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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捌拾柒】雕栏玉砌应犹在 ...


  •   金陵城外营地,赵光义本来并无大碍,不过是突然火起呛了心肺。
      赵匡胤守在帐外,他听得帐内没有声音也便以为光义睡去,种种思绪纷乱不息,站在那边仰首遥望天边,竟就等到了天大亮的时候。
      赵光义一直神智清醒,他知道大哥来的时候,帐外驻守将士一些惊讶就要通传,却突然被压了下去。
      可是也不愿起身出去。他不出去赵匡胤也一直没有进来。僵持长久,终究是同样叹了口气。"皇兄为何亲至却不进帐?"赵光义起身坐起来,还是先开了口。
      赵匡胤蓦然回神,进帐探他,入眼之时光义面色冷峻,那头发却是长了的,"无事就好,是大哥的错。"
      赵光义突然觉得很好笑,"皇兄两次三番俱是此言,如今光义并未完成皇兄所托,没有命人带李煜出来,甚至几十人全被烧死在寺里,如此算得大罪,光义领罪于此。"说完就是利落起身来,跪在赵匡胤面前。
      赵匡胤最初派人去混入广凉寺确是吩咐了宫破之时不惜一切带李煜出来,而赵光义却一心一意筹谋良想要趁着宫中胡乱直接杀了那道惨白影子。
      该死的飘蓬,他愤恨良久,却知道如果不是赵匡胤一念之仁放过女英一行,他怎么会落到如今的下场,被火封在那殿里差点丢了性命。
      怎么能教你再见到那个人?他早就该陪着他的昭惠皇后去往彼岸,你生生世世都别想再见到他!
      赵光义跪下的一瞬间几乎就要怒吼,却是强自压下那双手握得近乎发抖,他恨死这种无力回天的感觉,对于任何事情,恨死了这种做不到的感觉。
      从他当年眼睁睁地看着洪水冲走所有人开始,一直到他看着那个孩子死去。
      他只是想要自己想的一切都可以完成,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那个人死,却只是因为伤害了他就能看到这个人们口中无上的真龙天子崩塌的样子。
      赵光义只是抓不住一些东西,所以拼了命的要去毁了所有人的希望。
      你大哥也没什么不一样,他忘了你。
      当年他把你扔在兵荒马乱之间,现在把你留在江南的大火里。
      他要救得从来不是你。

      "光义……起来。"赵匡胤分明是有所触动,终究还是缓了声音,"起来吧。"
      赵光义冷冷地垂首,半晌摇头。
      "是大哥的错,你先起来。"赵匡胤口气不定见了烦躁,"好不容易见你平安无事出了皇宫来,现在又非要这样是为了什么?若不是你江南不会攻得如此顺利,大哥为何降罪于你?"
      赵光义望着手上那个镯子半晌没有动,僵持很久终于还是站起了身来,"光义从再见大哥那一日起,大哥便总是同样的话。"
      赵匡胤同样望他良久,"如若大哥当日不曾丢了你,今日你我是否不会如此艰难?"
      他的弟弟错落开去的发,长长短短,竟也是统统用盔甲遮住,"此话今日说来全然无用,光义也……不是当日的无知幼儿了。"赵光义是冷了心思,只听得大哥一阵长叹,赵匡胤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帐外曹彬来报,"宫中幸存诸人皆已带出,国主重回皇宫之中,已经教命全族诸公宫前待命。"
      "下去吧。"
      赵匡胤听了这话丝毫不见得任何欣慰,李煜如此诏命下去必然是要降的。赵光义坐于榻上却只看见他来回踱步,圣上竟然起了犹豫。"大哥此战已经达成目标。"他故意字字说得凝重,极严肃的口吻。
      赵匡胤骤然停驻,"是,我确是完成了宋皇所该要做的一切……为了这一切……他那样的人……都对我说了降字。"剑眉之间见了颓然,赵光义最是看不得此般,"他那样的人?他是怎样的人?大哥可否明示光义江南国主有何不同,光义不曾见大哥对其他属国有何犹豫有何顾虑,偏偏是江南。"
      剑眉凛然而起的气势,赵光义忽地便收了声音,他也觉出自己此刻有些太过,这本不是他该要多言之事,只是此番江南之行逼得自己越发的忍耐不住,赵匡胤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些极危险的事情,比如拿他们所有人都当做儿戏。
      他就好似眼里只能看得见他一般。

      其实赵光义也知道……那是怎样的景致。
      一身夜雨。
      有的时候甚至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入了妖邪。你很容易便要为了他动摇心意,这是一种蛊惑人心的诡异能力。哪怕是那袭苍白的影子再也不见了天水一色,哪怕他此刻什么也望不穿,那双眼目都是琥珀色清绝的光。
      赵光义狠狠地咬牙,听得大哥蓦然转过身,"光义好似一直对国主留有偏见。"
      "偏见?大哥言重,光义不过忠言逆耳,此人日后……"他止了声音,一幅画像便能牵累诸多差点丢了命,何况是李煜本人。
      "你想说什么?"
      "此人祸国殃民。早晚一日,误了大哥的功业。"赵光义说完便偏过头去,想他震怒也罢责难也好,他是给了他警告忠言的。
      不枉赵匡胤一碗桂花粥的情谊。
      他想起来临下江南前夕,赵匡胤顾念他腹部的旧伤端来的那碗桂花粥,暖热香甜的味道很容易触动人关于温情的牵念。赵光义那个时侯也曾略略试着去平和心态,试着去找到那个孩子的感情。
      可是为什么你非要握着我得不到的一切还在肆意挥霍。
      "光义,你见到他的时候……见到国主的时候,他身体如何?"赵匡胤突然问他,赵光义坐在榻上略略摇头,"无碍。"
      赵匡胤沉默半晌,"那便纯粹是这些时日里……熬出来的。"
      赵光义微微笑气,"大哥以为此番兵马消耗于江南仅仅只是纸上谈兵不费些许心神?江南国主可也不是真的神,云淡风轻只是因为旁人仰视,所以不得不收起自己的心念。他其实心里一直都在负累。"
      果真便看见那剑眉蹙起,是起了波澜,赵匡胤,如今可是你要亲手逼死他,亲手逼他降。
      换得那真龙天子一声长叹。
      他竟然也说了降字,这个字烙在赵匡胤心上,能觉出那紫檀焚尽了的荒冷。
      光义说得不错,这不正是他当日一步一步逼出来的么。

      未央殿前,流珠手犹自不定颤抖不已,"国主,不得往前去了,宫室倾塌俱是飞灰顶梁。"
      那道白色的影子却静静地俯下身子去,伸手触地,慢慢地触到了坍倒的墙壁瓦砾,什么金玉琳琅这时候不过都是黑灰色的焦土一撮,这曾经是名扬九州的金陵未央,盛世遗风。
      李煜不说话,他却微微起身,执意要去那废墟之中,女英终于是忍不住,"国主,别再伤了自己……"
      他便是非要走进去,四下众人无法,小心地环伺他入了倾榻后的废墟之中,那千金难买的细密织锦如烟似雾,全然铺在瓦砾灰烬之上不见怜惜,李煜忽地低声开了口。
      众人皆是泪。
      "飘蓬……"
      流珠蓦然跪下,"国主若是感念飘蓬此番情意,还请国主切勿保重身体,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李煜笑得优雅无双,他便是那灰尘尽头的纯白清明,湛然开去的清净风雅扫尽一宫凄凉,"飘蓬…若是我以后再想写字,你可还记不记得为我铺好麦光纸……"他只觉得心灰意冷,眼泪再出不来,只能是触手摸着那些寸土飞灰,"替我死在这里……飘蓬……"
      女英过来就要扶他起来,"国主……起来吧。"她怕他再动了心神,那披风下分明都是昨日的血。
      他低低抚在那墙木之上,"傻孩子……这又是何苦……我此身遗害至今,徒劳地活着有什么好处,不过是于事无补。"
      女英静静地望他的伤心,"人活着……便总有希望。"
      他略转向她,"红袖,弘冀哥哥,娥皇,飘蓬,因我而死的人太多了……甚至还有这数万战死唐军,如今这滴滴鲜血都在我身上……有的时候……"他闭上眼睛,"我很怀疑他们究竟都是为了什么执意如此……这话太不负责任,可是我好奇……"几乎是近于低吼,"他们值不值得!到底为了我值不值得!"
      女英随他俯下,揽过他的背来却是无声,"没有值不值得……你是希望。"
      他沉默。
      "希望的力量,国主。只要你活着,这个世间就还有希望。"
      他竟是靠在她的身边捂住了自己的眼目,他的悲伤不能抑制却仍旧是不愿让人看出,微微的颤抖,她径直握紧他的手。
      冰冷如一地残骸。
      却是死死地不放,"我们都活着,姐姐,飘蓬……便也活着。"她的声音清楚地吹在他耳畔,他死死地捂住自己的眼目,"女英……"他本一直当她仍旧是个孩子。
      其实自己才是最傻的人,一直都活在过去,直到他能够看得见的人一一地离开,为了他离开,他才终于等到了他一直都见不到的人来。
      却是再也不见。
      他看不见他了。
      牺牲如此之大,断尽了江南山水一方,可是我……还是看不见你了。

      琥珀色的光,流不出泪来。
      女英轻轻地同他靠在一起,"就如同你问我为何要回宫来一样,如若昨日你当真死在这里我也定要同你一起。你自己从来都不懂得……你在人心上有多重要……此生……"她微微笑起来,"我永记八岁时候一场夜雨,还那么迷茫的世界,可是你便是无双。"
      他摇首说不出话来。
      "你知不知道……你有所有人都得不到的东西……所以我们没有值不值得,只是不想毁了希望。"女英微微松开手去,扶他起来。
      "活着好么?"
      他没有回应。
      女英将他白锦披风的下摆慢慢地捧起来,这么绝世的风姿怎么能沾了泥土呢,"这一次,为了自己好好活着,好不好?"
      李煜沉默良久,四野旌旗死寂,白骨生花。
      他颔首,"好。"

      赤子心性,他其实真的没有那么悲喜不惊。
      她与流珠慢慢地随他出了废墟向着寝殿去,流珠小心地扶着他的臂,女英轻轻在他身后说话,"昨日,本来上主扣住了我们一行。"
      李煜微微一停,却仍是继续向前不发一语,女英继续说着,"他放我们回来了。"
      "这样我便当感激他?"
      "不……上主心有犹豫,女英看得出来,我虽然不清楚旧日里……"
      流珠隐隐觉得这话说下去无益,略略看着女英目光里带了隐情,女英仍旧是摇了摇头,如此地步,还有什么好不好说的,"上主不似想象,一味杀戮无德。"
      "此仗开始便注定无可挽回,他纵使不愿屠戮也是遍野尸骨。"话间冷冷,到了寝殿门外却又想起了些什么,"他和你还说了什么?"
      女英微微回忆,当时火光映照人心不定,"他问我……可是喜欢你……"话低低地说出来自己先笑了,李煜便也不做声,她想想,"我说要回宫来,不然你立时便要引火……他想也不想便直奔皇宫而来。"
      他进了寝殿去,"罢了。"清清冷冷坐在榻上,长发披散下来垂挡在一侧脸颊之上,李煜微微抬手命人取衣裳来换,"再稍待一些时候,我便要出降了。"
      女英也已经想过,"是。"
      他也便依旧沉默,坐在那里空洞的眼色更加看不出悲喜,忽地想起来了什么来,慢慢用手抚弄着自己衣裳之上的纹路。
      他如今想看着自己示弱,他想看着自己降,成全了他。
      你什么都赢了。
      除了我。
      李煜微微笑起来,还记得那时候第一次看到赵匡胤眼底的惊动,瓷杯沁骨,他一身山河锦举杯而笑,清晰地见得那么不可一世的人眸子里的震动。
      他本该是群峦之上号令天下的王者之风,那时候却是惊天动地般地为了他那举腕飞鸿。
      如今却是回首不得。"别时容易……见时难……"李煜低低地吟着,又是一番黯然,"流珠?"
      "是。"
      "去取山河锦。"
      流珠一愣,她竟是都忘了这无双的衣裳,国主忽地提起来才记得是收好了在这寝殿中,好在大火未曾烧至此处,流珠匆匆去取了出来,双手捧着便呈了过来,他慢慢接了那衣裳轻飘飘放在膝上。
      笑得难过,心中钝痛不可抑止。"可惜……看不见了。"幽暗模糊之中习惯了,他本来真的不在乎的,可是这时候越发的不能承受。"永念难消释,孤怀痛自嗟。雨深秋寂莫,愁引病增加。咽绝风前思,昏蒙眼上花。空王应念我,穷子正迷家。"

      翠柳巷中一树红梅凄然绽开,竟是开出了他的血。

      时年十一月冬。金陵城破皇宫几近焚毁。
      江南国主李煜率全族三百余人及近臣众卿出城,奉玺请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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