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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陆拾捌】落拓成痴 ...

  •   王皇后受封居紫宸宫。
      翌日。
      晋王托病告假,朝野尽知他陈桥兵变之日为皇兄挡箭腹部带伤居功甚伟,如此一来恐怕又是旧伤未好,立时晋王府前来往送抵各式新奇养身补药,谁不知圣上最为宠信这个胞弟,万万怠慢不得。
      赵光义却是暗中落发化作僧人秘密南下。
      临走之时赵匡胤终是按捺不住,"不是非要如此才可得江南一隅。"剑眉上挑,看得他的光头却有些想笑,"这十几年都保得住,如今却落得干净。"
      赵光义微笑,"光义又不是真的受了戒,做做假样子而已,日后养个数月也就好了。"换好僧服,铜镜中的人眉目淡然十足的教人信服,"大哥,此去光义必将尽力,无论如何汴京雪落之时也当有个结果了。"
      赵匡胤一愣,"雪落之时……"还曾说过的,要带他看看落雪风光,如今想来都是场痴梦,什么雪雨春花不过是纸上的毫厘之争。"此去不同以往,大哥不在,万事需自己小心。"
      赵光义应着,"大哥放心。"想想赵匡胤恐怕还是惦记着自己身上的伤,便又补上安慰,"出家人都是些斋饭,伤也不妨事的。"
      宫门外秘密候着的车马早已等待多时就待送赵光义出城去,俨然一副高僧模样的晋王行礼便欲告辞,赵匡胤却突然拉住他的臂,"光义。"
      赵光义回身望他,大哥侧脸棱角分明气势不减,手下的力气却透出了心底的犹疑,难得看见如此欲言又止的赵匡胤,"大哥还有吩咐?"
      "不是,你记得……"剑眉之人深吸了口气,"如若万一在江南出了什么纰漏,便和李从嘉说,偏苑之事一命换一命。让他放你回来。"
      "偏苑?"
      "无须多问,只记得此话便可。"
      "是。"
      偏苑,赵匡胤看着自己的弟弟走出去后撑在窗棂之上沉默良久。曾经于偏苑里救他一命,如果真的光义出了事,提到了过去李从嘉必不会相逼。
      太了解他重视什么,所以如果他知道了光义是自己的弟弟恐怕也不会如何。
      他啊……真的不知道该拿李从嘉如何是好,一身烟雨悬在不近不远的梦里,赵匡胤闭上眼睛总能看得到,醒过来尽力地去触及他却总是换来一场疏离。两次三番,凤凰台,笙鼎楼,我都可作罢,可是这第三次实在是不能饶过你,你若是真的放下了,又怎么会夜夜入我梦来?宽恕你,谁来宽恕我。
      让你看看吧,赵匡胤真的是个疯子。
      怎么样你才肯放下身段来入尘世,李从嘉,李煜,不管你是谁,赵匡胤等你来超度。

      赵光义一路全似云游僧侣一般,至江畔渡江后便是江南属地。
      岸边木舟摇晃,船上有一布衣男子遥望江水翻涌若有所思,赵光义微笑踏上舟去,舟前独立之人略一回身有些惊愕,随即便要躬身,赵光义摇首,"贫僧欲借施主之舟渡江。"
      布衣人连连应着这就渡江,赵光义双手合十,"多谢施主。"
      "……怎么......"仍是有些不解,布衣男子边解下舟绳边连连回过身去看他,赵光义却只是默不作声,半晌开口,"近日如何?"
      那人答道,"已绘好了图。"
      赵光义颔首便算作是听到了,一路无言。
      待到渡江抵达江南岸边,船家见他登岸便欲开口询问些什么,赵光义却转过身来抢先说道,"贫僧这就要进城去。"
      那布衣男子愣住,随即便又立誓般的点点头。
      那僧人转身迈向金陵,遥遥可见凤凰山上山色凋敝,"待到江北菊花落尽之时,你便去应了你的机缘。"
      他自是看得分明,掌舟之人袖中一直握紧一只明黄物事。
      小舟重又转向北岸,布衣人牢牢握紧袖中之物远望金陵。
      对或者是错早就已经分辨不清,到底是为了报复那场夜雨还是为了证明自己,总之他应下了便要去做到。

      入了金陵赵光义褪下手上木镯放入怀中藏好,细细地看过周身确无纰漏这才重又回到旧日土地上,不远处便是安东寺,他抬首望去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再次见到那烟火袅袅的寺院已经相隔太多故事,个中曲折说不出道不明堵在心里。回到这里也算作一份私心,或许时间再久一些他就会不记得这里的感觉。
      人走得越远越容易背离自己的初衷,何况从一开始他就不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否则老死寺中安静地享受这金陵烟雨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手执一串佛珠,赵光义呼吸着江南的空气,周身肌理都舒展开来,微微闭上眼睛,还是那一日骤雨瓢泼长明灯活摇曳不熄。
      他住了十数年的地方,迈开步子想着暗自回寺外看看,到底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城中四下公开招募僧者,凡有百姓愿受戒出家者即可奖励二金,一时之间满城画地兴建寺院,百姓之间走动往来说着当下情况。
      "皇上大婚之后一心向佛……若我说,仍是昭惠皇后仙逝打击过大……"一个卖钗环脂粉的小贩随意地玩着香粉盒子说些闲话,这边新摆上来香烛的大娘摆摆手,"那便不会如此急着册封新后,皇家这等事哪里说得清楚。"这边听见了摇摇头,却又看见那边新上的物品,"如今去寺里的人多,大娘你倒是会赶好时候。"花行街上的商贩都在议论,赵光义远远听见讥讽一笑,心里暗暗道,"什么皇上,偏安国主却也还是仪制不变。这若不是皇兄……罢了。"两侧众人忽地看见街上走来一名僧侣,虽是出家人的样子却分明气度不凡,袈裟之上金线绣边,神情也极是淡漠。
      四下望望,金陵寻常人家的院落阁楼之上仍残留有中秋之日庆典痕迹,树上金红垂幔有的还未除去,风中飘摇旖旎,人却只顾着往寺院涌不见顶上俗尘枷锁。
      当真是可笑。
      他略略顿顿脚步,想这李煜分明是成心而为,同样中秋大肆铺张,摆明了是给皇兄看。
      小贩们依旧说着闲话,花行街上来往不绝,不知不觉过了晌午。
      那僧不去寻处寺院暂居,相反顺着熙熙攘攘的花行街寻了一处最近的官府进去。

      安东寺晚钟敲响。
      流珠的声音轻轻唤道,"皇上,该用膳了。"
      李煜睁开眼睛,佛殿之中幽暗不辩天日,不曾想到如此便又是一日即将过去,他起身推开门,见得流珠候在外边,身后跟着惊蝉垂首。
      "流珠……"李煜望望她面色比前几日好得多,却仍旧不掩憔悴,她自幼跟着娥皇嫁过来,如今娥皇去了独剩下她跟着自己必定是不好过的,嘴上不说,心里的难过却是一直积郁不去,他想着该说些什么又觉得今时今日说得再多也是无用。"病可好了?"
      流珠也是最清楚李煜性子,只看着他的重瞳点头,"流珠已大好了,皇上无需挂怀。"说完微微地下眼目看他习惯性地揉着那有伤疤的腕子,傍晚天光微暗,他的腕子瘦得让人心生不忍,流珠叹了口气,明知道说了他也不听,还是低声劝道,"皇上保重龙体,这几日流珠不在,想来无人催着又怠慢了用膳。"
      李煜微笑,"流珠啊……我便知你回来又要说起这些事。"刚要往前走,只见得飘蓬急匆匆地过来,抬眼看见流珠今日出来了也略略放下心来。
      "什么事?"李煜看看天色,流珠却先开口责怪,"怎么还是这样急性子,有点事一时三刻也拖不得。"她惦念着李煜的身子不能再推了晚膳,只怕飘蓬一点琐事就来惊扰。
      飘蓬眼睛瞥向一旁垂首无言的惊蝉,半晌又看向李煜,"皇上……"
      身处佛殿之外本就安静异常,李煜看看四下不过两个近身的侍女,"你说吧。"
      飘蓬只得上前回禀,"金陵有一云游僧人声称有盛唐余音……"
      "你们先下去。"李煜忽地打住了飘蓬的声音,流珠一愣,随即又要开口,一身白衣的男子摆摆手,"流珠你先去凤阙宫候着,晚膳便设在那边吧。"
      流珠无法只得应下,转身退去,身后惊蝉也随之而去,过了佛殿拐角时候,惊蝉暗暗抬眼看向李煜,一身白衣于夜色之中更显单薄,前面流珠唤她去传膳,她急忙跟上答应着,心里却又是一番思量。
      惊蝉也知道流珠不同其他宫人,她是数年前便随着李煜娥皇的,如今李煜贵为一国之主,可流珠到底是个宫女没些特别,李煜今日却亲自问候她的病情,他眼底有愧。
      对着一个下人,他也真心实意。
      有人身怀盛世余音……虽未说完,她却已经听得清楚。惊蝉匆匆行于宫殿之中,该来的,总要来了。

      人都退下,佛殿前只剩下李煜和阶下的飘蓬,"再说一遍。"
      "有僧声称身怀霓裳羽衣舞残谱欲献与皇上。"
      李煜皱眉,"现下江南谁人不知玉霄阁上昭惠皇后已重演霓裳羽衣舞,这等市井谣传也值得上报?"
      飘蓬也有些无奈,"可是此僧直言当日所奏实非霓裳,他持真谱请皇上赏鉴,如若所言非实请皇上随意处置。"
      李煜不语,半晌开口,"既是个僧人……出家人不打诳语。明日请他进宫来,此事绝不可以外传。"
      他最清楚赵匡胤不过是个骗子,那么真正的谱子是否还流传于世谁又知道。
      只可惜……李煜苦笑摇头,今日纵使真的拿到了真正的霓裳羽衣舞却还能给谁呢。
      原本,以为她欢喜的,起码可稍稍减轻他罪孽,这念头是否本身就太过于自私了。而竟然一直都不清楚娥皇想要些什么,除了这谱子,竟然就再找不出其他。
      而娥皇一直记得他的喜好他的秉性,要为了他食烟雾饼,为了他染天水碧,为了他点紫檀香,为了他……回凤凰台看看。
      李煜轻轻关上佛殿的门,向着凤阙宫走去。

      到了凤阙宫前珠辉寥落,偌大一个正宫皇后居所入夜时分竟也是冷冷清清,宫中人影稀少,李煜这才想起来回首看看流珠身后随行伺候的一众宫人,眼光落在惊蝉身上,今日她食藕色的长裙,也是伶俐的模样,和女英很像,"惊蝉,以后就跟着伺候皇后吧,万事都需照顾周全。"
      流珠开口,"皇上……"
      李煜知道她的心思,若是按制她该去服侍女英的,可是心结不解,娥皇此去对流珠来说太难以接受,此时若是让她去了也怕是又要憋出病来,李煜低了声音,"流珠,你便跟着我吧。"
      "是。"眼角分明有了泪光,强忍下,她又如何不懂皇上用心良苦,镇定下心神引着李煜去前厅。
      女英凤冠闪耀,身量尚小,孤零零地托腮撑在金玉扶手上发呆,外面一行人转进来,她猛地起身行礼。
      难得皇上出了佛殿说要和皇后一同进晚膳,李煜依旧一身白衣,好像已经很久不曾见他碧色的样子,尤其是姐姐去后他时常推了早朝,就连那许明黄都很少见到了。
      于是就只剩下惨白的一道影子,宝珠壁将人的轮廓数倍放大之后更加惊人眼目,分明是入了妖魔,女英的手不由自主颤抖,握上酒壶欲为他斟酒,忽然一双手覆在自己的手上,冰冰凉凉比那琼浆玉液还要冷,她不禁一个寒战,酒壶就要跌下之际被他接过去,"近日我行斋戒,不宜饮酒。"李煜顺势坐在上首,口气一贯的平缓。
      女英答了声是,也便放手。他的手极瘦却姿态异常优雅,记忆中的李煜便总是如此,惊采绝艳风姿绝世,而眼前的他分明多了倦意,却是无从找到缘由的倦怠。
      "你好似总在怕些什么。"
      女英摇头不做声。
      "我还记得你当日一手掐下花枝的样子,那时候的女英可不像今日。"
      她看着桌上清淡的食物,必是投了李煜的喜好,"今非昔比,皇上不是也如我一般不似往日。"到底是要比娥皇凌厉明媚的女子,年纪虽小,心气却不输人。
      李煜笑起来,重瞳幽邃却映着珠辉有了烟火气,"果然是后悔了么,帝王家终究不似常人门户,与你以前想得不同?"
      "如果没有姐姐或许便能和我想的一样,只可惜女英现在明白有些事情不仅仅是超越便可以挽回。"
      一语说得李煜长叹,微微抿一口温热的暖粥,觉得腹腔之间都润泽起来,很是舒服,"你明白的也许对,也许不对,你只是将你姐姐想得太好,以为她所过的便该是人人艳羡的生活。其实我也没有别人想的那般好,甚至……"他顿一顿,继续喝那清淡的白粥,"很多时候做出的事情是你想也不敢想的。"
      女英伴着他吃那些斋食,身后的案上放着那架烧槽,该是方才等待的时候捧过来抚过的,李煜侧目望望,眼底便有些遗憾的神色。"你们都对我……期望太高了。或许不仅仅是你们,是这天下的所有人。"
      她明显心里有所思量,同样细碎的一碗粥食喝得心不在焉,三两点染在了发丝上,李煜幽幽叹道,"到底……也还是个孩子。"他伸出手去替她拂去,不经意间碰触到她温热的面颊,旁人的温度,竟是已经隔了这么久才感觉到,女英被他指尖的冰凉一点惊醒,下意识微微向后错身,他的手却向下握住手臂臂直接拉她入怀,分明却像是在依附着些什么,他闭上眼睛微微感受,"你冷么?"
      女英面上绯红,"不……"如今的天气远不上冷,她却觉得他好像分外需要温暖,抱着她于膝上却依旧是清淡到了极致的口吻,"赵匡胤……不会放过我的,你怕么?"身后的人喃喃自语,说出来却是问句,女英身上有淡淡的花香,他闭目细细嗅着只觉能得暂时的安稳便也就执意地不肯放手,吃了些温热东西之后便教心神放松下来,疲累扩散开去,恍惚间就是那个人张扬不可一世的眉眼,微微上挑,逆天改命都毫不在意。
      天下和你,我都要。
      他也说过的,你若是再敢相负我便烧了金陵城。他果真是一把火毁尽了前尘过往,那一卷谱子又断送鸳鸯痴梦,直直地逼死了娥皇。
      谁知道呢,天下,他,何况如今赵匡胤的天下只差一步。
      那人要做事情的从来都没有人可以动摇。此刻李煜胸腔起伏,又是血气上涌,他忍住,凤凰台上的剑痕没有刻在石头上,全是硬生生地刻在了自己身上。
      突然间女英的声音响在耳畔,一把将他拖回这寥落寂寞的凤阙宫,她回答他,"我不怕。"
      他笑起来,靠在她背上声音沉闷,"我一人负了这么多情意,你又何必陪我在这深宫泅渡,女英……如果有一日你怕了,记得告诉我,我便放你出去……"话说到最后已经几不可闻,女英竟然觉出他的颤抖,她看不清身后李煜的神色,却只盯着案上那方琵琶,表情渐渐肆意起来,一如当日安定公府中的嬉笑去闹的二小姐,扬手就折断那花枝毫不犹豫。
      怀里的人口气坚定,全不似十几岁年纪的果决,李煜只觉得有人握住自己的手,很暖的安慰,可是她也握不暖。
      "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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