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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陆】高楼谁与上 ...

  •   李从嘉看着身侧的人,从未曾见过赵匡胤如此文人打扮,可惜还是不掩剑眉之下那一双眼目的气魄。
      那是他所匮乏的东西,一种由强烈信念所熏染出的魂,赵匡胤有所求。
      甚至也许,他所求的和太子一样。太过宏大,常人无法想象的抱负,也可以将之称为野心。
      可惜他和他不是一类人。
      太子的心,他自己都不甚清楚。
      而赵匡胤不同,他对于自己所想要并且所能掌控的一切了若指掌。
      其实有的时候,李从嘉是钦佩如此人物的。

      比如当下,赵匡胤就完全不拘礼节地随意地歪在软榻上,李从嘉露出笑意,等了许久,未时将过,要等的人还不现身,那不如……
      不如便和他把酒言欢,
      那人说过,六弟本该就是纵情的人。
      何况,和赵匡胤一起在这极雅之地对琴相饮,本身就是一件有趣的事。

      李从嘉也就不再逐客,侧过身如他一般,微微倚着,一手托颈,一手取过酒杯。“你是想知道琴的故事,还是弦的故事?”
      “我若说都想呢。”他肯定他会说。故意有恃无恐。
      “这琴,名唤响泉。”他轻轻地饮一口酒,缓缓地向他讲述。
      都是这一场是非局里的人。
      兜兜转转,重花侧柳不过也就是一层窗纸。
      彼此清楚不过。
      太子,李从嘉,赵匡胤。

      十几岁的李从嘉封了这琴,时至今日再拿出来,却从未想过这第一曲竟然让赵匡胤听了去。
      或许是天意。
      故事说完,门口还没有动静,要等的人,还是没有等到。
      李从嘉长长地出一口气,看不出什么感情,只是声音愈发地低沉,“本来我在等的人,就是太子。可是他终究还是没有来。”
      赵匡胤从未想过他们二人竟然曾经感情深厚,
      怪不得,那时候自己质问他,李从嘉那一句兄长,答得理所应当。
      本来,若是寻常人家,这便是人伦,天大的理由。
      可惜。
      赵匡胤也有些怅然,他想起那张纸上,一个杀字。
      白纸黑字,刺眼至极。
      究竟是谁先忘了那跟琴弦呢,
      无解。

      李从嘉看着他,“你的故事呢?所谓礼尚往来,这才是友人之道。”
      “呵呵,友人?”赵匡胤笑得快慰。
      他也相视而笑。
      木质的内室淡淡地燃着香,
      一定会是李从嘉最喜爱的紫檀,缓缓的烟气萦绕,最终丝丝成风顺窗而去。还能够依稀听见楼外街市的繁华,
      赵匡胤将那把折扇随意地放入怀中。
      不如就先短暂忘记一切,两个人相处于高阁之上,抛弃楼下俗世纷扰。

      那剑眉的男子起身执酒度步,玄衣翩然,讲述的故事不似李从嘉那般出自锦绣堆,却是另一般景象,其父早年是北方一禁军将领,所以他善长骑射。本有一弟名唤赵光义,自幼离散。而他几年前一路跟随军马想要争得一席之地完成抱负,沿途来到南方突然得知关于赵光义的消息,原来当年兵荒马乱之际幼弟被一僧人抱走并在寺庙中长大,一路辗转流落到南方。
      他本来欣喜万分,寻得了胞弟,两人自可觊觎天下。

      有一类人,骨子里留着翻腾的血液,他们绝不只是屈居人下,他们不会安于享受一身他人恩赐的富贵。

      然而,正当此时赵匡胤决议混入南唐,太子派人寻毒,看中了他,许他日后风光。同时也知道赵匡胤不是池中之物,终究有所忌惮,于是暗中命人探查到了他兄弟的下落,正容身于金陵城北的安东寺,于是李弘冀便严密地控制住了安东寺周围,以此为要挟。
      李弘冀于幽暗的房间内密会“北方”的客人。
      相类的人,却绝不相同。
      李弘冀的眼睛里有迫不及待的光芒,赵匡胤在心底冷笑,眼前的人说是太子,但却还不让他放在眼里。
      不如说他是个疯子。李弘冀的锋芒让人觉得可笑。阴狠不代表野心,也同样不是达成目的最聪明的手段。

      李弘冀让他以毒杀齐王,自认不露痕迹,可惜明眼人再清楚不过,太子的野心早已不是一天。
      赵匡胤若办成事,那么一切都好。
      若不成,其弟便性命堪忧。

      “如此,你又为何笑我?你也不过依旧相信人心。”李从嘉听完淡然依旧,身后帘外的天色黯淡下来。
      “我?”像是没有料到他的反应,赵匡胤的步子一顿。
      “我愿意赌兄长的心,你又何尝不是在赌兄弟的命?”李从嘉又饮一杯。

      白瓷杯中的通透酒液便若那眼前人一般,淡薄的轮廓,若有似无的紫檀香,缓缓地流淌过心底,有些故事便埋下刻骨铭心的种子。
      赵匡胤第一次哑然。
      他不知该说什么,
      本是不信李弘冀的所谓情,可是自己又凭什么不信呢?
      岌岌可危的一个风中南国,刚得了败仗,无奈割让淮南十四州给北方并称臣纳贡。如此,真的值得赵匡胤以身相拼?那一句口头无依的飞黄腾达,如此小小一方池塘,必不会是他的天下,又哪里比得上他眼中的欲念。
      李从嘉再清楚不过了。
      他决不仅仅是想要荣华富贵的人。
      果真。

      微微支起身子,李从嘉抬手挽起一半帘子,傍晚的风透进来窗棂,吹乱了几缕发丝。他临窗微笑,“赵匡胤,你和我一样,都还在相信乱世人心。”
      那挽帘的手还放在那里,
      一腕倾城。

      有时候,他总觉得李从嘉有蛊惑人心的本领。
      那一刻,
      赵匡胤呼吸瞬间停滞。
      暮色四合,空楼高阁,有人临窗微笑,说得笃定,那一身的江南烟雨,那轻轻浅浅的光影打在上面,恍惚间突然让赵匡胤害怕他真的凭风而去。
      不如归去么?
      墙角的紫檀香燃尽了,
      可是为何香气还在。
      赵匡胤竟然失态般地冲上前抓紧他的腕子。

      李从嘉有些许的错愕,那腕子便僵在那里,任他抓着。
      恍若一下子回到了那一夜,
      两个人的距离近到能够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有风。
      紫檀香气吹在面上,一目重瞳子映在他的眼里便有了妖异般的色彩。
      赵匡胤直直地望着他的眸,那绝世的风华,当真折服了他,那一刻,窗外的一切突然混沌不堪,唯有心底无声通透,
      他甚至怀疑,通过这双重瞳所看见的自己,是不是另一般模样。
      天水色的人倚在榻上,而他,俯在他身上不过一寸的距离。
      故意狠狠地抽出怀里的那把带来的扇子,一下戳在他脸庞的木质窗栏上,竟然入木三分,李从嘉只有那么一转瞬的惊异,很快又平静如常。轻轻地诵一句,“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
      他就不怕么,“扇子也是可以杀人的。”这算作是警告。

      李从嘉摇头。过了很久,见他没有丝毫离开的意思,突然开口,“你……。”
      话未说完,眼睛突然被一双手掩住。他本是一手撑在身后,一手被赵匡胤狠狠抓住,如此彻底动弹不得,僵直在黑暗里。
      眼上覆着的手带有湿热的温度。李从嘉脑海中转过很多念头。十六岁,他看清了很多东西,看清了那水池中的锦鲤不安天命,看清了有人流风响泉依旧掩不住的野心。可惜,自己还是坚信着那一根琴弦的情谊,他相信韩太傅那时候所说的李弘冀,是真的曾经一直将他作为最亲近的六弟来看待的。
      他固执地相信,虽然从此殊途,太子,安定公。既然都不在年少轻狂,那便从此杯酒当歌,既然旁人如此想要,那么就都给出去吧。他自认再无痴念。

      可是这一天,当他什么也看不清的时候,这才发现,原来还有很多东西值得他奢望,
      奢望再好好去看一眼。
      同样也是第一次,李从嘉从心底涌起一种奇怪的想法,
      想看看这个放肆的,无人可左右的赵匡胤,是不是能够有一天,得到他想要的。
      或许那是李弘冀,永远得不到的。
      也仅仅只是,
      想看看,你能不能赢。

      赵匡胤愣愣地看着身下的人突然涌出一丝笑意,看不见眼色,只有微微牵动的嘴角,无声亦无语。
      抓住他腕子的力道再次加大,很明显地,感觉到他皱起了眉,李从嘉终于微启双唇又要说些什么,他却再未允许他说出来。
      或许是那淸欢酒的后劲儿,微醺。

      下一秒。他吻上他的唇。

      清浅的一袭碧色衣衫,呼出来的空气都于众不同,自有入骨清幽,如远山含黛天水一色,洪荒明灭中的唯一甘露,他笑你便需臣服,他抬腕你便需倾倒。
      何况那闭目抚琴的风骨。入目的一切不许点缀皆可入画。
      人心有时候真的容易受到蛊惑。
      赵匡胤也闭上眼睛。

      他以为李从嘉会挣扎开直接叫人的。他做好了面对后果的准备。
      可是李从嘉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什么都没有做。
      直到他从他的唇上离开。
      拿开覆在他眼上的手,松开他的腕子。
      那浅碧色的人依旧风轻云淡的嘴角带笑,他开口只说了一句话,他说“赵匡胤,你也疯了。”
      赵匡胤哈哈地笑,恢复了常态,却压下身子贴在他耳边说,“你们才是一群疯子。这南国的所有人,”见李从嘉不做声,他继续说,“你们活在那已经死亡的唐朝盛世里不能清醒,你们以为自己是这场美梦的主宰者。”
      他笑得更加放肆,仿佛是终于打碎了旁人痴迷的梦魇般得意。
      手攀上李从嘉的颈,他还是不挣扎,好像从一开始他就把所有都放弃,所以无谓的让赵匡胤愤恨。
      “李从嘉。”他唤他的名字,一字一顿得语气异常严肃。“你也在做梦!事实已经证明,断弦难续。你和李弘冀,谁都不再是无忧无虑能够流风响泉的人了。”
      他还想说些什么的,却突然噤声,放佛听见了什么动静,李从嘉想要抬起身来,被赵匡胤按下,也就作罢,几乎躺在了软榻上。
      赵匡胤半晌无声,忽又看着他一笑,“你以为你什么都放下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放下的前提是你还想知道,李弘冀会不会真的杀了你。”
      李从嘉垂下眼帘,“我没有怀疑过他的野心,我只是想知道,他还记不记得那跟琴弦。他若真的懂我,便知我无意与他相争。”
      赵匡胤直直地盯着他看,李从嘉还是有些难过,他也不是神,终究还是在乎。微微皱起的眉让他突然不知如何是好,“你……。你已经输了。”
      “你也输了。从你告诉我你的故事开始。”笑得有些高兴,“你会为了自己的前途性命杀人,可是你也还是在乎弟弟。所以你也有情。”
      天色黑了下来。
      街市上开始点起灯。

      室内的光线已经近乎幽暗,他的手还在他颈上。感觉到他的喉一动,消瘦的轮廓清晰不过。
      李从嘉随意地侧过头,瞥见窗外的一天色,突然意识到自己要等的人,终究是没有来,他闭上眼睛。

      “李弘冀还是没有来。”淡淡的口气,说得轻巧,赵匡胤不奇怪,很明显,他的确是在等太子。

      再睁开,不过还是一片烟火尘世。而眼前的人,剑眉上挑,逆光里看不清他的眼神,李从嘉起身推开他,赵匡胤手上还是没有真的使上什么力气,他离开软榻。
      走过去倒一杯酒,刚要喝,却又回身看看那坐在软榻上的赵匡胤,说,“你醉了。”
      赵匡胤不置可否,回他,“再喝,你也要醉了。”

      第一次,看见李从嘉也笑得开怀,
      笑声很大,抬手挥袖举杯邀他,“不如一醉?”那神态恍若终于放下了什么重压,彻彻底底无所顾忌举杯而饮,
      第一次见他少了些儒雅的气质,有些狂放,一口下肚,又满上一杯。
      是不同往常的李从嘉。

      再一次的,将其称之为蛊惑。
      赵匡胤同样起身,一手提起那酒壶另一手揽住李从嘉的腰使力一带,他还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就被赵匡胤带起,
      都是疯了么。

      赵匡胤携他穿窗而出,两个人竟然直直地飞上这高楼顶端,坐于瓦檐之上。
      李从嘉看清周身所处的位置后,竟然也不惊讶,低首看自己手中的酒杯,一滴未洒。
      笑得更加快慰,“果然是好工夫。”
      就着还半靠在赵匡胤身上的姿态,仰头将一杯酒一饮而尽。
      赵匡胤也笑起来,为他再倒满。
      看他堪堪送入唇边,
      却猛地抢过来,手指再次攀上他的腕子,一使力,倒入自己口中。
      李从嘉收回手,“这可不是君子所为。”却只换来一笑。

      笙鼎楼的最高点,飞檐之侧,一袭玄衣,一袭天水碧。对饮而欢。楼下是遥远的街市,车马依旧不绝,有人在为了一摊过了时候的蔬果摇头,还有些不知谁家的妙龄女子正三五成群挤在那脂粉的摊子前,
      当然也有重重花柳后的阴影,
      秘密随处都有。
      红衣的女子,坐一顶不起眼的软轿向太子府去。

      抬望眼,向更天边看,还有连绵的山映着金顶的皇宫又是一夜辉煌。
      剪影描宫墙纷扰。
      四下灯火,
      可惜无人有幸得见,这一抬首的惊鸿。

      有人笑得那绝世的衣裳黯然失色。
      只有他一人,只有赵匡胤一人。
      这天地都远了。

      喝得面霞绯红,不是易醉的人。可是今天,李从嘉竟觉得自己很快变有了些醉意。
      把玩着杯子,他低声开口,还是要将那一首曲唱完,
      “转烛飘篷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待月池台空逝水,萌花楼阁谩斜晖,”

      那一句天教心愿与身违,身旁的赵匡胤轻轻地长叹了一声,他想要打断他,却被李从嘉阻止,只见浅碧色的衣衫晃动,他想要站起来。
      高高的屋顶上可有着不一般的坡度,何况还是微醺之下,赵匡胤一把扶住他,他执意要唱完,
      登临不惜更沾衣。

      赵匡胤与他身后听着,看他慢慢地站直了身子,张开双臂,风于身侧而过,冗繁的袍子上下飞扬,还有那一头发丝,漫天飞舞。
      甚至能够,
      掩住皇宫的金碧辉煌。视野里满满都是那抹淡得要褪去了的碧色,紫檀香气被风撩起萦绕不去。一切的一切惹得赵匡胤第一次心乱如麻。
      御风谁与上?

      那出尘绝世的人突然回首看向他,
      风中的姿态恍若站了几千年,
      不过只为这一顾。
      一顾足矣。

      李从嘉又转过身去背对他一步一步向前,缓缓地已经走到了屋顶的边缘处,赵匡胤愣愣地看他,起初还未反应过来,直到惊起的时候,才发现那碧色的袍子已经遥遥欲坠,看不清楚什么表情,只是他危险得还能够让他折服。
      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赵匡胤冲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时候心里响起这样的疑问。
      就连这坠下的身姿,都让人无可奈何得只能赞叹。

      高楼之上,他一步迈出去,紧接着就被人紧紧拦住腰,空中的速度让两个人都有些晕眩,只不过,李从嘉笑得畅快,赵匡胤看他,“你真的疯了。”
      “下来救我,你也疯了。”
      赵匡胤抓紧他,腿在楼侧的柱子上借力,下坠的势头减缓了许多,“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会救你,我该看着你自己坠下去,倒省得我费心。”
      “你一定会下来。”李从嘉丝毫不怕,施施然看着脚下越来越近的地面毫不惊慌。
      为了怕引人好奇,赵匡胤带他往一旁不起眼的角落里去,两个人恰好落于树后,

      正好看到楼下的一片喧嚣,
      有一队不知谁府里的人提着灯满街的搜寻,
      最终是进了笙鼎楼。

      楼里的掌柜恭恭敬敬地迎了为首的飘篷上顶层的雅间,却未见一人。众人错愕,却不知安定公去向。
      “许是自行走了也说不定,安定公吩咐了今日不许任何人打扰,所以我等未曾出来候着。只见到两位客人,都是引到了这里。”
      飘篷无法,只得带了府里的人继续出去寻,安定公订好了戌时的宴,人却迟迟未归,连那请的赵公子都不知去向,又惹得夫人着急。
      叹口气,吩咐下去还要好好地找。
      看着自己府中的一行人穿街过巷,李从嘉也不着急。“我倒是才想起戌时本该回去的。” 举起手扔掉那价值千金的牡丹杯,挥挥衣袖转身先往回府的小路走。“回去吧。”赵匡胤随后跟上。

      李从嘉走出了很远的一段距离,回过头去望笙鼎楼,他还是不肯来。
      不是不难过的。只是已经徒劳无用。
      他若想,便一定去做,他若不想,任何人都牵念不得,
      何况一根琴弦呢。

      赵匡胤见他笑得自嘲,不动声色。
      他没有告诉他,在他俯在他耳侧说话的时候,李弘冀是来过的。赵匡胤听见了脚步声,可是在李从嘉说完他若真的懂我,便知我无意与他相争之后,门外的人就离开了。
      他不说,让这成为一个秘密。也是最后的一赌,李弘冀究竟会不会收回他那把染血的刀。李从嘉这跟刺,会不会长成参天?

      夜晚的金陵城别有一番风情,但却与软烟罗香轻歌曼舞不同,只因为有他。眼前的人投下依旧清瘦的影子,干干净净,却触目惊心。
      怀里还残留着他们方才一起下落的温度,那一抹紫檀香。
      你若成风。
      多美的夜。
      赵匡胤觉得这是他路过最美的一场风景。

      突然又下起了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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