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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柒】金剑已沉埋 ...


  •   李弘冀回到府里。
      独自立于窗边,神色异常凝重。六弟相邀于城中笙鼎楼,那绝佳的清幽场所。没有说所为何事,只是派人来带的口信,许久不见,他不是不想念的。
      天水一色的人。怎么会忘记。
      可是去和不去,李弘冀在心里思索了很久。他是下了决心的,为了他自幼所仰视的一切,皇位,权利,天下,男子汉大丈夫牺牲一些又如何呢。
      所以,当他锋芒太甚,野心昭彰之后,终于惹得皇上盛怒,以仗责打并且狠狠地警告他要将齐王召回做储君。
      李弘冀眼中的光决绝至极,他所处心积虑得到的一切怎么可以让他人染指,哪怕那人是他的亲叔叔。
      他也要他死。

      那时的金殿上,韩熙载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太子的野心已经让他丧失理智。七年的太子太傅,他还不知他的性子么?这一次,是真的要出事了。
      果然,没过多久,
      齐王薨。死状像是心疾发作,可是韩熙载派出人去调查,果真是死于一种奇毒。亏得李弘冀竟然勾结了北方的人,找来了这种不常见的毒。
      花白了头发,韩熙载也曾经是充满抱负充满热情的年轻人。可是谁教生于乱世,天下未定,时间久了,被世事磨平了棱角才发现,原来活着的乐趣不一定非要争到什么。能够自在纵情歌舞也是一种幸事。
      不是谁都可以做到的,不是谁都能真正的纵情。
      他眼见得那个临帖写字的孩子心心念着一个国字,却走上了偏执的道路,还是心疼的。如果李弘冀能够等一等,这一隅南国早晚还不是他的么。
      可惜。

      李弘冀不懂得,他忘乎所以地沉浸在即将平坦的即位长路中不可停歇。齐王,安定公。他们若是消失,还有谁可一争?
      他眼底满是迫切和欣喜。哪里还有那根弦。

      偏偏今天还是鬼使神差地想要去看看。他不是不果决的人,只是独独为了今日。独自走去,不乘轿,还是犹豫的。
      下过雨的天,远远地望见笙鼎楼。楼里的一切,他已经能够想得到,碧色袍子的人微笑不语,无论天地变色,只是那么浅淡的轮廓。他永远都是这样,十六岁的他还是如今的他。
      变得是谁呢?无解。终究还是决定去看看李从嘉。

      上楼的时候,李弘冀换上一副轻松神情,他还要面对那一目重瞳子,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太子殿下。
      他决不能屈服于那所谓的帝王之相。绝不可以。

      手都已经抬起,只差一个叩响的距离。心底还有那么一丝期待,已经很长的时间没有这样与李从嘉饮酒谈心了。哪怕明日天塌地陷,起码这一刻,他还是他的六弟。那一年流风响泉的六弟。
      却只听见里面的人声音不大,但是异常清晰,“我只是想知道,他还记不记得那根琴弦。”李弘冀的手默然垂下,里面的人还在说,“他若真的懂我,便知我无意与他相争。”
      李弘冀转身下楼,头也不回地离开。

      一拳砸在窗棂上。
      李弘冀第一次觉得是否做错了什么,可是这种莫名的负罪感让自己万分厌恶,一直说服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未来都是为了天下。
      他坚信这远目所及的三千里山河只有自己才能引领。一直活在一个不肯死去的梦境里。这梦做得灯火通明万朝来贺之际,却突然有人仅仅只是一抬腕,就能拂去几许繁华,空余一室紫檀灰烬。
      皇上御赐的山河锦,穿在他身上当真风姿绝尘。百官恭贺,父皇眼底那分明的赞赏。谁又看见自己颓然而去。

      我只是想知道,他还记不记得那根琴弦。
      我只是想知道……。

      李弘冀一直刻意忘记过往,他只是强迫自己拔去这根碧色的刺。谁知道气力用尽,终究伤人伤及。
      一把拉开门,冲着下人怒喊,“来人,把府里所有的人都叫来。”

      早就没了日光,一府的人点着火把,因为还飘着细雨,只是很微弱的光亮,婢女提着纸灯把流风亭周边的湖围起来。
      太子盛怒,谁也不知道原因,只是命令下去,今夜不惜任何代价要从湖里打捞出一只遗失的木盒。
      没有多少人真的知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还以为不过这几日,许是掉了什么重要的物件。派了几队人下水去找。
      好在湖水不深,只是天黑目不能视。折腾了两个时辰,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李弘冀站在湖心的流风亭里,一手扶栏,环顾四周。
      他嗅见那么多年前的紫檀香,清晰得让他无地自容。
      愈发心底慌乱,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定要找到。

      府里的几个下人哈欠连天,盼着回禀了找不到回去好歇着,反正不过一个盒子,太子总该就作罢了。
      谁知道李弘冀头也不回,一手死死捏紧那白玉的围栏,只是一句话,让所有人都噤了声,“把湖里的水全部排干。明天早上之前。我要看到湖底。”

      一身红衣的女子怀抱六弦琴缓缓地顺着站在不远处的岸上,天色完全下来,明明灭灭的火光里谁也未曾注意到她。
      红袖本是抱着琴等待一场歌舞的。
      谁知全府今夜一切事务都被搁置,她走来看看太子有了什么重要的事。却只见得他疯了一般,竟然要排干湖里所有的水。
      一定是极其重要的东西吧。轻轻地笑,红衣的女子不语独立于一株花树下,远处的火光鼎盛,人来人往及其忙碌。

      闭上眼睛,她能够感觉到流风亭中他一颗不安的心。
      手指轻轻地拨弄,不似刻意地弹奏,却终究发出了声响。这一日都弹得是那么一首曲,清冷的调子,此刻随意地捧着琴,原本无心。
      不过三两声。世上如侬有几人?

      亭中的李弘冀突然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掐住了咽喉,半晌举步回到岸上,一身的怒意慌得岸边提灯的几个小婢女统统跪下。

      他和她相隔十余步。
      李弘冀抬起手,指着那一袭红衣的女子。“红袖。”
      红袖笑盈盈地捧着琴行礼。
      弦音止。
      他心底突然一疼,那一年,有人断了弦,割破了手指。“谁准你弹这曲子了。”
      红袖不慌不忙,“红袖以为太子会喜欢。”
      李弘冀猛地过去一把捏住她的肩,声音压得很低,却嘶哑得远不似那个平日那个决绝桀骜的人,带着几分被人击中要害的绝望和残忍的放弃,他狠狠地告诉她,一字一句,“你不许再这首,否则,你的下场比他还要惨。”

      红袖突然暗暗下了决心。
      脸上依旧是笑意盎然,一双凤眼挑得恰到好处。“是,太子。红袖再不敢了。”
      李弘冀这才突然醒悟过来自己的举动是否过于小题大做了,竟然在下人面前失了态。他拂袖放开红衣的人,
      红袖轻轻地问,“不知太子遗失了何物?”
      李弘冀有些不耐烦,“一根琴弦,与你无关。”转身离开。

      红袖一动不动,突然问道,“太子是觉得这词写得不好?不喜欢?”
      李弘冀脚步一顿,却很快继续向前头也不肯回,语气异常坚决,“不是不好,是你配不起。”
      你配不起这词,红袖,你弹不得它。

      红袖慢慢地捧着琴回去,到了偏房暂时歇息,既然今夜已无她的事本该回韩府去,可是她想要等到一个结果。
      李弘冀妄想找回从前。而自己,原来只是输给了一根琴弦。
      还是在输之前,就早已经恋上那梦魇般的紫檀香。

      兜兜转转的一个夜晚,偌大的一个金陵城。谁人醉生梦死掌灯笑,谁又曾经真的重按霓裳歌遍彻,一城明艳桃花却只见得。
      他们都不快乐。
      李弘冀以为自己心意已决,赵匡胤以为自己局外看戏。
      可惜他们终究还是踏上了那一方窄窄的楼梯,笙鼎楼之上的人就是全部理由,而最后,又是谁真正得到了一曲蒹葭?

      红袖思绪很乱,手还放在琴上就浑浑噩噩地睡过去。梦里很多故事唱不完。窗外一府的人还在来去走动。
      这里的一片喧嚣,那一片天下却是默然。

      李从嘉和赵匡胤回到安定公府的时候,上下灯火通明。飘篷垂首引路去大厅,按照惯例,李从嘉喜好看金莲舞,所以一进去便摆了容一人于上起舞的描金台。其后是宴厅,不过只缺几人入席,连酒菜和下人都按照往日的规矩准备得当。
      娥皇一袭华衣明显与往日不同,雀羽织成的外袍曳地,金线下摆斜斜地以金线绣着一朵怒放的牡丹,花瓣延伸开去触到腰间以白玉环配为结,整个人伴于安定公应该落座的首席之侧,烛火映得面色姣好华贵夺人。
      这样的女子是浴火前的凤,有傲人自持的尊贵。

      李从嘉知她等了许久,想上前去安慰,却看见娥皇轻轻起身含笑,眼光看见他身后的赵匡胤一滞,“原来是和赵公子一同出去了,也不吩咐一声。”
      李从嘉刚要答话,她继续说,“今日难得见赵公子也做如此儒雅装扮,从嘉,客人尚且如此,我们怎好轻慢?来人,把备好的锦衣拿出来。”
      这一下连赵匡胤都愣住了。

      那艳丽如凤的女子接过流珠手里的一袭淡色衣衫,李从嘉一见,神色有些惊异,“娥皇,这是……。”
      “父皇御赐的山河锦。”
      “把它又取出来做什么?”
      “怎么?难道赵公子不值得以此相待?”这话说得恰到好处,流珠在一旁也不失时机地说,“夫人今日等了几个时辰,安定公便换上它也让夫人高兴高兴。”自是一直不将她当一般的侍女,话说得放肆了些李从嘉也不在意。

      赵匡胤分明见得娥皇眼底的那一丝骄傲,她是想要维护李从嘉的。不管何种目的,眼前的事情如此有趣,他乐得看戏,“只盼赵某当真有此荣幸。”
      李从嘉想她是等得烦心,便也就应允,转过后面更衣。

      十六七岁的飘篷捧着山河锦的手都在抖,“主子,这……。。”很显然他还没有真的见过这千金不换的织锦。
      “有什么,不过一件衣裳。”
      飘篷咽了咽口水,连系衣的动作都格外小心。
      而此时前厅留下赵匡胤和娥皇,她姿态优雅,请他落座,分明的主客之分。“赵公子不似本地人。”
      “我来自北方,”他知她不能放心,说说也无妨,本就一切分明,只是有人不信,有人执意坚持罢了。
      娥皇抬首示意下人斟酒,“从嘉,”唤得自然,却又一顿,脸上似在懊恼忘了礼数,“安定公之友倒很少有我未曾听说过的,是我怠慢了。”说罢一笑。
      赵匡胤见她如此姿态,更是知她为妻的担忧,哈哈地大笑,举杯一饮而尽,“当真只有夫人配得起安定公。”他话说得全然没有什么礼数的顾及,反到让话题不知如何继续,恰好此时李从嘉更衣完毕从后走出。

      山河锦,近看与一般的上等织锦无异,不过遍身熏染出山水碧,格外通透,但在江南若说只是天水碧,也绝与它的盛名不符。
      赵匡胤看着那碧色的人,终于露出了赞叹的笑意。

      须得隔着一些距离,遥遥地观望,那衣衫上又以同样天水碧的丝线绣满了南国三千里山河风光,江河日月飞鸟垂柳。细细密密地全部给了他,全部都在他身上。
      这是骨子里熬出来得风雅,俗人配不起。
      难怪,心怀天下的人很多,但是那份野心会毁了山河锦,它要得是一份气度,你想要天下,不一定容得下天下。
      李从嘉容得下天下,
      南国的皇帝,怕是只有这件事看得最是透彻。

      与他相隔一案,烛影中的李从嘉但笑不语,四下无声,赵匡胤直盯住他看,仿佛是瞬间的紫檀满怀,几乎都想起了什么,脸色陡然有变。
      有人俯在耳侧说,你们都是疯子。
      李从嘉的一幕重瞳愈发深重不见底。

      娥皇一旁看得清楚。

      偏偏李从嘉回过神来一手抬腕为娥皇倒酒,笑着说着有事耽搁了,与赵公子在笙鼎楼相聊甚欢,忘了家宴。
      娥皇掩袖喝酒,一双美目却没忘将赵匡胤的神色看得清楚,
      他直直地盯着从嘉的腕。
      那眼神里有欲念。

      是她不能清晓却格外震惊的欲念。娥皇被自己莫名而来的惧怕弄得心神不宁,见李从嘉落座,一切如常,歌舞笙歌,她愈发不安。
      说不出的感觉。
      她本以为他是他的威胁。
      可是为什么……。这一夜的李从嘉,变得比任何时候都开怀。甚至连她私自拿出了那封藏的山河锦,他也不恼。娥皇终究还是女子的心思,再玲珑,也不过是想要维护他,想着那御赐代表皇上与众不同的看重,便故意来震慑来意不明的赵匡胤,娥皇知李从嘉不会真的如何,可是还是做好了他让人再将那衣衫送回去的准备。
      那本是一个死结的,关于李弘冀,关于李从嘉。
      可是今夜他发生了什么,坦然而笑,一袭山河锦重又现世。对于那些惶恐惊羡的旁人,那只是稀世的风雅。
      可是对于厅上各安一席的三个人,这便是不可言说的隐喻。

      “我敬赵公子一杯。”李从嘉又倒一杯淸欢,瓷杯相衬,格外清凛。赵匡胤看他手中的瓷杯,半晌才起身回应。
      瓷杯沁骨。
      喝下去的时候他想起不过几日后的一切。不是没有办法的,不是逼不得已,可是一个李从嘉值不值得他改变?他在心底问自己,没有定论。
      李从嘉,你究竟能不能够让我相信人心。
      剑眉的人还没有脱去那文人的袍子,却依旧锋芒不减,李从嘉望着他的眼目,同时饮下自己的这杯,
      赵匡胤,其实你也是疯子。

      金莲台上舞,
      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

      不觉天色微熹,寅时将过。
      太子府中,
      李弘冀生生在那流风亭里站了一夜。淋了一夜细细的雨点,衣衫湿了又干,有人撑了伞来,他却掷开。日光下,再也没有什么风雅的流风响泉。湖水不在,一片干涸的湖底,满是经年的水草丛生。
      他默然伫立,他要找到。
      一点一点地搜寻,哪怕仅仅只是一个缝隙间,也要清了泥泞看清楚,他要找到那个紫檀盒子。
      他也要赌一次,赌那盒子还能不能找到,哪怕只是残迹,哪怕盒里只要还有腐败溃烂的一团泥泞,李从嘉也赌赢了。
      李弘冀愿意认输。
      所有的一切,全看天意。

      六弟。天若要你赢,我便心服口服。

      终于有人托着一个还染着水珠的深色盒子跪在厅外,声音颤抖,“太子……。”
      他半晌没有动,不敢回过头去看。
      上好的紫檀木经水浸泡多年竟然仍可保持色泽,那盒子还完好。只是有些松动,李弘冀比接受太子封号的时候还要紧张,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能够如此犹豫。
      那一抹碧色竟然有这样的力量。
      他轻轻地打开它,带着湿气的木质气味扑鼻,可是盒里,
      空空如也。

      早就不见了。
      那年那跟弦,怎么可能横亘流年光景,庸人空自扰,是葬身鱼腹,还是化水无痕。李从嘉,你还想着它,念着它,我还寻着它,
      我们都是痴人说梦。

      六弟,梦醒了。
      那一日的清晨,一夜未睡的太子在毁了的流风响泉中,放声狂笑。
      那笑声响起,
      安定公府中的众人已经结束了一场宴席,

      李从嘉从不是轻易能醉的,赵匡胤也是,偏偏那一夜,他们都醉了两次。
      天亮的时候,细雨终于停了,
      旭日东升,
      风过云涌,
      一袭微醺的天水碧,你可曾有幸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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