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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柒拾】树衔斜日映孤城 ...

  •   今日女英于广凉寺中参拜,惊蝉随侍。
      皇后入了正殿后一切随行便候在殿外,惊蝉抬首望望寺中殿旁树梢被风吹得左右摇晃,微微叹了口气,"又起风了,近日见了些凉意,可是快入秋了。"旁边几个宫人也随着附和,"可觉出日头短了,前些时候香添三炉才见暮色,昨日……"惊蝉探身向殿内扫了两眼,回身说道,"皇后今日穿得纱衣,可别一会儿出来着了凉风,你们在这好生候着我这就回去取件羽衣来。"
      旁人应着是,她便转身往凤阕宫走。

      出了广凉寺的范畴惊蝉却顺着回廊正路走,转入殿后一条竹径,四下无人,正在忐忑,金线的僧衣扑簌而出,正是那今日极受敬重的小长老,惊蝉退后两步,"你……"
      那人此时全无了素日一贯的垂眉淡然之态,相反周身凛然让惊蝉有些惧意,"你就是惊蝉?"
      她点点头。那人又问,"原本姓王?"
      惊蝉有些犹豫,还是颔首,眼前的人似曾相识却又不太敢确认,知道那小长老开口说一句,"是王复把你送到江南来的?"
      这才觉出这落了头发的人竟然是晋王,惊蝉赶忙跪下,"王爷怎么也来此地……"话说到一半噤了声音,僧者抬手示意她快些起来,"王复该告诉你你混入江南皇宫后便等着身怀异宝之人出现,如今这不是等到了。"
      惊蝉却又目的来此,可是究竟是什么事她也不清楚,晋王于王氏一族有大恩,她背井离乡来到江南也是应当,却没想到此次进宫的小长老竟然是……晋王本人。
      "按我原先所想,流珠仍需服侍皇后,怎么却是你去了凤阕宫?"
      惊蝉想起那一日皇上眼底的叹息,不过是个宫女,他也真心肯去体谅,"流珠自昭惠皇后故去一直生病郁郁,皇上……李煜知晓流珠心里不愿,也便不再强人所难,命我去了凤阕宫。"
      小长老冷笑,"听你所言倒是他懂人情世故,一个下人也另眼相待了。"
      惊蝉默不作声,"王爷此行所为何事?"
      "若你留在李煜身边到是简单,如今便只好……借皇后娘娘一用了。"递给她一只暗色布包,内有药方一张,一捆枯木般的药材。惊蝉接过来放好,小长老看看四下无人,低声说道,"今日从广凉寺回去,你便去劝皇后,说你从流珠那边听得皇上近日呕血之症不见好,便拿了这家乡的方子来,让她去亲自给皇上送药,不也正好博个欢心么。"日子虽然不长,却也都知道李煜性子寡淡,何况昭惠皇后横亘其中,皇上皇后私下绝不似宫墙之外传言般和睦温馨。
      惊蝉有些犹疑,小长老口气便是劝慰,"你放心,不过是熬药去送罢了,这方子也随意让人去看,当真是治病良方,三日内咳血之症必会见好,有了成效,谁还会多猜什么。"话锋一转,"关键之事便是,你要记得在熬药时把这味药放入,此物生于漠北极高之地,江南无法生长很是少见。"
      惊蝉颔首,便知绝不简单是个治病的药方,却又起了好奇,手指拈拈那枯木般的东西,"这……会致人如何?"
      小长老理好自己身上僧服,就要转身向着广凉寺而去,"莨菪而已。"
      惊蝉听过这味药,不过北边也常用来入药,她不解究竟如何总之断不能乱想,也便匆匆回凤阕宫去了件羽衣回来,一切波澜不惊。

      小长老居于众僧上首闭目念经,不远处皇后正行参拜。
      确实只是北方多产的莨菪而已,此物入腹走人经络,独饮引人昏聩较为危险,不过莨菪子五钱熬制后可入药止咳中带血,常人服用也可做调理内火之用,本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偏偏对于李煜,他天生异相一目重瞳,若是服下了游走体内异常经络,那可便大大不一样了。
      他心中念头微转,算算时日,明朝便该有宋使入朝了。

      汴京。
      紫宸宫,镜中云阶长发已经垂过膝畔。凌儿细细地梳着,云阶却神色紧张,"快些挽好,还是去看看才放心。"
      "皇后不要太过忧虑,夫人昨夜看着精神还好,若是太过紧张反倒让夫人心里多想。"话说的是宽慰,却也知道夫人确是熬不得多时了,不由手下匆忙,唤进人来替皇后更衣。王夫人的病情是多年的旧疾,自云阶幼时便已拖了这么多年,病情反复。如今云阶大婚封后之后却突然加重,床榻亦不得下。
      天刚刚亮,云阶三更后才回了紫宸宫来,此时心里着急却又唯恐去得频繁更叫娘多想,娘本就是心下敏慧之人,这病也是因为权贵府中多年勾心斗角熬出来的旧症。她梳洗得当又心里发慌,在寝殿内左右犹豫之间门外慌慌张张跑来一名宫人,"皇后娘娘不好了……"云阶觉得颈间好似有道白绫不上不下,此刻终于被人解下又空落落地不知如何是好,反倒开始觉得不如勒死干净。
      安春阁里,王夫人早便是强弩之末,昨夜瞬间的回光返照看似要大好起来,这时却一张脸枯瘦得吓人,最后只是抬手指着顶上雕栏间的龙纹说不出话来,云阶便颔首应着,今日女儿贵为皇后,这一生王夫人最是放不下云阶,只盼她切勿不要犯傻丢了这凤冠才可保一生平顺,起码赵匡胤不至让她流落。
      爹死得凄凉,如今娘又匆匆而去,云阶突然平静下来,平日她总是极爱流泪,到了这时候发觉从今往后只剩自己一人,反倒哭不出来。凌儿在一旁声泪俱下,突地想起了皇上转身跑出去。
      时候尚早,寿元殿外悄无人声,凌儿跪在外面抽泣,宫人进去通传却只说圣上近日有要事一夜不曾休息了,稍后再回禀吧。
      凌儿眼泪更甚,执意不去,半晌终究是惊动了赵匡胤,他出来望望天色,"凌儿?怎么了?"
      "夫人……夫人方才不治……已经……"
      "皇后现在如何?"
      "在安春阁中…"话未说完,殿内丞相赵普忙着过来请命,"圣上,遣使去往唐国之事迫在眉睫,还请定夺。"
      赵匡胤长叹一口气,"追封韩国夫人,赐诰书按仪制下葬。"
      凌儿摇头,"圣上去探探皇后吧,夫人一去……唯恐皇后伤心过度……"
      赵普的声音又是急迫,"圣上……"
      赵光义身在江南不知现下如何,何况不日便将遣使去见李煜,赵匡胤一夜未睡脑中事事缠绕俱是繁杂,忽地又得知王夫人病逝,左右思量只得先行安慰,想云阶识得大体,此时定不会如何,"凌儿你先回去,朕处理完国事即刻过去。"
      寿元殿外宫人关上殿门,凌儿颓丧而回。

      既然光义涉险留于你南国之中,那你便也让兄弟来换吧。赵匡胤遣使臣去往江南传旨,此次指明诏郑王李从善携贡入京。赵普领命而去,心中了然,圣上到底还是不放心,若是被李煜觉出些什么那就要看李氏有没有这个狠绝的本事。
      人都去后,寿元殿内只剩下赵匡胤一人,坐在椅上只觉得事到如今实非自己当日所愿,那抹清淡的影子不会这般算计思量,其实不过是自己多虑,如果可以何必非要今时今日你来我往步步不放呢。
      七夕之夜。如果你肯来见我一面,那么赵匡胤说到做到当真放你三千里山河又能如何?本来……那川烟雨也是你的魂魄。
      你明知道我不是肯轻易服输的人。
      赵匡胤长叹一口气,这边看见王继恩进来服侍,"去点上紫檀吧。"
      王继恩一愣,圣上素不喜熏香,今日是怎么了,"圣上可是觉得身上乏了?不如传御医来看看。"想着圣上是否因为心绪不宁才想以紫檀清明心神。
      "朕说让你添紫檀香,这些多余之话说来何用!"分明是有些烦躁的口吻,什么时候轮到旁人来多问。
      "是……"惊得王继恩连忙去取香。

      过了这么久,赵匡胤重新嗅见空气中弥散开去的紫檀香气,一缕苍白的烟雾腾升起来,好像还是一个优雅的笑,"落花时节又逢君。"他刚要探手去触及,忽然天边一只急速而来的箭射断了所有牵连。
      散尽了,香气还在。
      赵匡胤举手摘下壁上御剑,剑光隐隐横断一室幽幽紫檀,他眼光比那剑光更冷,"李从嘉,有一日我必要你亲手为我点上这紫檀!"剑气顺势而下,一阵金玉断裂之声竟是把那香炉一分为二。削金断玉,恨不能劈断了这长江天险。
      殿外有人听见了响动不住询问,赵匡胤随意地把那御剑掷在地上推开门去,走了没几步忽地想起来方才之事,王夫人还是没能多熬几日。
      还是去探探云阶吧。

      忽而这一日便入了秋,落花辞枝,金陵桂树飘香。
      "蝉噪古槐疏叶下,树衔斜日映孤城。欲知潘鬓愁多少,一夜新添白数茎。"一首诗堪堪吟完,这边便有人引上朝使臣入朝。李煜坦然明黄衣裳相见,不绝让来人皱了眉,该要说的话却仍是需要传到。
      "从善?"听完赵匡胤的旨意,他分明心下波折,面上仍是安然,令人请使臣入驿馆暂居,他仍旧是换上一身白衣入了广凉寺之中。
      小长老日日安坐于禅房之中念经,见得他进来微微睁开眼向外望望,"皇上气神不定,必是心有尘埃不静。"
      李煜微笑,带些自嘲口吻,"到底一介凡夫俗子终日被琐事缠扰,长老看得分明。"
      "佛祖有云,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小长老重又闭上双目,口气低缓,"皇上心中执念不去,累及体肤久病不愈。"
      李煜坐于他身侧,手执一杯温热淡茶,"荆棘之中……的确……只是他竟要从善出使,这般指名必不是好事。"
      小长老却只是探身取过茶杯,"好茶。"
      李煜一笑,"顾渚紫笋,芽叶微紫,嫩叶背卷似笋壳,只可惜过了季,不然定当是清香满室绝世佳品。"
      小长老略品一口,不过是杯茶也要连带沾染上这人的风雅气,广凉寺中依旧以玄纱垂饰,室内光线黯淡见得瓷杯之中茶色清淡洇开,荒凉冷寂,突然想起夜色下的碧色背影,如今李煜却再也不肯着天水碧了。
      也算种遗憾么?
      再细细地饮一口,小长老开口平静,"上朝旨意,皇上接是不接?"
      李煜鬓边一丝长发垂下遮住眼目,"遵旨便是了。"看不见小长老面上一丝笑意,原来他也不似想象中如此固执重视人心世情,看来倒也识时务,人总要学会低头不是么。
      "无非是想要看我示弱,太清楚……他的性子了……"李煜声音极低,喃喃自语间全是些自己心中所想,反正更无旁人说得随意亦不怕被人知晓,"我让从善去,他定不会将他如何,我若不从他反倒要做出更狠绝之事……江南子民生息全在一念之间,名声,人命,我若能用后世骂名换千万人命,那便也是我的功德。"
      很轻的感叹随意地说出来,那只捻佛珠的手便停下不得继续,小长老看向面前的白衣人,他该是醉生梦死懦弱成性的皇族子弟,该是自以为一壶酒一竿身便能天地茫茫自由来去的痴人,如今安静地坐在这里举茶而笑,本当以为李煜会犹豫会挣扎,这般决定却做得从容。
      一语说得人无从反驳。
      的确,此时不准李从善入汴京无非是提前给顶上悬刀,而李煜竟然如此清楚皇兄秉性,若是庸人一念之仁自当顾虑弟弟性命,他并不是,所以这个人,很清醒。
      所以才要犯险深入这南国,让他不再看得分明。
      重回江南,这个决定果然做的没有错。
      小长老再饮一杯淡茶,突然开始理解为何那幅画能令望者抛却生死。李煜珍视任何生命,高低贵贱并未对他有所触动,这才是骨子里的高贵,因为自幼起不识人间疾苦,亦不懂得自己所拥有之物有何珍贵难求,所以心中透彻,毫无自轻亦不轻视任何旁人,只当所有人都该是一样。
      而相反,李煜一席话竟让小长老心生愤慨,说到底还是因为本身的自卑,野心,炫耀,手段,不过是因为心中匮乏,缺少才能激发人的争夺。
      他抬眼看着那一目重瞳,终究不是所有人都能和你一样,多少人为生计劳作,你怎么懂得,又如何能够懂得,轻巧地便当自己是能救万民于水火。
      心里千头万绪,竟是动了气,小长老一时面行阴晴难定。
      "长老?"
      他这才觉察自己的失态,重又恢复了心神,默默念起了经书,当日曾于府中烧掉所有佛经,却没想过今日又要拾起。
      是为了什么呢。
      谁的发缠缠绕绕。

      恍然惊醒,这李煜……一席话竟然就说得自己失了神,"皇上之意,是想以身后骂名换现世安稳?"
      他不及作答,窗下响起了小僧通传之音,"皇上,皇后命惊蝉送药来此。"
      李煜微微皱眉,"送药?"起身出去,只见惊蝉素衣垂首捧一金漆食盒,空气中淡淡有药香弥散。
      "后宫女眷不便随意来此。"
      "惊蝉知罪,只是近日皇上微恙,皇后多日不得安寝忧心忡忡,今日亲自熬药送来,还请皇上体谅娘娘一番心血。"
      李煜见她神情凝重,想来流珠又去多嘴说了自己咳血之症,难怪上下紧张起来,"无碍,你且回去吧。"
      惊蝉跪在地上,"皇后知道皇上不愿惊动御医,心里又是着急多日,无论如何恳请皇上将这药服下静静修养。"
      李煜叹了口气,"你先起来。"
      惊蝉低着头,他伸手接过那盒子,"告诉皇后,我喝便是,让她不要将我有恙之事传出去惊动宫廷。"
      惊蝉赶忙应下,他挥手让她退下,"回去吧。"

      转回内殿,李煜将那碗汤碗取出,无奈地放在桌上,"早知这病症传出去就要惊扰众人。皇后又送药来。"
      小长老微微嗅嗅那药香,心里顿安,"皇后也是好意。"
      李煜吹散热气凑上前去,棕褐色的汤水让人看着便了无兴致,何况惹得鼻腔之间都是腥苦,他微微皱眉有些犹豫,那样子竟让小长老觉得有些好笑,"皇上喝了也无碍,贫僧嗅其味也可略知其中一二,白芍甘草黄柏知母……"药中之味并未说全李煜却也先行打断,"长老多虑,我非担忧此药,只是……"说到这里也浮上笑意,"只是我本不喜喝药,气味难耐,记得幼时便最恐染疾,劝人倒是说得极轻巧。"想起那时候自己劝娥皇服药千哄万哄,其实自己也并不喜汤药苦涩。
      小长老立时笑起,眼前一袭白衣分明隐去了平日的萧索淡漠,此时全是孩童般的澄澈秉性,"可惜佛寺并无可口之物,不然皇上便可命人上些甜腻之物解苦。"
      李煜甚为可惜般摇头,"当真是不愿服药。"
      "皇上气血凝肺,呕血之症绝不可久拖,皇后亲自熬药呈来,还是服了吧。"
      李煜无法,皱起眉抬腕饮下。
      小长老眼看着他服完药放下心来,李煜取出一方素白绸缎帕子拭去唇边淡淡药渍,姿态亦是优雅绝伦,望着那空碗却只剩下感念,"药又有何用,到底仍是心结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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