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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柒拾贰】眼穿仍欲稀 ...

  •   国后起得早,惊蝉便将那药端进来放在桌上,国主今日看起来气色到缓和得多了。
      "惊蝉,把那纱勾起来便退下吧。"女英见她候在一旁吩咐道,她也便照做掩门而出。
      李煜皱眉看那热气蒸腾,"不是什么大病,不至如此。"
      女英站于对首相隔一案,手执细瓷勺柄轻轻地将那零星得药渍撇净,四下里也无旁人,"你不愿惊动御医我知道,这药是民间的方子,私下里去问过确是治咳血之症的良方,按时服了慢慢养好就是了。我不让别人知道。"
      他无法,看着女英面色认真只得伸出手去端起那药碗来,指尖骤然温热烫手,轻轻吹口气便觉得苦涩之气扑入鼻间,褐色摇晃于一碗之间,李煜眉头不解,"养不养得好有什么区别,一时三刻我便也死不了。"这话说得竟带了些赌气的口吻在里面,说得女英不知如何只望着他,李煜一口一口慢慢地服下,苦涩之间好似忽地想起了今日站于对首的早便不是娥皇了,他突然收敛了神色,女英比起自己尚是个孩子,"不过是前些日子有些累了,近日早好得多了。"放下那空碗,"不用这般担心。"口气到最后放得轻软下来,女英也便慢慢出了笑意,"今日见得气色便比前日好些了。"
      命人进来更换过衣物,一身白衣仍旧是去了广凉寺。
      一日三次,数日过后李煜果真不再有动气呕血的症状了,他恰是居于佛殿中刚刚服下了午后的汤药,小长老细细看着,"想来国后一片苦心终是有了成效,国主今日气息平稳,肺腔凝滞已见大好。如若国主不再耗费心神,此症不日便可完全转好。"
      李煜云淡风轻地颔首,这病原本就没有多放在心上,好是不好也无太大的分别,"今日……从善便当到汴京了。"
      小长老早想到李煜仍是心中有所牵念,他这样的人累得不是身而是心,"国主可是后悔命郑国公北上?"
      李煜摇首,"我也不知……到底该不该让从善去,昨日突然猛见了一些旧事,醒来觉得许是我想错了。"
      小长老不做探问,只微微地说道:"世梦知虚,都归一笑。"
      李煜知道他佛门中人与这凡尘俗事自是无关,难得如今这天下间还能有这一处僻静之所不为外面风雨打扰,如今放眼四野,谁不知道赵匡胤不会放过江南。
      "荒唐事罢了,若是以前的赵匡胤,他定不会将从善如何,可是今晨醒来突然想起,他早便是不是那身布衣之人了。"他也不希望得到什么宽解或是答复,仅仅有这一方净土能让自己说出一些藏匿的秘密,所以才格外喜欢藏在这佛寺里,"长老可知李煜也不全似百姓传闻一般。"
      小长老闭目安然开口,"国主风仪超绝,身有异相自当不同常人。"
      李煜微微一笑,"确是不同常人,想起幼时有宫里的嬷嬷暗暗说过,我如此便当是来历劫的,谁知道锦绣一生到了如今。"话说到最后见了叹息,摇首无奈,"这宫里上下看着,谁会将我和劫难联系起来。"
      小长老神色依旧,"如此,便已是国主最大的劫。"
      李煜笑意更甚,"李煜敬佩长老,此话真心。"
      那身披袈裟之人也不做声,心里却是冷笑,睁开眼去却看见李煜起身跪在佛前,也就任他如此,自己仍在那椅上淡淡坐着。
      李煜闭目安静半晌,慢慢地开口,"我此一生不识人间疾苦,父皇所予期望过甚,自幼便居深宫之中,年少时候也曾做过轻狂事情,自认放手归山便能脱得一时纷争,最后却还是难免长兄嫉恨。此绝非我所愿,却也是无可奈何。"略略沉吟,"而后……遇见他。"
      睁开眼来,燃香三柱,氤氲之间什么也看不清楚,金像静默。"长老便当我也疯了吧,胡乱说些话来,全当不曾听过便好。"
      小长老坐在一旁,他一直想知道到底这李煜和皇兄之间发生过什么,直让两人彼此挂怀至今,甚至两次三番差点断了彼此前景,"国主心中一直有事不得其解,说与佛祖或许也算宽慰。贫僧断无妄测之意,只不过人若心魔深重,不自行开解便再无可救。"
      李煜轻轻笑起来,白衣在香火之间晕染开去,一个背影出尘绝世般的风雅,"他当日若是肯杀了我,今日早当不用如此折磨。想来若是弘冀哥哥在这位子上也许今日江南是另番景象,他有野心,有时候……野心算得堂而皇之的理由,而我,实在不愿看到春花浸血。"重又缓缓跪下,默默地念,"赵匡胤……赵匡胤。"
      字字句句我其实一直都念在心上,丝毫不忘,眸子里都是过往,一目重瞳突然断裂开的迷茫,那瞳色竟然清浅开去,李煜只觉得眼前的佛像忽地黯淡下来,又是那种异样的感觉,什么也看不清楚,瞬间的失焦。
      混沌之间世界静到了极致,他忽地觉得晕眩,那个人仗剑扬眉之逼得自己看尽天光,小长老眼见得李煜突然瘫坐在地上,心里知道他必是眼目失焦此时心下混乱,起身走至他身边席地而坐,"国主?"
      李煜手指覆上眼目,"无事…….今日总是如此。"
      "恐是连日呕血伤了气血,国主万万不可再纠缠于心中之事。"
      李煜苦笑,"我不想…….他也不可能会放过我……他说要送这南国给我,便杀了弘冀哥哥,说要烧了金陵,便真的放把火毁了一切。如今……他更不似当日了。"
      眼前不断昏暗下去,直至那双眼几近看不清一切光影,李煜手指迷茫地撑在地上,自己的纱衣触感微凉,他死死地揪着那方纱衣,"你知不知道……我不想今日你我如此,如果我一直都能是李从嘉,今日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突然地想起了什么,李煜仰首笑得异常凄怆,"竟然忘了,李从嘉……也曾说过一丈之内才为夫,可惜这话对她太残忍,到底还是李从嘉他在自欺欺人。"那时候赵匡胤问过的,他分明说过的,三个字,和他走,却是自己真的以为自己成了圣人。
      其实谁也救不了,也救不了自己。
      到底是太过于纵情,还是从来都未曾识得人情。
      如今她也受不住。
      伏在地上,他已经什么都看不清,将额抵在手腕之上,甚至望不见那条伤疤,"……用这三千里的枷锁捆住我,果然是你的作风,如今什么都不剩……就连你,都该是恨透了我吧……"
      凤凰台还是笙鼎楼,我有多想去见你。
      一国之主,就那么伏在青石的地面上,指尖摸索着腕上的伤疤,慢慢地勾勒,却开始害怕自己忘记了他的眉目。
      小长老一直在旁边看着,见得那人的痛苦,神色悲悯,知道他现下看不清楚,像是受了蛊惑般地伸出手去扶住他的臂,"国主……"
      李煜不动,倦极而静静地伏在地上,慢慢地蜷缩起来,像是冷了一般,全无平日的优雅高贵,一瞬间恍似个结尾的弃儿失了所有的伪装。
      他竟然也有这般弱势而颓丧的模样,李煜平日并无任何张扬的气焰,却从未曾让小长老觉得如外人传言般懦弱怕事,他只是太过于寡淡,好似太大的事情对于他来说都能淡笑置之,什么生死纷争,权利荣华都该是他的附庸,可以有,若是没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他淡得太不真实,今日如此这般蜷缩在幽僻的佛寺之中终于找回了人的影子。
      仍是这身皮囊,华贵的盛世遗风。
      到底放不下,所以永远不得超脱成不了仙佛。
      他在乎的东西永远留不得,不在乎的东西却偏偏有人一样一样塞进他的手里,小长老感觉手间他的臂一直在颤抖,却看不清楚李煜的表情,只看见他的长发披在肩上,绝世的腕子上一道斜长的伤口此刻显得格外惊人。
      小长老开口想说些什么,到底是没有说出来,手上略略使力,本要将他扶起来,却发现他身子没有一丝力气轻易地就让自己直接拖起,如此他正对上李煜那双眼目,空荡荡地没有任何焦点,重瞳似乎颜色清淡下来,没了往日深重入魔的幽邃感。
      李煜看不清四下,被外力拖起上半身来只觉得头脑晕眩更加辩不清楚到底是真实还是梦境,迷茫地撑在地上,却觉得手臂间有人禁锢着自己,"你……"乱了,他望不穿的幽暗晦涩之间一切变得不清楚,到底是在哪里……
      小长老瞬间屏住了气息,突然觉得此时此刻连呼吸声都能伤了他的影子,从来没有人见过这般的李煜,全然没有任何主意般地迷离无助,眼底清得能一直仿佛能望进渊底的昙花。
      他的手本是抓着他的臂令他起身,此时忽地慢慢地上移,不觉来到他的颈间,那是北方人不能领略的苍白消瘦,就算是小长老一直看不起的风情,他此刻也必须承认,这人有时候……美得让人害怕,非要亲手毁了才能心甘。
      他手指缩紧,一双手就紧紧地扣在李煜颈间。
      李煜本来是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混沌间忽地觉得有人握住了自己的颈,黑暗中这感觉……这感觉似曾相识。
      有人也曾在一片混沌的夜里死死地扣着自己的颈,像是疯了一样,那时候自己分明地觉出了那人心底的挣扎。
      现在是谁,到底是谁,他看不见。
      耳畔忽地响起了人声,"原来你也会有这么不清醒的时候。"这话透着一世嚣张的气焰,分明就是……分明就是那个人的语气。
      李煜突然双手覆上小长老的臂,竟是笑了出来,"你……后悔了是不是,觉得当日早该下了决心杀了我?"
      那手的主人分明一愣,看着掌中的人笑得恍若魔魅,直直得能将一颗心逼入绝路,金线的袈裟分外刺眼,脑海中的信念紧绷得就要断裂开来。
      李煜的手带着腕上的伤疤慢慢地抬起来,"你……给我这道伤,折磨我这么久,就算几次相负,你也该满意了……杀了我吧……"说完轻轻放下手,就那么仍那紧紧地掐着自己的颈闭上眼目,"都放手吧……我死以后你的野心也可达成,南国暂时必将内乱……"这话倒真的提醒了小长老,如若不是皇兄一直不肯杀了他,何须自己如此费尽心机。
      可是为什么,在这金陵皇宫中这么久,他却一直都没有真的下去手呢。
      小长老见得他面色平缓,唇角带笑的模样衬得一脉如玉清浅的魂魄,当真是举世无双的人,分明是已经乱了心神却依旧清雅得让人惊叹。
      开始明白大哥的心。
      手上使力,直看见那苍白的颈上现出红痕,突然之间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滴在手上,小长老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响,醍醐灌顶般惊得自己瞬间跌回了人世俗尘,周遭还是清清冷冷的佛殿,玄色的垂幔衬着金色佛像,那佛祖眼目慈悲直直地看着自己。
      谁入了魔。而你,到底是谁。
      小长老猛地看向眼前的人,他竟是……流了泪,李煜闭着眼目,"只有一句话,不论你信是不信,如若重来一次,李从嘉就算背弃天下,也一定会去赴约,承君此诺,必守一生。"
      他瞬间放开手,那白色的人影瞬间摔在一旁撞到了佛案,小长老慌乱地站起来看着李煜迷茫地瘫坐在地上,那白色的云雾愈发的浓重起来,李煜看不清楚周遭却突然大声质问起来,"你这个时候怕什么!第三次……这第三次再不杀了我,你就真的彻头彻尾的输了,什么天下,什么……"直说得那金线的袈裟连连后退,受不得他如此的模样,李煜觉得自己撞在什么东西之上昏昏沉沉,越发的累了,心力耗尽慢慢地软下身去,眼前昏暗一片,渐渐地晕了过去。
      小长老颓然,努力地平稳下心神,愣愣地望着那地上的人望了很久。
      那幅画上的人如果真的失了眼目……
      他挣扎起身,恢复如常般地出了佛殿去唤人来,只当李煜连日虔诚礼佛,竟晕在了佛前。

      一场混乱之时,汴京大庆殿中赵匡胤接见完李从善上贡便安排其一众人现行去往荆观之中居住。
      稍后,圣上独独地留下出使唐国的使臣于文德殿中,屏退众人,"晋王可有安排交代于你?"
      那人拿出那张纸来,"晋王命臣呈于陛下过目,王爷说当下紧要便是先除南国良将。"
      赵匡胤接过展开,画上寥寥几笔画的是一名武将,三字署名,林仁肇。他略略颔首,心中已有大概计策,"你稍后退下传赵丞相觐见有要事相商。"一顿复又问道,"晋王于南国是否安好?"
      "王爷请圣上切勿过虑,一切尚好。"
      赵匡胤收起纸来,"朕只忧心晋王身有旧伤。"
      "下臣所见王爷无碍,圣上大可宽心。"
      明黄的人影坐在龙椅之上,"你此行所见必有收获,江南国主态度如何?"
      那下臣想起晋王的嘱托,立时答道,"陛下恕罪,臣据实以报,江南国主态度倨傲,似全不把我朝放在心上,宫廷接风宴席上国主公然失态仍逞口舌之强,实乃迂腐文人秉性不识时务。"
      原以为圣上立时便要震怒,却不想赵匡胤只是皱眉思量,"他……失态?"
      那下臣也不明就里,何况如今朝野上下皆知矛头已经指向江南,若不是圣上好似一直有所顾忌迟迟不动,早该尽快统一南北,他也便觉得晋王是为了国事前景才刻意嘱托自己,所以立时开始渲染,"若非我朝态度坚决,国主仍坚持以帝王明黄相待,直到臣等言明立场,国主这才终于贬损仪制决定遣郑国公北上觐见,否则……岂不是失了我大宋的威仪。"
      赵匡胤听完并不回答,李从嘉,你到底是一心与我对立,两次三番,如今却依旧如此,本是想着他或许态度有所缓和,如今听来他是真的不像再与自己有所牵连。赵匡胤强压下怒气,到底心里仍是想问,过了这么久了……"依你所见,据实以报,国主如今……过得可好?"这话的口气问的很是奇怪,使臣听了有些错愕,想来许是圣上让自己转告晋王之事,不得伤了国主,"圣上放心,晋王懂得分寸,国主喜好华奢,如今沉迷佛事……"
      赵匡胤摆手,"不是问你此事,李煜他……"想想又不知道怎么问才稳妥,他一朝为帝此时竟不知道怎么探问才算得当,自己也觉好笑,半晌决定换种问法,"你一行南下,对国主其人印象如何?"
      此一句勾起了全部金陵华梦的畅想,使臣不自觉地叹起,"回禀陛下,国主其人天骨秀颖,神气精粹,当真清雅超绝,传闻所言非虚,江南水土富饶如若我朝可一统收归……."开始无尽地赞捧劝说,赵匡胤无心去听这些虚言废话,听得那下臣提起李煜来一脸惊叹更是不悦开口便令他止住,"多说这些何用!"心下静静想着,"想来他如今过得尚好。"那便也是放了心。总传昭惠皇后去后,江南国主郁郁不欢以致形销骨立,终日锁在佛寺之中不见日光,他分明心上念着,却又无从探究,今日听了这番回禀终于心安。
      天骨秀颖,神气精粹,这话倒说得当真不错,九转菡萏清水涟漪都及不上的影子,或许很快,便能见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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