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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柒拾肆】何以歌笙箫 ...

  •   江风肆虐。
      这一日,他宿在南岸。
      同样的一间小小茅草屋子,入不得金陵城去,不是回不去而是他已无脸面回去。
      那一棵梅树之下,葬着他此生的唯一希冀,却也只剩下白骨。
      阿水呆坐在一张枯草席上发愣,两岸时局愈发紧张起来,谣言四起,菊花时节眼看就要过去。越到了自己梦想的那一日,他越睡不着。
      如此到底算对算错。
      这天下闻名的金陵城还能熬得几日?怀中仔细地藏着那方视如性命的图谱,全在这一堆纸上罢了。
      每个人都曾经怀揣太多的梦想,有的时候甚至远大的令自己都不敢相信,有朝一日忽地近在眼前却开始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阿水想着想着,无奈地摇头,想来那时候巷子里的人说得没错,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傻了,总也不开窍。
      有时候想想,那李煜当日说的的确很对,自己如此无能,连红儿都保不住,事到如今就算是做成了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红儿又在哪里呢。
      如果他早就已经寻不到红儿了,那么执着了这么久的一切到底又有什么意义。
      犹犹豫豫,真的是樊若水一生的悲哀么。
      百转千回无数个念头,越想越是睡不着,索性翻身赖在那草席上不管不顾地闭上眼来,罢罢罢,管他什么今日明日,既已如此便安心等菊落吧。

      天明之后,李煜再收到诏书,赵匡胤封从善为宋奉宁军节度使,此时他身在广凉寺中,听完回禀便命人都下去。
      小长老却似有些不解的神色,心里暗想若是故意扣留几日便罢了,如今这又是要如何,却见李煜笑得无奈,"到底还是怕我忧心过虑,封了他的官位,自不会伤他。"
      何必呢,不放从善回来想要气我,这边又还不放心表明不会伤他。
      赵匡胤啊……你……想说些什么又觉得不合时宜,李煜懒懒作罢,小长老却是豁然开朗,大哥一遇见这李煜,立马便转了心性,这等作风绝不似他的风格。
      罢了,只得多等几日。
      这边正说着,惊蝉又来送药,"国主,到时辰了。"
      李煜却是觉得多日来胸肺间的憋涩好得多了,这药倒也有效,难为女英日日念着,"我已大好了,明日便不用了。"说完抬腕服药,惊蝉得空瞥向小长老,小长老眼光不动,算算日子,足足够了,也便略略颔首,动作极是轻微。
      惊蝉立即应道,"是,国主。"
      李煜服完了药命惊蝉撤下,小长老于他对首恰能借着天光看清,他一目重瞳竟已不似初见深重,如今显出浅淡颜色来。
      怎么见他这样,竟然开始可惜了呢。
      小长老定定地捻着佛珠,想起云阶,李煜又如何称得上可惜呢。起码这一生他荣宠至今,常人得不到的一切他都信手拈来轻而易举,就连这一方帝位都有人宁可冒大险倒戈相向亲自为他铺好了路途,李煜你这一生过到如今也算太过圆满了,我稍稍送你些残缺,也要让你知道缺失的痛苦。
      都是为了你,大哥都不肯去看一看她的心思。
      李煜你到底不能掌控人心,如今云阶父母皆丧,幽居深宫之中郁郁不欢,他还在用一个李从善和你斗气。
      不要以为所有人都能被你降服,小长老目光一紧,死死盯着他腕子上的伤口,一身秀骨毁在被这么一道伤口锁住,你若是失了风仪,还有什么值得万人仰慕。
      大哥舍不得,那就由我给你一道最大的伤疤。
      看看你李煜还有什么本事操控人心。

      晚钟敲过,李煜从广凉寺中出来,流珠一早在寺外候着,"国主,该用晚膳了。"
      "都传在凤阙宫吧。"
      "是。"流珠应下先行前往凤阙宫去通禀,留下两位小宫女随着李煜慢慢地行于暮色之中,四下本无其它光源,唯有宫室之中珠晖渗出极为耀目的光芒,李煜循着那光亮勉强看出脚下道路,心里暗暗有些奇怪,略略站下看看四周,又是那种感觉,身后宫人见他面色有异,"国主?"
      李煜急忙掩住惊异,顺势向那玉霄阁上望去,人在失了光的时候潜意识地寻找一处最明显的地方,那是宫内最高之处平日宴饮之所,顶上金碧辉煌珠晖尤为鼎盛,李煜抬眼望过去却不想角度刚好,眼目正晃上一道极亮的光影,他瞬间眼目前有巨大暗影模糊不已,极短暂的昏暗导致晕眩难言,李煜急忙闭上眼目,却已经是辨不清周遭,甚至来不及细想,只觉得傍晚微风透体而过。
      空气里还有清甜的花香。
      他最后听见身后宫人尖叫。
      国主像是被什么惊了一下,竟然就那么缓缓倒了下去。
      秦淮河水依旧,画舫之间哪知人世纷争国恨家仇,只一心一意吟那绝世的词曲,只当这眼前的,就是永世的。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清歌几重,岸上惊鸿。

      汴京紫宸宫,云阶已经有很多日子不曾说话,只一个人淡淡坐在窗边倚着。她脸上也没什么哀伤神色,不过都是平静到了极点的样子,这样反倒更觉压抑。
      凌儿起初想尽办法说些外面的事情来哄她高兴,最后却也作罢。今日端了碗极鲜美的五味粥来,气味之美走了一路直教自己都起了馋虫,"皇后,尝尝这粥吧。"凌儿放下玉碗来刚一回身便看见一侧的长案上慢慢地都是锦盒,"圣上赐的绫罗皇后总当过来看看。"
      云阶也不说话,略略抬眼看了看她,凌儿叹口气,"却也是他的错。"仍旧是敢不了这胡乱说话的脾气,转身过去统统收在一旁,"皇后,先喝了这粥开开胃,一会儿传晚膳来。"
      凌儿再三示意她,云阶也便起身过来捧着碗细细地喝着,果真也是好喝的东西,凌儿见得她的脸色略略缓和下来,一直便是如此,好好地梳洗妆扮,好好地用膳,只是不愿多说话。
      "我刚才去前边传这粥来,遇见几个偏宫的宫女,她们偷偷聚在那边说前些日子圣上本欲来看皇后的……"她满心欢喜地说着只想赵匡胤还是记得的,却全忘了后半句的不好,等想起了才发现晚了,只得低了声音。
      云阶以锦帕轻轻擦拭唇角,一个眼神带着探寻,凌儿连连摆手,"没事没事。"
      云阶轻叹一口气,终于是开了口,"说都说了,怕什么。"
      凌儿嗫嚅着,"可是后来去了桓芳宫。"
      "嗯。"云阶只淡淡应了声,凌儿却突然起了愤怒,"那会儿可还说着只立一后再不纳妃,如今却也让这花蕊夫人入了后宫。"
      云阶却觉得她这口气很是可笑,"他为帝王,你可听过哪位帝王无妃的?"话说完便仍旧是懒懒坐在一旁。
      凌儿在一侧喋喋不休地念着,"自夫人去后那次他竟再未曾来看过,皇后终日如此真的要憋闷出病来了。极是男子汉大丈夫便该言儿有信,只要皇后的话是他旧日说得今日却又……"
      云阶挥手让她去传膳,"你只听他这么说,却也不想想这话可曾是对我说的?"
      凌儿一愣,"皇后……什么意思,圣上此言必是对皇后的许诺啊。"
      云阶摇头,"不是,他娶我纯是为了完成爹的遗愿,以及顾及旧日爹于他有恩,这话,分明是说给别人听的,至于那人是谁……我也不知道。"
      凌儿听不懂,也便匆匆去传晚膳来。

      凉波冲碧瓦,晓晕落金茎。金陵醉软风光如故,李煜渐渐恢复了意识,浑身并不曾觉得有什么难耐的感觉只觉得眼睛连带得头疼,好似近日总也见不得光亮,心里正想着,睁开眼来。
      女英的声音便响在耳畔,"国主?"带了焦急,这边见得他终于醒了,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转身便说着,"惊蝉,去传御医进来吧,说国主醒了。"
      "等等。"李煜似乎觉出了些什么,额前细碎地披散下头发,他抬起手来轻轻地放回身后,女英便走过来在榻边望他,"不能再耽搁了,近日这病总是一次比一次厉害,无论如何这一次要叫人来看看。"
      李煜手指覆在枕上细细地勾勒,女英只当他还有顾虑,放软了口气,"国主,无事,方才御医诊脉说身体并无大碍,现下再让他们进来好好看看吧。"
      李煜半晌不做声,忽地抬起头来,女英一愣,如此近距离地望他竟然见得那重瞳颜色远比往日浅了,正在错愕,李煜一句话问得她瞬间彻骨冰寒。
      他问她,"为什么不点灯?"
      女英极力止住自己的颤抖,声音却是控制不住,她眼望着窗外朗朗乾坤大好的日光映照,她手指轻轻覆上他的脸,"你……"
      李煜微微笑起来,垂下眼去,"我看不见了对不对。"
      他觉出女英的手不住地在抖,似乎她在竭力地控制,却总也止不住,李煜依旧带笑,笑得异常优雅,只有那眼目微微地失了神,他抬手握住女英的手按在掌心里,猜测着她的方向便略略转过去,仍旧是支起上身,口气极是平静,平静到女英几乎不敢相信,"别怕,现在出去让御医都回去,只说我起来觉得大好,没什么事了,不要让他们看出来,好么?"
      女英只觉得他的手凉薄却分明极稳,"不行……你已经……"
      李煜微微摇头,抬起手来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嘘。不得乱说。"
      他此时此刻镇定安静得当真……不像个人,云淡风轻得反倒像是看不见的人是女英,他丝毫不见恐惧,说出话的不自觉让人心安,这是种很可怕的力量,你便要听他的去做。
      女英定定心神,依他的吩咐从容而出遣散众人,再回去的时候,他还是那样很安然地靠在榻上,微微闭上眼睛,"其实这几日,天气一直不错吧。"
      女英应着是。
      "难怪。"他呼吸平稳安宁,慢慢地和她说着话,"女英,怕么?"他再次问她这个问题,好似从她留在他身边开始,他总爱问女英这个问题。
      女英深深吸一口气,取了椅子来坐在他身边,"不怕。"
      他轻笑。"或许一会儿便好了,我只是看东西越来越暗。"
      女英忽地转念,"点起灯来试试,能不能见得光?"
      李煜摇头,"昨日我便是见了珠晖,头很晕,反倒更觉难受。"
      女英细细打量他,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开了口决定告诉他,"重瞳之目……显得浅了。"
      他闭着眼睛抚上自己那一目重瞳,"不是都说帝王之相么,如今开始得了业报。"说完笑意更深,"果然,它永远都是我的障。"
      女英咬着唇,"重瞳为奇贵,主圣德勤能,英明神武,为帝王之品。"
      "看看我便知了,这是你们所说的帝王之品?英明神武?"
      女英默不作声。李煜突然有些怅然,"我幼时,弘冀哥哥总不喜欢我和他不同,这眼目一直在他心中是个死结,如今他地下有知见我得此业报,想来终于能够释怀了。"
      "你何必如此说……"女英知道他并不觉这重瞳有什么稀奇,但这到底一直为人传诵,李煜微微睁开眼来,"好些了。"
      他渐渐能够看得清四周的轮廓,心里却最清楚不过,身有异相,眼色转浅见不得光绝非吉兆。一次比一次厉害,或许下一次,他就再也看不清楚。
      略略有了感知,让女英扶着下地,"我必须让从善快些回来,不然……如若我出了什么事情,他岂不是要流落异乡。"
      女英手中一紧,李煜复又笑起来,他开始能够望见她的脸色,带着惊惧过后的强自镇定,只不过眼前依旧极按,眼睛隐隐觉得疼痛,"女英。"
      她抬头看他,见他第一次对着自己温柔至此,连那周遭日光都变得瞬息柔和起来,他唇齿开合,缓缓说出一句话,"我说没事,就没事。"
      她便真的颔首相信,"好,没事。"

      江南国主再次上表要求放回李从善,赵匡胤终于是让他回去,也是到了不得不让他回去的时候了。
      一入了江南李从善便不顾劳顿急急赶往金陵入宫,却发现上朝咄咄逼人之际国主竟然已经罢朝,只得入广凉寺参见。
      寺中清幽,光线远比一般宫室黯淡,李煜如今瞳色已散见光晕眩实是无法上正殿,一切要事便都移在这里进行,否则他若真的在正殿上失态,那便是要天下大乱了。
      那袭白色的影子见了李从善,终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时候的弘冀哥哥心内需要积聚多深重的怨恨才能下得去手。
      李煜总也不明白别人的野心,只因为他有的便是别人以命相拼想要换得的一切。
      李从善见得小长老于一旁安静打坐,满腔的话便有了犹豫,李煜眼前只是昏暗的一片,他额前的发丝遮住了一半重瞳以遮挡颜色,侧面看去更是显出了些许妖异之感,从善躬身行礼,眼光却看着小长老有些好奇。
      "起来,从善何必如此多礼。"国主的口气依旧是一贯的清淡,见他这几日更显消瘦,那腕子的轮廓也就愈发清晰起来,李煜手捧素雅的细白瓷杯抿一口茶,"无事,你但说无妨,这几日我于此处坐卧,长老佛门弟子不问俗事。"
      小长老却微微睁开眼来,"郑国公周身焦急之气相隔数步便可察觉,国主近日微恙,还请国公体谅待些时日再禀吧。"
      李从善这才觉出李煜确是露出倦态不似往日,避在这佛寺中便是怕被别人知道了吧,他一时挣扎,皱起眉来,"国主……"
      李煜微笑,"从善,你说吧。"
      李从善也顾不得许多,此事攸关江南安危,"国主,臣弟于汴京皇宫中偶见林仁肇的画像悬于贤馆之中,上主明言他以归降于宋,不日便将入京受封。"
      李煜无言,小长老慢慢起身退至一侧玄纱之后以作回避,刚走了数步便听得李煜之音,"长老无需如此,且坐下吧。"这几日他看不清的时候便时常与小长老一同探究佛理,扪心自问他到底不是圣人,突然出了这般的事故心里隐隐的烦闷无从说与第三人,只得借这清幽佛香略略宽慰,而小长老,分明也是识人心者,他的劝慰似乎总是恰到好处,常常不似高僧一味孤高难懂。
      人在突如其来的昏暗中,总习惯于轻易地抓紧一些东西。
      小长老闻得此言,又看看他的眼目,怕是像他再骤然失明,终究还是走回了原来的位置,只重新合眼并不过多探究。

      李煜的沉默让李从善更加着急,"国主,上朝贤馆之中所挂俱为开国功臣之相,绝不会以此事来和臣弟一介小小使臣玩笑。林仁肇此事实不可轻饶,尤其是现下情势……他若归顺上朝,江南势必不保。"
      "从善以为此罪当如何论处?"
      "必为死罪。"
      李煜一笑,"林仁肇一死,江南依旧不保。"
      从善无话可说,满心愤恨,"国主……"
      "你将生死刑罚想得太轻易,他反是不反江南都要出事,而如今我只见得他还并未有所动作,事关重大,便待彻查吧。"
      李从善亲身北上一路深有所感,自是明白汴京情势,如果林仁肇真的归顺那么一切都不可收拾,他心急之下又顾不上说得更加明白,只不住地说着此人不可不除。
      李煜想他此行必是不顺受了委屈,"从善,你先回去吧。"
      李从善规劝无用只得退下。

      李煜苍白的手扣在额上,恰挡住了那一目重瞳子,幽幽转了眼目透过手指的缝隙望出去,眼前的一切都是迷蒙蒙的影子,阴阴暗暗之中世界回到了最初的面目,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只有深浅之别,再看不见金色的佛像从此方望过去全无虚怀,只剩下空洞洞的一双眼,像是烂了的阇提,这方隔岸红尘忙似火,彼岸却是当轩青嶂冷如冰。
      他忽然想拨弦而歌,好似很久不曾动琴。
      小长老慢慢开口,"国主准备如何?"
      "何事?"
      "林仁肇之事。"
      李煜却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才想起来弦都断尽了,又要以何弹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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