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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柒拾伍】溃神不见君 ...

  •   第二日,一早李从善便来到广凉寺佛殿外等着求见李煜。
      小长老恰好推门而出,见了是郑国公,微微一笑,"国主昨日宿在寺后禅房内,还未曾入殿,郑国公可有要事?"
      李从善踱着步子,"思来想去,林仁肇之事仍需尽快解决,不然拖得久了待得他真的入了汴京可是天大的麻烦。"
      小长老回身掩上木门,这才转过身来慢慢走下石阶,"国主昨日不是已说过此事需待查明,想来是不会变了。"
      李从善更显焦急,喃喃自语道,"我便知六哥性子,看着无所顾忌其实极不听劝,他昨日简单地压下了这事,如果万一真是酿成大错……这可如何是好。"
      小长老在一旁听着,略略上前,"郑国公也无需挂怀,国主之意分明。"
      李从善却是不依不饶,"不行,此事攸关江南生死,我必要想法子让国主改变心意。"
      仍旧是金线的袈裟,他看看天色,想来不一会儿李煜便要入佛殿来,"贫僧实不该多言政事,只不过国主近日微恙故此才来广凉寺中养神,国公所谋之事想来一家之言也无法改变国主心意,不如暂且回去与群公商议,再上表来进谏,或许便能言明利弊。"
      李从善略略思量,觉得此话着实有理,他一个人想来也是拗不过六哥的,自幼起李煜便得父皇特殊宠爱居于皇宫之中,自己虽不曾与他长期相处,但这秉性总是知道的,今日去了恐怕也是毫无结果。
      "长老此言有理。"
      小长老微微低下头来双手合十,"国主也是因心中有所忧虑故才疲惫不胜来广凉寺暂避,郑国公知知晓便好,绝不可为外人知。"
      李从善颔首,昨日看着国主神色没有异样想来不是什么大病,"还需长老劝慰,总要宣御医来根治才好。"说完便转身匆匆离去。
      小长老也就随意地掷些谷穗来抛在殿后的空地边,方便那些入了秋寻不得吃食的鸟雀暂时得一条生路,这边有小僧过来打扫庭院,枯叶积得很快,一阵风过来便是层叠枯败。
      正看着那枯叶出神,李煜慢慢行来,清晨天光不盛,他步子轻缓,慢慢看清了小长老的轮廓,"若我想得不错,今日从善仍是不依不饶。"
      小长老听得声音为其先行打开佛殿木门,"国主所料不错。"
      李煜环顾,未曾见得从善,"他可是回去了?"
      小长老随他走进去,"贫僧出殿便见得郑国公久立烦躁自去了。"口气轻描淡写丝毫不觉有什么特别,李煜却苦笑无法,想来从善又不知去寻什么法子,"说了命他回属地去,北上一行舟车劳顿,想是心中激愤抓住了件事情便非要寻出个结果来,谈何容易。"
      小长老也不言不语,见得他叹口气,一袭白衣跪于佛前。

      江北,京师熏风门内栋宇峻起,皇命之下连日赶工,竟就平地而起一座恢弘宫室,说是成为行馆,但是宅第之间梁木金石珠玉交错,外以数尺黄绸围起不得命闲杂人等靠近,纵使离得远些也望不见内中情势,偶有百姓私下议论,只见得假石山水不断运送其中,圣上秉性厌恶繁奢,此等大兴土木倒真是第一次。
      何况若是要封赏功臣宅邸也绝不会这般旖旎气象,分明不是王宅,倒像是精心挑选凿池堆山建起的风雅之所,如此可当真是铺张了,难怪要神神秘秘地围起来。
      这等劳心费神地工程日夜不停,坊间便有不少的市井闲人偷偷地藏在巷尾远远观望着,只看得那些器具全不似宋人惯常起居所有之物,于是心念一转,便立时下了定论。
      "这定是建座行宫,春赏花,夏消暑,秋猎鹿,冬日又能前来观雪,自古帝王便都是要如此才算不枉一世。"这边的白发老者悠悠叹着,顺着街市走回自家院落,那边年纪轻的反倒是觉出了其中因由,嘿嘿笑着,"这方山石花木可不是咱们的习惯,依我看这绝对是为了哪位佳人绝色才如此大费周章,想来当今……"压低了声音,偷偷地和身侧三两人闲说着,"花蕊夫人你可知?人言艳冠蜀中,前些日子不才入了后宫……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状其容啊。那冰肌玉骨果然……"越说越起了兴致,不由得多望两眼那铺天黄绸之中楼宇森森,似有一高阁为群楼至高之处,俨然成了飞天之势。
      宫中,赵匡胤执意布衣出行,只带随行,便是为了去亲自监工熏风门内的新建楼宇。
      紫宸宫外回廊积了些叶子,云阶不过略略推开窗子去,恰是看见了,她倒是无所谓,身后奉茶的凌儿刚好瞥见一隅,立时便涨红了脸面,"我前些日子便说这帮懒人该打,皇后不听,偌大一个正宫廊下积了这么多枯叶让人看了去……"
      云阶回身望她一眼,凌儿迅速地闭了嘴。
      这边的话还没完,凌儿放下茶去便要出去寻人来好好地清扫,谁知道推门出去远远就看见王继恩一脸的无奈向着紫宸宫来。
      凌儿也奇怪,什么时候他也能跑来这里,这人最是爱在圣上面前谄媚以示其忠,撇撇嘴,凌儿只得引了他见皇后去。
      王继恩拜见云阶之后便急匆匆地说着来意,"皇上今日执意暗中出宫去,也不让车马随行,丞相思量如今战事在即此举太过于冒险,还请皇后规劝一二。"
      说完便又要拜倒,王继恩本是不愿,只不过赵普忧虑再三,出了这个法子命他来寻皇后,或许还能说动。
      "出宫?陛下为何出宫?"云阶反倒是一时想不出来这时候有什么事情能让赵匡胤急着出宫,久居深宫之中她早便不知外面诸事,倒是凌儿又抢先开了口,小丫头分明是憋了很久的心事,不管不顾地开始说,"皇后日日在这紫宸宫里可不知道外面的事情,陛下前不久突然下旨在熏风门内建了一座恢弘宫室,外面早就有了传言,那气象不是我朝风格,人家都说这是给蜀中来的花蕊夫人建的呢。"
      王继恩不禁低声喝了一句,"凌儿!"
      云阶不言,半晌开口,"凌儿继续说。"
      凌儿眼睛瞥着王继恩恶狠狠地神色,声音越来越低,"早便说了桓芳宫里的主子不懂规矩……这么多日也不来紫宸宫拜见皇后……这宫里到底还有没有人记得……"
      "皇后莫听宫人闲言碎语。"王继恩立即打断了凌儿的话,"陛下此行确是要去熏风门,只言有些事务不放心,非要去躬亲查看,故此请皇后代为谏言一二,或许能请圣上转变心意。"王继恩体面上的话总是要点到的,他是让云阶不要多想,可是如若这楼宇真于国有重要地位必要连日赶工修建的话,想来赵丞相定不会找到后宫之人前去劝说。
      云阶也明白了一二,眼睛透过那方窗子盯着地上的落叶,"本宫之言陛下定不会听的。丞相实在寻错了人。"
      王继恩本也没想真的能说动,不过是不得不来而已,也便不再过多推说,云阶见他就要离去,"也让丞相无需过多担心,圣意难测,想来……必是有分寸的。何况圣上的心意从来没人能够左右。"
      王继恩退下。

      赵匡胤策马来至熏风门内,他料到自己如此出来必是要遭到近臣竭力反对,可是多日来仔细地叮嘱此楼宇风物俱要按照自己所想一一建来,如今就要竣工之际仍是不放心,毕竟是言传之象,他还是唯恐不合心。
      到底该是怎样的气度,这汴京的工匠若不是亲身的见恐怕还是有所偏差的,所以他便一定要亲自来看看。
      亭台水榭,奇花异草一一要他亲自看过了才放心,他要的不是一味的奢华,而是要有一种魂。
      魂牵梦绕的,若能真的构建出来,也算是一种安慰。
      赵匡胤眼看着那至高的楼阁像极了自己当日所见,终于是略略心安,起了这念头的时候自己也觉得鄙夷,他竟然有一日明白了什么叫做不安。
      原本是一心激愤,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赵匡胤要做的事情天下都听见了风声,何况再无理由牵念,到底是你惹恼了我。
      可是夜深的时候,他不是不想念的。
      那个地方入夜有悠远绵长的钟声,衬着一城明耀的赤金色,最后还是归于一缕浅碧,他还记得那个地方的风里都是温润的香气。赵匡胤不懂字画也不通那些文人墨客的字字珠玑,只不过是偶然遇见了一场盛世,却要亲手坏了这笙歌。
      希望你能稍安,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安慰,真的仅仅只是一丝一毫地慰藉也好。

      赵匡胤亲看那水渠走向,记忆里当是从北流出,可如今熏风门外北侧有千年古杉建碑环护,工匠自行将其迁往向西。
      他一路细细查看,到了庭院之中不由皱了眉,"此水该向北。"口气刻不容缓,随行工匠立即跪地,"陛下,此水若走向北方势必要从门外古杉之地引出,故此才不得不略有改动。"
      "朕说向北,你便去命人重新挖渠。"气宇之间锋芒顿现,惊得那人跪在地上连连颤抖,半晌才开得了口,"陛下……不可啊,熏风门外古杉千年才成,世间难寻……"
      "朕看你才是千年难寻,你知不知道,朕很不喜欢同样一句话说第二遍。"
      "可是……古杉……"
      "伐。"
      那人立时慌了手脚,左右随侍之人也不禁忍不住,实在无法开了口,上前低声地回禀,"陛下,此举实属无奈,那古杉并不是前人无心栽于此处,实是深有渊源。"
      赵匡胤挑起眉来,看着那人,"继续说。"
      "相传夏代第七世帝杼迁都于老丘,高者为山,低者为水,熏风门外少山为背破了风水,故此才栽杉木以木克金镇住四散龙气。如今只剩得此一株千年杉木,历代不可移挪。"
      赵匡胤笑起来,"朕如今既为真龙天子何惧此等龙脉龙气之说。当日众人笃信那推背图上之言,如今却又怕这区区一棵树么!"
      "陛下,还是不动为好。如今以为百姓心中象征,皇室一脉恐为外姓之人所扰。"这话一出四下俱惊,说得着实太过,圣上恐怕立时便要震怒,当真是失了分寸。
      谁想赵匡胤却默然而立,他似是沉吟良久,回首望望身后乾坤朗朗,日影偏移,极高处的楼宇更显似曾相识。
      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圣上好似想起了什么,竟有那么一瞬的犹豫,终于见了那亭台楼阁的影子狠狠抛出话来,"先朝也未动此古杉,还不是一样被外姓所扰。"
      跪在地上的众人慌忙解释,"下臣实非此意……"
      "无妨。"略略提气,他环顾四下,"朕还是那句话,此水向北。一丝一毫,都不能更改。"

      一时之间街头巷尾私下里的风流韵事更是传得极广,想来那花蕊夫人当真是倾国倾城的女人,如此宠冠后宫竟能逼得圣上破了风水之为模仿故园山水草木。
      到了紫宸宫里,凌儿更是慌慌张张,"皇后,圣上为修得那行馆竟伐了熏风门外的古杉。"
      宫中再无他人,云阶倚在榻上神色黯淡,半晌挥手,"这等话别叫旁人听了去,他既然想修就有他的道理。"反正如今早就明白,不管他有什么缘由也不是自己的前缘,她只需要做的就是在这中宫里好好地活着,因为赵匡胤答应过他爹,要她好好活着。
      云阶开始羡慕那个他握不住的人,想来做了这么多的事情也仅仅是因为得不到吧,谁呢,这么大的胆子。
      凌儿靠在一旁手里玩着一方帕子不住地喃喃地说着花蕊夫人如何如何,外面都说那行馆是为她而建的,云阶倒也不觉得花蕊夫人就能如何了,纵使她一直都住在这紫宸宫里不曾外出,但是好似赵匡胤的心远不是一个花蕊夫人就能左右的。"凌儿,先下去吧。"
      这个结从他南下回来就解不开了。
      云阶懒懒地靠着,日子太长,而她连件解闷的事情都没有,闲在小榻上,靠着靠着觉得乏了,也便就那么睡下了。
      等到被凌儿推醒才觉得身上有些冷,到底是入了秋,凌儿埋怨着也不知盖上些什么护着身子,想来是睡了很久吧。

      两日后,李从善依旧不归属地,再次来到广凉寺外跪等国主召见。
      "烦请长老代为将上表呈上来,我……实是……"他这话说得带些敬重歉疚的意思,却丝毫不见得哀叹,只是很抱歉地请他去那表拿进来。
      相反,他这样安然的态度竟然小长老有些叹息。好似这根本于他没什么妨碍,看不见那便是看不见了。李煜的瞳色越来越浅淡,他顺下些发丝遮住,或许也是种不自主的动作,明知道也没了旁人看见,到底仍是厌恶这眼目。
      那袭苍白色的影子,已经根本看不清楚周遭了。

      小长老出去微微垂首,"阿弥陀佛。国主命贫僧呈上奏折,国公便请先行回去吧。"
      李从善心里错愕,今日竟是见也不得见了么,"国主!"声音大起来,小长老自行寻了个理由,先让他回去才好,这便面上不改,幽幽叹起,"国主便是怕顾忌手足私情不好裁定此事,郑国公先请回吧。"
      李从善眼望着那一方木门微微开启,留出的一条缝隙间可以瞥见佛殿正中悠缓而出飘出一缕青烟,顺风四散开去碎了一地枯枝清净。
      他深邃不见光的佛殿,李从善忽然脊背生寒,声音带了些探寻,"六哥?"
      一方门后,玄纱垂幔,特为他立了方简单的木榻来,小长老出去命人搬来的时候还记得要方团花金漆的来,李煜却像是想到了一般,只说最素静的便好,终归是佛寺中。
      流珠自然是知道他是怎么了,哭着在外面说要将未央殿里那一具搬了来,他只清淡地扔出一句话,"搬了来,也是看不见了,便随意吧。"

      他原本在玄纱之后闭着眼睛静静倚着,从善在外面的声音听得清楚,定了心不去理会,忽地便听出了这句六哥,从善分明是带了些恐惧和犹疑。
      白衣的人蓦然扣紧胸口,呼吸间起了波澜,六哥……维持住一切安好的表象却被这一句话伤了肺腑。
      他忘了他还是很多人的信仰。
      李煜其实一直都是某种精神力量。
      即使从来没有人承认过力量这种词汇在他身上会有何体现,太多人忽视了人心,总以为这个孩子一生平顺,飘飘然地穿起一身山河锦绣,他便是个醉梦笙歌的傻子。
      六哥。
      这种心情,李煜不是没有过的,那时候,碧色袍子的李从嘉,他还记得流风亭外那湿滑的青石,弘冀哥哥伸过手来想要替他捧着那架琴。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不是自己有多么强大,而是眼见得身后人的依赖你不得不告诉自己你是依靠。
      所以是不是自己那时候也让弘冀哥哥有这样的感觉,或许他被逼得真的是走投无路。
      人的精神力量很可怕。
      李弘冀到底是他心底永远的遗憾。

      那么今时今日,自己站在这个位置,还有人在外面等一句话。
      这种期望也许是真的太过于高看自己了,可是他不得不维持下去,李煜的心血上涌,唇边又见了血,此种症疾俱为急火攻心乃是无法根治的病症,喝药能压得一时,到底管不了一世,他动了心神便是消耗自己,这一袭白衣之下的巨大的暗涌再无人可以理解,可是他们看到的,还是那个寡淡的影子,悲喜沉凉都望不穿。
      把这一切家国飘摇万民性命,把和他彼此对立,把负了她一身骄傲,把自己国难当前瞳色尽散无法视物,此般种种,还有这么多人的仰视,统统揉捏在一起,使劲地挤压,挤压到忘了自己该如何纵情,全部扔进心渊最深处,死死地用那盛世的影子悬在半空中掩饰了二十多年。
      他怎么可能好得了。

      伸出手去抓过那小案上的茶杯,茶水暖心渐渐好得多,慌乱中他早便是眼前昏暗无法视物,翻了些热茶在手上也顾不得。
      终于是好些了,"从善。"他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足矣。
      李从善听了他的声音一愣,"六哥,让我见见你好么。"
      "回去吧。你的上表我会看。"
      李从善愣愣地看着那方门后,源源不断地香火气,"六哥……你到底怎么了?"
      "这不是好好地么,我能如何?从善,你且先回去,林仁肇的事情我定会考虑。"
      李从善无法,只得慢慢转身而去。
      玄纱后,白衣之人一方素白的帕子慢慢地擦净了唇边的血渍。

      小长老手执那上表掀起玄纱走进来,看见的李煜面色淡然,微微倚在那方素净梅花纹路的木榻上闭目眼神,他手撑着额边,袖边滑下那腕子弧度清雅绝伦,和他方才走出去的时候没有丝毫不同。
      发丝遮住那只重瞳眼目,他微微睁开些眼目,觉得总也都是昏暗不能看清的也便又闭上了,口气更是寻常,"还是要烦请长老诵来于我。"
      小长老看他虽然是瞳色已散,这精神倒还是如常。
      "是。"

      雾般白纱衣的袖口中,一方帕子上都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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