胤依旧不说话,他看着那方马车,几日来御驾于前不曾见他,此时此刻安静出奇,他沉吟半晌仍旧摇首,刚要开口之时那车上之人却是声音依旧,"圣上,罪臣领旨便是,明日全族听候圣上发落。"
      指尖微微掀起那软帘来,赵匡胤望着那一闪而过骨节分明的惨淡颜色,目光骤然深重,"李煜!"他本就已经甘愿冒天下指责恕了他的屈辱,可是李煜却轻飘飘地开了口,领旨便是,他事事都要如此,事事都云淡风轻地让自己不得顺了心意。
      这方曹彬满心激愤,"圣上!决不能宽恕!"
      赵匡胤强压下火来,"你先下去,退回军中。"曹彬听了不肯,直直地说着此事不可退让,赵匡胤立时大怒,"朕再说一次,退回军中!否则杀无赦!"
      赵普一旁静静看着眼前形势,分明是圣上动了气,他只得略略拦住曹彬,"曹将军先行退下吧。"说着引他退至一旁,曹彬愤然几欲争辩,赵普只低了声音,"不可,圣上此刻万万听不进去。"他分明见得赵匡胤已然激得宝剑自鸣煞气顿现,当真是龙颜大怒。

      身侧众人渐渐退去。
      幽静树林,他马上望他于车中,"李从嘉!"
      "罪臣李煜。"
      "下车来。"
      "罪臣近日眼目微恙,唯恐唐突圣上,还请恕罪,圣上旨意李煜车中跪接。"
      他隔着那方软帘压低了声音,直直地送入他耳畔去已经是阴沉至极,"我说让你下车来。"那车中便干脆连声回应也懒得再出,半晌淡淡笑起,"圣上如此何必,罪臣已经愿领一切罪责。"
      "你明知我不会,却非要如此是不是!"
      "罪臣不敢。"
      "李从嘉你下是不下?"
      他依旧不言,赵匡胤盛怒之下扬剑就要劈开车去,车内之人忽地出了言语,"圣上此行不惜数十万大军覆灭小小唐国,不就是因李煜几次不听皇命?如今……罪臣不是一切都照圣上旨意而为……"他咳起来,那声音见了晦涩却依旧要说出来,"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你还想如何……我降,我活着,我随你北上,我愿做俘,你到底……"
      流珠的声音不断响起,"国主……国主不要再动气了……"她眼见得他声音不动却是越说越急促起来,万般无法却也救不得。
      赵匡胤剑尖一转劈向一侧绿荫参天,轰然而倒之际他再不回身,策马而去入了汴京。空中遥遥一语,"那你李氏全族明日便于宣德门前行受降仪式吧!"

      入了夜的晋王府,赵光义终于从江南平安归来却进了书房再不出来。
      惊蝉随他入了府中,本是王复找来的族里孤女,赵光义打量半晌竟是忘了自己那一日非要用她来出气,想着她也算帮了自己,"便入晋王府吧。"
      能入得了王府也是不容易,王复这方叮嘱,可是要好生小心伺候,惊蝉却似乎并不想。她原本好好地生活,忽然就卷入这一场莫名的是非局里。
      可惜身不由己,进了晋王府里寻得下人居所坐了半晌,那边皇宫中便传来了明日受降仪式犒赏三军的圣旨。
      赵光义终究是出来领旨,关上门便将那明黄扔在桌上不看一眼,他本是换了衣服便要入宫去,却不想宫内自圣上归朝之后好似有了隐秘,就连晋王入宫也是诸多遮掩,丞相赵普婉言说明圣上多日不归诸事繁琐,还请晋王先行回府休息。
      怎么如今这大内连他也入不得了么!可不要忘了……赵光义望着禁宫灯火心底思量,当日若不是自己散布了诸多谣言先动摇民心再伤周主,赵匡义逼宫夺位等等一切又不知需要待上几年。
      他知道赵匡胤从不多说却也心中并不认同自己手段如此,不认同也罢,如今还不是一切风生水起?真龙天子,现下却被一身夜雨困住不见清明,竟然要弃到手的一切于不顾只为安抚那个盲了眼目的人!
      赵光义越发地气恼,他自认赵匡胤是能够依附得的力量,他带自己出了那寺庙,他当自己是亲弟,可是如果这力量今时今日受到了影响,那到底还有没有如此执念的必要?
      我终究不是你。
      他越想越乱,赵光义已经动了心念,朝野上下他网罗不少暗中摇摆之人,何况王饶旧部散落四方野心勃勃。他到底不是那个傻孩子,一心一意总以为赵匡胤是他的天。
      可是却总想起那碗桂花粥,带着宽心的味道,空气里都是最干净的安慰。
      他已经一个人在这世上流离太久了,早忘了毫无目的关怀。
      何况他不想再继续用别人的恩惠生活。

      这方乱糟糟地想着,心里又不知道云阶近日如何,她爹娘都已先去恐怕是一定要在宫里憋出病来了,赵光义左右思量烦闷不已,独自在书房之中再不见人,忽地窗下却是又有了声音,"王爷……"
      这声音陌生却是女子之音,"谁?"
      "奴婢惊蝉。"
      他想起来又是那个丫头,若不是她便没有今日失了一切的李煜,微微笑起来,"惊蝉进来吧。"
      木门缓缓推开,来人带些惧意,匆忙行礼,他摇手作罢,"惊蝉何事?你在江南之时有功,本王赏罚分明,若有心愿或是想要之物可以说来。"他只当她是想起了些什么想要来讨些封赏,如今这些人不过便是如此为名为利,早早打发了也好。
      惊蝉却是犹豫再三,半晌跪在地上。
      赵光义也是奇怪,"起来吧,这又是为何?"
      惊蝉不起,"王爷……奴婢斗胆方才见了宫人进府,可是明日就要行献俘之礼?"
      赵光义颔首,"正是,此事与你何干?"他也只是缓了口气有些好奇罢了,却又是吓得那地上的女子一阵惶恐,这才想起来自己那一日为了气那李煜让她掌嘴数十下,赵光义带了笑意,"你有话便说。"
      "国主……不,李煜……"惊蝉不断思量言词,"李煜风骨自持,既是已经归降于我朝……圣上何苦……王爷!"她突然俯在地上,"王爷于圣上面前进言必不会遭拒,王爷开恩,请圣上饶了李煜受此俘虏之辱吧……"
      这一句话倒是彻底让赵光义震惊无言,李煜到底是有什么特殊的能力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收附他人?他该立时命人带这丫头出去打个半死扔回乡下去,可是偏偏这时候他憋着一口气非要争出个所以然来,"为什么要给他求情?"
      惊蝉大着胆子,反正话已经说了出去,横竖不过是一死,"他已经盲了眼目……惊蝉心中有愧,他的惩罚已经够了……王爷便请圣上开恩饶了他吧。何况江南之时……国后亦待我不薄……"
      赵光义大笑而起,慢慢在那地上之人面前踱步,"本王一直不解,为什么这李煜能够反复操控人心……如今竟然你一个小小下人也敢来为他来说话,那时候若是真的让你去伺候了他,你是不是……早就反悔了!"突然大怒,吓得惊蝉一动不动跪在地上垂首无言。"你觉得本王让他眼目如此是太过残忍?"
      "不……不是……"她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只是那一日宫墙倾塌一切毁在火海之中,遥遥地玉霄阁上一线清亮微光,缓缓而下,不惊不恸,好似他永远都该是这般模样,这世间的种种应该与他无关。
      所以她突然跑上前去阻住他,那一夜恍若人间炼狱般的挣扎厮杀之间,只有这么一袭素白色的影子干净如初,她那一刻不想他死。
      她记得李煜对于流珠眼底的珍重,他待所有人都一般真心。为什么今时今日失了一切还要受此劫难?温润,优雅,分毫不差。这样佳美的一切为什么要毁了呢?
      她心里有些难过。
      赵光义走过来抬起她的脸看看,"好好地模样,若是本分地随着本王一起日后你们全族都有重振之日,怎么送去了江南回来人人都不一样了。"他口气极平静,反倒是带了疑惑,"此次圣上一波三折终是覆了唐国,不然照此拖延下去江南非要妖魔遍地!小小尺寸之地…...可真是惑乱人心啊......"
      他松开手去放开她,略略起身掸净了衣裳,"来人!"
      惊蝉立时吓得摇头,"王爷……"
      "本来好好的,你若是要些赏赐来岂不是更加实际,非要说上这些无用的话来惹本王生气!"他忽地厉声而起全无了方才平静模样,"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说话了!"
      惊蝉只觉得晋王近些时日越发地脾气不好,起初听闻晋王待人有礼,虽骑射不及圣上却也是得人心者,可是如今的他……暴戾得毫无征兆,永远想象不到下一秒他会如何打算。她垂下头去默默念了句,"王爷此番回来…...也是不一样了……"
      江南,江南,升仙入魔,清雅繁奢,不过都是那秦淮画舫上的小调清歌,要看你走得是什么路,从的是什么心。
      你拜得又是什么佛?

      赵光义一刻的恍然,他想起自己那一日于佛堂中烧掉了所有经书,早就已经悟不得禅机不得去往极乐,惊蝉一语说得他无法直面,突然便更加厌烦,"来人!寻个僻静的地方……"说完便有人进来拖起惊蝉来。
      她倒是真的怕了起来,"王爷……王爷惊蝉知错了!"就要被拖下去不明不白地处死,惊蝉到底还是不想死的,她几番被人差遣四下流散,终于安稳下来却因为简单的一句真言就要丢了性命,眼底带了泪,"王爷饶了惊蝉吧……惊蝉再不乱说了。"
      赵光义挥手就要不去理会,早死一个早省下心来,惊蝉生生惊叫他突地动了心念,"回来!你们先退下。"
      所有人不明所以,把惊蝉拖回来扔在地上掩上门去。
      惊蝉在地上不住发抖,"王爷饶过惊蝉一命,惊蝉就此离王府回乡下老家去,决不再乱说话了。"
      赵光义微微笑起来,声音也轻缓得多,"好了,吓吓你而已,抬起头来。"也算得是清丽的脸面,惊蝉带泪仰首,"谢王爷……"
      "惊蝉,你是江南人?还是宋人?"他明知顾问,惊蝉只能答道,"宋人。"
      "你从李煜,还是从本王?"
      "自当一心跟随晋王。"
      "好。"他伸出手去让她起来,惊蝉隐隐觉得不好,却又再不敢多说话,"王爷……可是……还有事情需要惊蝉……"
      赵光义想起今日女英知道她身份之后的场面,这李煜身侧众人总有些多余的良善要拿来施舍,这样也好。
      "若是不想死,便好好听我所言,若是有一点差错,我私下扫平了你们一众人等也不是什么难事,王氏一族早该在前朝便被集体覆灭!"
      "晋王于我族有恩,至死不忘!"惊蝉慌忙低下头去,"请王爷吩咐。"
      "女英也不是傻人,那流珠丫头更是伶俐得很,此番回去便是要思量你被安插于南国之事,想来李煜突如其来的眼疾总归是要找出源头来……"
      惊蝉反倒是有些不解了,"王爷如今还有何顾忌?此刻已经回了汴京,李煜一行已成俘虏,纵使想出了眼目之事与王爷有关……也是无可奈何。"
      赵光义更是笑得轻蔑,"我当然不是顾虑这些,他如今阶下之囚还能如何?只不过我还需要你去传话。"
      惊蝉更是担心,"如今惊蝉已经暴露,恐怕是不能……"
      "你不用担心,受降仪式之上自然有法,你过来,好好记住我说的话。"
      "是。"她只能凑上前去,赵光义坐在椅上定定望着地上一道日影,"伤他眼目之事,是圣上遣本王南下之时便已经定好了的。"
      这事情,都是赵匡胤的意思。
      惊蝉颔首,"是圣上交待的。"
      "一定记得,若是她们逼问,只说圣上早便授意,让他李煜此生再也看不见。"她也不知这又能如何,却见得晋王一口咬定此事是圣上旨意,也便牢牢记下。
      既然不能明着杀了你的人,让你生不如死地活着也好。总之他便是不能如了赵匡胤的愿!他愤愤安排命人严密看守惊蝉,随即重又关上了书房。
      你那么在乎他,他若是从此恨你入骨,我看你还能如何。

      大内崇德殿中,赵匡胤震惊万分,"皇后她……"
      赵普遗憾万分难掩悲痛,"圣上……还请节哀,皇后病重药石无效,好在去时并无痛苦,昏沉之间便也是……不好了。"
      他刚刚回到宫中便听此噩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走时云阶还于紫宸宫中与自己说话,他分明嘱托过的,等他回来一切便要好好面对,怎么突然……
      太过于不真实。
      他真的没想过会是这样,"皇后……什么时候去的?"
      "陛下走后数日。高热不散紫宸宫中肌理中风,御医已经尽力……"赵普黯然叹息,"圣上南下之事实在太过冒险,微臣斗胆压下此事不敢昭告天下,不然军心不定,汴京无主……"赵普缓缓跪下,"延误皇后丧期,微臣领罪。"
      赵匡胤缓缓背过身去,那一方龙椅做得久了事事烦扰,他本答应了王饶,定要保云阶安康……可是如今……
      实在是太过突然,赵匡胤一时也不知到底如何才算妥当,大军得胜归来云阶却再也看不见,"紧闭宫门,此事先行不表,随我去紫宸宫。王继恩?"
      王继恩缓缓而上,面色哀伤,赵匡胤见了他这副样子立时便是动了气,"你若早知难过为何不好好看顾紫宸宫!皇后之病若是能有好转……罢了罢了。"赵匡胤转身先行出殿去,人都去了,这时候拿一介宦臣出什么气。
      幽幽长叹,云阶……到底是没有等得他回来。
      王继恩连忙跟上,"紫宸宫自皇后去后已经奉丞相之命封禁。"
      赵匡胤知道赵普苦心,此一去连月不返着实太过于冒险,当日他走得丝毫不容劝阻全然是中了心魔一般,此时回来了怪罪旁人也无用,"朕……回去看看。"
      玉宫荒阶冷地一片干枯的枝桠残痕,正宫所在却是冷清得还不及市井院落,起码街巷间都是简单生活,简单地心意,日光便得温饱,阴暗便要匮乏,人世其实远比人心容易得多,因为你不能更改只能屈从,而人心……她本来是一直期望的。这深宫幽邃再也见不得年少时候的顽皮嬉闹,她也曾少女心性随着他去舞剑,一剑砍在那镯子上内疚很久。
      如今不过都是风过一榻白绸萧索,人的死亡太轻易。
      轻易得他几乎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此时的震惊亦或者是遗憾,告诉你她不在了便是不在了,纵使你号令六军天下归一,你也不能再让她困在这冷清得宫殿里想着有一日你肯回头去看看。
      赵匡胤掩上紫宸宫的寝殿木门,让所有人侍立在外。
      他见得正中她的棺木,忽然开始明白李从嘉心心念念执着的人心。因生命实在是太过于短暂,留不住的东西到底是留不住。不是你今日一朝得势就可以以为一世安稳的。
      他以为他封了她为后,起码可以让她此生无忧,却不知道她从此日日忧心,倒宁愿抄家之时赵匡胤不曾救自己出来。

      "云阶……"赵匡胤覆手于她棺木之上,他的锋芒柔和下去,缓缓的声音带了愧疚,"我想回来好好和你说的……"棺盖上落了些尘,他静静拂去,"等我得胜归来我们该说说这些年来的一切,我一直想找一个机会告诉你……"
      冷了,这宫里早就冷了。他竟然一直都不曾顾及她住在这么阴寒的地方。
      "其实我看见那帕子上的绣迹了。"
      只是那个时侯我以为假装看不到,你就会死了这心思有更好的一切。那还是一切都维持原状的日子,你还是权贵府里的掌上明珠,我只是个崭露头角的武将,一朝出征或许明日便要战死沙场,看见了又能如何,还不若看不见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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