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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陆拾柒】侁自肩如削 ...


  •   临近八月仲秋,李煜终于从佛殿之中走出,天色渐暗,他轻轻展袖站在回廊之中抬首舒展身心,忽地瞥见天边一抹极亮的晚霞,朱紫颜色应着群山环绕格外夺人心神,渐渐看的痴了,晃了眼目这才清醒过来,李煜手指缓缓按压着额角,"流珠?"
      他也不知是混沌了多久,忽地重新见了天地,李煜只觉得四下里空落落的寂静。远远地有一素衣宫娥提灯从远处过来,他眯起眼来看着至高处的玉霄阁珠晖依旧,娥皇最后那几声极致绝响轰然响起,一身白衣的男子蓦然回过头去,身后空无一物。
      风动,木门悠然开合。
      幽幽佛殿玄纱飘忽,长明灯摇曳不灭。
      金色佛像。破我执。
      我执于我心,心不灭,何破我执?

      重瞳深重,悲伤难掩,我忘记了,转过身去你已经不在。
      "皇上。"宫娥近前轻轻唤。他回身望望,却不是流珠,来人年纪略小,眼目极是灵巧,"你叫什么名字?"
      "惊蝉。流珠病中,遣我随侍皇上。"
      "流珠……仍是未好么?"李煜问她,娥皇去后流珠伤心过度几欲随之地下,那之后便一直带病。惊蝉垂首回答,"前日略略好转勉力出来又着了风。"
      李煜默然。
      "什么日子了?"今夕何夕都有些混乱,只记得八月的时候仍有事情不得不出来,李煜难得出来走动只觉得浑身僵持酸痛,他便唤着流珠跟随,顺着宫中回廊慢慢散步。
      "回皇上,八月初五。"
      "还有十日。"喃喃地念着,想起了些什么,"典礼仪式可都去准备了?"惊蝉一一回禀,"皇上,那一日北朝也将行封后大典。"李煜脚步停下,微微笑起来,"是么。"惊蝉点头,"前几日飘蓬说来上报过此事了。"
      李煜摆手,"许是听过,正在诵经便全然不曾注意。"
      他停在廊中树下不动,惊蝉也便只能随侍一旁,李煜面色依旧无悲无喜淡然如常,惊蝉看不出什么波澜,却见他很久没有动。
      半晌,白衣的人略略回过神来抬起头,恰好是株开败的桃树,暮云低垂他的影子消瘦凉薄得让人心惊,忽然间李煜唇齿开合,惊蝉以为他要吩咐些什么,却只听见他叹了一句,"我都忘了,早不是春日时节。"
      早不是四月天气,见到你,一树碧桃,含笑淡淡问你,可曾尝过桃花的味道?
      如今想来,答案却是一早便答过的。
      "惊蝉,传朕旨意下去。八月十五女英封后,举国同庆,我定要一场盛世之礼。"他口气依旧,多日闭门不出仿佛眉眼间更添了些倦意,懒懒地抛出一句话,却让惊蝉有些担心,"皇上,终究……恕惊蝉多言,皇上忘了,中秋之日宋亦同行封后,我朝不宜过奢……"说完了她又觉得这话提醒了皇上称臣之辱,实属罪过,惊蝉慌乱地遮了口,"皇上,惊蝉不是……有意……"
      李煜却丝毫没有怪罪的意思,反倒是面色更添安然,"无妨,你说的不过是事实。"
      惊蝉放下心来,皇上的性子她到底是听闻过的,"皇上。还是从简吧。"
      白衣的人重又笑起来,笑得极是温润好看,眼前的惊蝉是李煜即位后新进宫的,虽然时日不长她却是记得的,从前只要皇后嗔他一句,皇上便总是这般微笑,若不是见了他,惊蝉想她此生都不知真的有人可以笑若三月春风。
      温柔,优雅,分毫不差。一目重瞳晕染开来,直逼得人心驰神往。
      云霞一抹,惊蝉微微醉了眼色,心里却仍旧是担心,李煜却似有所沉思,伸手触那花树,空荡枝条垂下,说出的话却让惊蝉吓了一跳,"赵匡胤……他是故意……"那苍白的人影明显比她于继位大典上所见的要瘦得多了。"华奢算得了什么,他本就以为李氏都贪恋华奢,那不如便顺了他的意,李煜铺张的名声又不是一日两日了。"
      "皇上……"皇上竟直呼其名讳,惊蝉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
      李煜看着她的神色转变觉得好笑,"怕么?"重瞳光彩流转,惊蝉大着胆子直视他的眼目,白衣猎猎,李煜的瞳里映出天边霓虹。
      她不自觉退后两步,几近妖异的场景,而他不过是一袭白衣,最浅淡的影子连许明黄都不曾沾上。这个人…皇上……他不像传闻一般。
      却说不清楚哪一个他更真实,不过都是望不穿的眸子。
      "惊蝉不怕。这就传皇上旨意下去。"
      李煜略略颔首,手松开那桃树枝条继续向前而去,没有什么目的,随意地走着,抬起头来的时候,却见前方恰是凤阙宫。
      "皇上,这边走吧。"宫中皆知皇后仙逝于皇上打击过大,再不肯至凤阙宫。
      李煜却定定地看了很久,"打开门。"
      今日的凤阙宫又将迎来新主,早已上下修缮一新,东海宝珠点缀屋中替代火烛,日日都有宫娥前来筹备只待中秋。

      他让惊蝉等在外面,自己踱步进去,迎过来的宫娥行礼似是有话要回也都被李煜挥手退下。走到了娥皇寝殿见得木门深掩。
      继位的时候,他于这里执她的手一同走出去面对江河日月,她死的时候,他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她走。
      喉间翻涌,压抑不住,又是呕出了血来,好在旁人都退下,不然又是一场惊慌。李煜以袖掩口,正待要推门入内,忽地听见屋内竟然有人声。
      他放下手来静静地站在门外,是女英的声音。

      女英伏在姐姐睡过的软榻之上,她偷偷跑来只是想要说说话而已。
      大婚在即,皇上却不见她。
      "姐姐。"唤了很多遍,若不是她真的走了,女英竟然不知道其实自己心里还是当她如姐姐,一如幼时依赖跟随的心境。只不过人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信念,女英眼中的世界不再只是周府一方庭院。
      可是你竟然真的就这么走了,不像那年出嫁,而是彻彻底底地再也寻不见了。
      这种瞬间的消亡,于女英生命中是第一次。
      她突然开始质疑起自己想要的一切。
      "姐姐,曾经有多少人艳羡你能够站在他身旁……"当年六皇子李从嘉与周府娥皇的婚事时至今日依旧是金陵人人称颂的传奇,纵使女英当年太小,渐渐长大后从长辈的眼底也能读得出那一年的盛景。他们几乎完成了所有美好的期望,这人世间怎能有如此完满的姻缘。娥皇不会被李煜的风华掩盖,相反,她竟是他传奇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你得到了那么多……."女英念着,手指顺着新制锦被上的鸳鸯纹路一路摸索过去。"姐姐,到底我的决定是错是对。"
      "姐姐这样的性子……竟然为他至此。"女英说着说着将脸埋进锦被之中,她料定不会有旁人听见,喃喃地自说自话,"李从嘉…….李煜。为什么李煜这个名字念起来,他就不再是他了。为什么一切都和我小时候看见的姐夫不一样了呢……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姐姐,你又为什么执意放手而去?"
      门突然开了,女英惊得猛然起身眼角仍有泪光。她呆坐在软榻上看着来人一身白衣,唇上还有血渍,他苍白的样子恍惚一瞬间竟然认不出来。
      半晌,四目相对,李煜缓缓走到一旁椅上坐下,女英这才惊慌失措的下地就要行礼,这些日子不见,他面色依旧,却明显单薄得多了。
      他坐在椅上看着她跪在面前,很久不曾说话。
      女英终于平静下来,心里在想刚才的话他听见没有,正想着,李煜终于开口,却说得她眼泪瞬间便止不住。
      他很淡的口气,无悲无喜,"你姐姐从来不会这样对我行礼。"
      女英霍然起身,哭得干脆,泪眼望他,"所以我也永远不会是我姐姐。"
      李煜微笑不语。唇上血渍触目惊心。
      女英定定看着,声音有些颤抖,"…….皇上…怎么了?"李煜一愣方才明白她在说什么,随意地轻轻擦拭血迹也不曾惊动,像是说件很平常的事,"无碍,近日总是这样。"随即用手撑着额头支在案上,"不要问为什么,陪着我,便不要问为什么。"
      女英想他还是听见了自己的话。
      "因为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他瞬间有些迷茫的表情,但仅仅是一闪念,很快,还是那个云淡风轻的李煜。"别哭了。"声音轻慢,女英便真的用力止住自己的眼泪。她想为什么这个人总有这样的力量,还是为什么,还是一样无解。
      李煜忽地轻松一笑,揉着自己的腕子看她,"以前都未曾留心听你弹琴,去取琵琶来吧。"
      女英也就答应,匆匆出去取自己的琵琶来。

      女英弹起琵琶的时候真的和娥皇有几分相似,眉眼中却是伶俐而非骄傲,她纤指微动,是一曲极缓的调子。
      李煜微微合上眼伏在案上,终于得一刻安宁。黑暗中身心俱是疲累,胸口隐隐的疼痛牵连得周身沉重不已,他只是想歇一歇,却到底还是回到凤阙宫里来。
      苍白的人影长长叹气,女英深知他此间造诣,何况姐姐又以琵琶名扬天下,不由得心里起了一丝担心,见李煜此刻叹气,手下一颤,李煜微微皱眉,"你还是会怕。"
      女英便又继续,不肯服输。
      他缓缓地说着,"我也只是个常人不是仙魔,何必害怕……韩熙载说过我不把自己当人,可是其实我身边除了她,同样无人再将我当人。你们眼里的李煜是什么样子,连我自己都很好奇。"
      看不清楚他的表情,这一席话却让女英停住琴弦。
      "继续。"
      琵琶的声音再度响起,他声音越来越轻,"赵匡胤……这世上有太多人看得起我,而你原来一直视我如此卑微,费尽心机害了娥皇又有什么用……你我仍需各安天命……中秋月圆……"说道后来几不可闻,女英专心于琵琶不曾听得真切。
      他伏在案上,湿了素白衣袖,赵匡胤……今日一切,全拜你江畔一箭所赐,真残忍。
      当真狠绝。
      昏沉间李煜竟然就此睡去。
      凤阙宫里一夜响彻琵琶之音。

      玉颗珊珊下月轮,殿前拾得露华新。至今不会天中事,应是嫦娥掷与人。月圆之日,一江南北,他和他望不断山河,转身各封其后,天地伦常不可相悖,人间世事总有轨迹可循。
      江南处处火树临街,金陵户户高悬金红灯笼为贺,顶悬明珠。翠羽琳琅,曳金铃结青锦为重云铺地,列磨锷雕银。一派极近华奢天人相和,新后丽服红衣,女英今日额上金箔凤纹,一双玲珑眼目仪态却也端得极好,分明算得是人间又一抹莲华殊色。
      未央殿中女英借过金印,第一次触到他的手,只是一瞬间微凉的感觉直入心底。她额上华丽发饰遮了半边眼睫,珠帘之下只看得到他暗红色的软纱外袍,烟罗细软,朦胧间那红色就暗沉下来,映得自己却大红明艳。
      他执她的手一步一步登上至高的玉霄阁,曾有盛世余音于此重现天日。"太古容华鼎,金凤口罂……"身后宫人念着皇上赐给凤阕宫之物的单子,无不是极品贵重之物。
      最后一件,烧槽琵琶。
      长长的玉阶,女英一滞。
      她的一切都给你。可好?

      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玉霄阁上,金树尽头水天一线,凤凰山上枝叶苍绿,江水翻涌之处一片昏暗磅礴气象正是如许江南。女英想起自己的夙愿,终于有一天她和他可以携手站在这里。
      身侧金冠之人忽地叹了口气,"女英,嫁与一无所有之人,你日后便要后悔。"他想起了父皇临终的话来,他看得到这山河,而之后……
      云海翻涌幻灭之后,长恨此身非我有。
      她侧过身去望他,李煜神色面上有笑,却笑得极是悲悯。身侧之人眼望着自己的江河日月子民生息却对她说一无所有。
      挽着她走下玉霄阁的时候,李煜宣布,即日起举国上下招募僧人,大兴佛事,于宫中修建禅院佛塔。女英听闻微微咬了唇,摆明是给了她难堪,今日新后册封之日,皇上却一心向佛。

      鸾歌四起,汴京飞红,文德殿中皇后稍作休整便要出去接受册封,云阶凤冠之下静静坐在殿内候着时辰,窗下却突然有了响动。
      凌儿微微地念了句,"别是皇上来了……"云阶正在奇怪,此时赵匡胤本应在前殿才对,窗缝间却突然透进了声声低语。
      谁在念着些冗长的经文,没有特别的调子,没有分毫感情语气。"人怀爱欲。不见道者。譬如澄水。致手搅之。众人共临。无有睹其影者。人以爱欲交错。心中浊兴。故不见道。汝等沙门。当舍爱欲。爱欲垢尽。道可见矣。"声音低迷恒久,凌儿听了皱起眉来,"哪个殿前祈福的僧侣迷了路?乱闯到这里来了,怎么也没见个人拦着……"正说着便要出去查看,云阶突然伸手拉住她,"算了,一会儿便要去前殿了,随他去吧。"
      凌儿只得默然立在一旁,云阶却死死地盯着那一方窗下,只有她还听得明白,不是毫无意义地念诵。
      这是赵光义第一次念给她听得经文。如今窗外的人声音很低,模模糊糊间不能听全所有字句,可是云阶却分明知道来的是谁。
      她本欲起身过去关窗,犹豫再三终是没有动。
      赵光义手里的一只木簪子握得死紧,面上却是平静得事不关己,他在文德殿旁一株树下唇齿开合轻轻地念着。满眼是旧日里的事情。
      还记得自己曾经想过,说到底没有什么出奇的缘由,他只是不想见她的眼泪。这样的念头也不是第一次。
      安东寺里,他守不住他。那么现在这里,他是不是还是守不住她。
      赵光义突然觉得有些难过,可是云阶嫁给大哥却也并非就不是好事,如今反复的念头此消彼长,直到木簪子被掌心摩擦出汗意来。
      身后礼炮齐鸣,吉时已到。
      树下的人能听见殿内宫人催着皇后起身,赵光义突然说了一句, "若是有幸重游江南,云阶可愿同行?"
      云阶凤披一顿,当日旧府中的佛堂前雷雨欲下,那时候赵光义就曾这么问过自己,今时今日字句不差分毫,却忽地问出了她想不到的事情。
      一时两人心下俱是百转千回。旁边殿内宫人前后奔忙本就顾不上理会殿外的声响,赵光义口气又是连贯而出,若不是云阶一直有心听着别人也未曾听出此句不是念经之声。
      她愣了半晌,终于对着那半开的窗子说了句话,"不。"很轻,却足够窗外人立时噤了声音。
      侍候宫人有些错愕,"皇后……怎么了?"
      云阶摇首,"无事,去前殿。"

      曾经云阶答得轻巧心无芥蒂,而如今,她听得他的弦外之音却已经是身不由己。想和你去江南看看,可惜去不得。
      出殿的时候云阶狠下心来不去望望,身后那树下的人颓然放下簪子,她没有看见他确是一身僧衣剃了头发。
      赵光义今日,便要启程去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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