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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柒拾壹】断弦收与泪痕深 ...

  •   李煜喉间苦涩,汤药服下四肢渐渐有了些暖意,隐隐地从纱幔之后传来木鱼声音,他闭上眼歇歇精神,不出一会儿却又觉得眼目极累酸涩难忍,微微抬起手来按压,小长老低沉的声音念着法华经。
      "皇上若感疲累,便回去歇歇精神吧。"
      李煜闭目淡笑,"皇上?明日起便不再是了。"
      小长老有瞬间的愕然随即恍若平常神色,眼前人闭着眼目并不曾看见,那僧者手中佛珠轮转不休,"皇上何出此言?"
      白衣之人抬手支在案上,雾样的白纱外袍顺势滑下露出的那截腕子骨骼分外清晰,借着光影,小长老清晰地看见那道伤疤,他带些自嘲般地动动唇齿,"江南国主贬损仪制,改诏为教,以后便都唤国主吧。"
      小长老倒真未曾想他如此,一时无言,佛殿之中香火缭绕,不知是哪里扑簌进来的白蛉被香火熏得晕乎乎地四处乱撞,重纱垂幔间又寻不得个出口,李煜闭目歇息着似是被它扰了,"入了秋还有白蛉……"挥挥手却不见那小东西离开,他睁开眼来看看,忽然觉得眼前一片迷离,小小的白点蓦然变得颜色灰暗,李煜蹙眉,手撑在桌上只能重又闭上眼来,小长老看他有异样,"皇上?"
      "……无事,许是累了。"慢慢地觉得一阵晕眩缓了过来,李煜望望周遭没有什么分别,起身向外走去,"我不知是否真的能稳住赵匡胤,就算是一时也要试试。明日起,贬损一切仪制,都要改了口。"
      小长老起来看着他的背影慢慢踱步出去。

      夜晚宫中设宴款待上朝使臣,金陵皇宫之中四壁具有明珠未央殿中尤甚,那珠辉影影绰绰不失明亮显得室内光线格外柔和,江南的丝竹笙歌自当醉人心神,一时之间觥筹流杯,旖旎风雅相得益彰,李煜坐于上首,指尖轻敲杯壁笑得极是恰到好处,不带迎合却不绝不失了尊重,金莲曳地舞做连波,伶人纤细清亮地嗓子便又唱起了一夜醉梦。殿上江南国主温良如玉,那北朝一众人等也须得叹他不负盛名,这是完全不同的风情,难怪多少文人骚客遇了江南便从此结下了情愁。
      李煜微微抿一口酒,恰是那金莲裙上珍珠流动,本是极佳美的淡淡珠粉,映着四下里扩散开来的珠光璀璨格外明亮晃人眼目,他不经意地抬起眼来略略扫过去,瞬间蹙眉,亮极的一瞬周遭突然黯淡下来,昨日果真是歇的不好。
      他只得微微闭上眼目缓缓,这边也便有宫人顺势过来探问,"国主可是累了?"极清瘦的腕子腕子抬起来揉揉额角,那殿上便一阵赞叹,李煜心里苦笑,忽然又觉得懒得睁开眼睛,这样昏暗一片未尝不是件好事。
      "无碍。"他说到底还是要睁开眼来看清这些面目,讥讽,嘲笑,还是探寻,都是这场歌舞背后的你来我往,哪有什么金莲笙歌天上人间,明晃晃的珠晖之下瞬间的黯淡竟然让他想起那一日送红袖回到翠柳巷。最下等的贫民巷子里,屋角的檐上都是黯淡的蛛网,如今他坐在这皇宫辉煌的厅堂里竟然就望见那些歪斜的蛛网,幽暗不明,金莲舞动连成一条条黑色的蛛网,入了邪。他什么也看不清楚,又好似什么东西都看得太清楚,一目重瞳失了焦点,李煜迷茫地抓过拿杯子饮下,温热过后的酒液果然能催人暖和起来,终于觉得回些过神来,问了时辰,早便是入了后半夜。
      便散了吧,他起身微微一笑,直教那珠光失色满座屏息,一只腕子从那紫色繁复织锦的袖子中探出来垂在身侧,周身确是那锦绣锁不住的清淡轮廓,未央殿上首几许白玉台阶光可鉴人,他慢慢走下来便欲回去,却不想那重瞳眼目不知是累了还是如何,今日总觉看得不甚清楚,脚下便也有了牵绊,身形微微一晃,墨色的发倾泻至耳畔,飘蓬急忙上前扶着,"国主……"殿上原本喧嚣,这一时间众人通通侧了眼目过来,传闻便说江南国主自昭惠皇后故去之后便形销骨立心情积郁,终日遁入佛寺躲得清闲,如今看他这般想来传闻不假。使臣身后几个随行官员不禁挑眉暗笑,说他们这软弱性子当真没有错,这样杏花春雨浸透出来的人哪里经得起风雨,看这国主孱弱的样子,便当回去一早回禀了圣上无须多虑。
      北朝人冷眼看着,却也不想这人连失态都是道风景,微微抬腕将发丝拢好,面色极是温缓不露得丝毫波澜,李煜借着飘蓬的手劲优雅地直起身子,修养俱在呼吸吐纳之间,不见丝毫尴尬无奈。
      "国主可是受佛礼日久不胜臣等红尘俗事?如此臣等便当先行告退。"
      飘蓬的原本伸出臂来让李煜轻轻扶着,听来四下这般的议论立时一颤,心里憋起了火来,李煜却淡淡松开了他的倚助,清淡的眉眼间反倒是更添了些笑意,"敝宫素来萧索不得贵客,这玉阶千年孕育汲天地灵气,想是今日龙气愈甚,煞了草木之心。"玉石草木尚通人心,这般莽夫无非满脑子是纸上江南尺寸版图,气势咄咄的张昭气焰极是让他厌倦,李煜说完一笑展袖而去。
      紫金墨玉的冠带束着长发,那背影让人触目惊心,四下了无声响。

      广凉寺外阴暗的竹林,夜风瑟瑟,有人独立其中,暗色的影子借着些许月光拉伸开去,在这冷僻的地方待了很久,他终于听见未央殿那边止了丝竹线弦音。
      于是略略转过身来,就那样席地于落叶之中打起坐来。
      远远有人声探寻过来,极是小心翼翼。他也不睁眼,直到来者站到了面前,"王……王爷?"
      "嘘……国主赐名小长老。"
      "是,圣上极为惦念王爷安危。此行也命我等务必见到王爷。"
      小长老仍旧是不起身坐于枯叶之上慢慢地拈着那串佛珠,半晌于怀中拿出一纸递于面前使臣,"切勿存好,带回于皇兄过目,命人依此图画像,此后种种纸上我已写好,皇兄看后自当明白。如今首要便是除了江南良将。"
      那使臣依言结果藏好,看着小长老重又闭上眼目,"皇兄可有话托你转达于我?"那人听了这话便蓦地想起来直接说道,"臣等离朝之时圣上再三嘱托,请王爷不得伤了国主。"这下臣自是不明就里,赵匡胤怎样说的他便怎样转达,却只见得小长老的面色更显低沉,冷哼一声而后却不再说话。
      大哥果然还是放不下心来。入了秋后的林子里越显出了萧瑟之态,何况更深露重地等了这么久,小长老隐隐地觉得胃部又有些不适,忽地起了念头,大哥却是放心不下,却又不知道是这担心究竟是担心谁的安危。
      担心自己的弟弟,还是更怕他伤了李煜。
      这一刀替他挡的到底值不值?

      使臣候于对首等了许久不见他说话,晋王面上神色反倒是更加难测,他只能压下声音来开口,"王爷可还有吩咐?"
      小长老静静地坐在那里拈着佛珠,"罢了,你回驿馆去吧。"
      那人行礼后转身便欲退去,谁知走出没几步身后突然想起了晋王的声音,他难得地带了犹豫,"还有一事……"
      下臣立即回身过去,"王爷放心交代。"
      小长老思量再三竟不知道怎样问才算得当,犹豫不绝最后仍是止不住这个念头,离开了这些日子,也不知道……"皇后可安好?"
      使臣原以为他有要事相托,听得他这般说一愣,想起了离开前的诸多事情,"回王爷,皇后……生母去世,圣上已经追封诰命按制厚葬。"
      小长老瞬间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那人,"夫人去了?"
      "是,王爷离朝之时夫人便已不吉,没多日就……"
      小长老缓缓起身,眼前竹径幽暗统统都成了她的长发,想来如今云阶早便是富贵一身贵为皇后,却不想她最后的亲人去得如此之快,那么今时今日她的出嫁是否还有意义,"皇后…如今心情如何?"
      使臣略略沉吟,"想来不好。"小长老也知不可再过多探寻,终究她是他的皇后,自己这般过于关心算得什么,他独立半晌,耳畔俱是那清淡的人影说得云淡风轻,"江南子民生息全在一念之间,名声,人命。"
      小长老忽地开口补上一句,"你且回去,归朝之后记得按此禀告,只说晋王于江南多日深有所感,"声音暗暗压下,明显得加重了语气,"江南国主私下言谈之中无视上朝管辖,姿态傲慢全不将皇兄放在心上。"
      那使臣躬身颔首,"是。"

      慢慢地顺着幽径走回寺中,再过些时候许就该天亮了,推开自己的禅室进去,小长老分明觉得自己的呼吸不定,如今这样的夜里,云阶是不是又要垂泪到天明?那么温婉的眉眼,本该是极秀丽的,但是好像记忆里的云阶总与悲伤有关,第一次与她说话时候也是夜晚,太傅府里的秋阁前一方假石淋漓的都是她的凄怆,好端端地权贵千金一朝便要寄人篱下,她的心情怎么能好。
      她的心意原原本本被绣在那帕子上,大哥却扬手烧掉了云阶最后的依靠。
      手里的佛珠被弃在一旁的案上,肃静恭谨的小长老如今肆意地瘫坐在禅房之中不去点灯,夜色很容易掩盖一些东西,好的,坏的,你记得住的,还是再也记不得的一切,细细思量之下,不想再多去顾虑的事情却愈发清晰。
      他说过的,也有自己想要守住的东西。
      他也烧了那些经书,可是今天他却还要重新执起,书如此,那么人呢……

      汴京皇城,紫宸宫中同样未曾点灯。
      圣上自夫人入葬之后便不曾来此,宫中人俱说,江南二字如今成了首要的大事。
      这偌大的宫室远比曾经的家里要恢弘得多,云阶却总是睡不着,不断梦见的便是早年的那些旧事,爹还在的时候赵匡胤投于府下,那时候他什么也不是,如今他贵为天子。
      这该是他的夙愿,终究是达成了。
      可是自己的夙愿呢?
      她手指缓缓缠着自己的头发,那发生的极好,绕在指尖摩擦。凤鸾榻上她忽地笑出了声音,自己如今不是也算得偿夙愿么,嫁与他,他若为帝王,她亦为后,还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么?
      那么究竟是差在了哪里,从什么时候起,赵匡胤成了自己再也看不懂的人,爹娘都不在了,如今她终究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却发现他不再是那一年陪自己去巢湖上香陪自己胡闹学剑的人了。
      一场江南,赵匡胤竟然也学会了欺骗自己。
      这世间不是所有的愿望达成都是幸事,她的期待,她的梦,从他自江南回来就碎了。
      云阶微微闭上眼目,想起自己那一日在他面前寻死时候他说过的话。"我能保他不死,便能不让你死。我所要留住的,必定要留住!"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剑眉紧蹙霸气凛然,平日里敛藏骇人气势忽地爆发出来。梦里的日光不断将人影拉长,活脱脱地嘲笑人世悲喜,谁顾得了谁,妄自执着。
      真的都是……妄自执着啊,赵匡胤想要留得住的从来都不是王云阶。缓缓有泪顺势而下,睡吧,睡醒了就忘了是不是真的曾经哭过。
      有个人对自己说过,如果有幸重返江南,可愿同行?
      云阶开始恐惧这两个字,江南。不论是他,还是他,从江南开始牵扯出的一切颠覆了她的整个人生。

      "若是有一日,我和大哥一争,你觉得谁可能会赢?"
      云阶只当他玩笑,"争何物?"
      "不论何物,若是真的有这一天,你觉得如何?"
      云阶叹息。"你赢。"

      此方天下,清冷佛寺寂静如死。
      一侧窗缝间透过秋风,带起桂树香气翻转,小长老却只觉得胸腔之间憋闷难言,手指微微握紧,想起那一目重瞳,李煜定不知道他是多少人的障。
      云阶如此伤神之时,你还不忘了千里嘱托,不要伤了李煜。
      狠狠地捏起那佛珠扔到地上,一片死静之中突如其来的响动分外清晰。他冷眼看着窗外,寥廓天宇,月色空明,星斗阑干,如此风清月朗想来明日必将晴好。
      真是可惜,或许你心心念念的人再也看不清这良辰美景了。
      小长老慢慢摸出怀里那只木镯,借着月光上面寻找那纹路间的断痕,终于寻到了,他手指流连不去,砍上这一剑的时候云阶恐怕想不到今日境况。
      岭色千重万重雨,断弦收与泪痕深。

      天大亮之时,江南江北一夜无眠。
      天下皆知江南国主贬损仪制,穿紫袍接见宋朝使臣,执藩臣礼数。随后不多日便尊上朝之命遣弟郑国公李从善入宋朝贡。

      凤阕宫里,女英端药而入,见得他皱眉,"国主,药需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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