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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贰拾贰】珠碎眼前珍 ...

  •   李从嘉心里有事,红袖看得清楚,那一双眼目虽是看着台上却明显没有真的在意。
      三个回旋而立,那脚步踉跄几乎就要摔倒,流珠慌忙过去扶住红袖,“姑娘这是怎么了?下来歇歇吧。”
      娥皇也担心地看着她的脸色,“红袖是不是身体不适?”
      红袖却只盯着他看。

      李从嘉微微低下头,那手放在一柄折扇上,原本在想些什么,突然听得乐音停歇,这才抬起头来,“红袖?”
      那女子偏执地昂着头,只看自己,那目光从未如此坚持,红袖就像是要看进他心里去一般,半晌牵扯出一丝笑容。
      李从嘉不知何故如此,只得吩咐流珠扶她起来,谁知她却推开流珠的手,“红袖今日一定要跳完这舞。”
      流珠更加不明所以,好心却被拦了回来,只得退到一边,心里却暗暗地想这红袖姑娘今日是怎么了,这样不懂礼数,好歹也是在人家的府上。
      可是红袖丝毫无所顾忌,她坚持着起身,那长长的舞衣在金台上拖曳开来,身形摇摆不定只想那野生的蔷薇,纵然怒放于金银堆砌之中也改不了凛然,便是要固执地,想要为他跳一支舞而已。
      最后跳一曲。
      那腰间的流苏舞作红霞,身形变换中晕开长长地漫天赤色火焰,女子笑颜如花,那美目都是喜悦,她突然欣喜无比,那胸口刺痛的感觉越发强烈几欲作呕,偏偏心里像是把所有的负累都扔到九霄之外,云烟散罢尽头的尽头,还能看你安然坐在那里笑看云卷云舒,便了无遗憾。
      红袖努力地抬起一双苍白素手,偏偏那肩头像是撕裂了般疼痛不可抑制,却咬着牙生生地做到,喘息的声音越发强烈,她开始有窒息的晕眩。恍惚间那碧色的人影起身走过来,好像说着写什么。
      可是听不清楚。
      她浑身像是要被砍断一般地钝痛,午时后,未时前,李从嘉不死,便是她死。
      那人阴枭的双眼直直地将那尺寸金针刺入皮肤,眼见得那命烛摇曳还要心甘情愿,一礼而下的红袖,有泪,却不是为了李弘冀。

      何苦。
      她临走时对着铜镜细细地梳妆,怎样都怕不够美丽,她从未妄自想要和娥皇比上些什么,那本是凤和孔雀的差别,同样自持,却终究不是一种艳丽。
      那女子是能够真正翱翔于天的,而她一开始,便没有这个命。
      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叹口气,将所有珍玉锦石的珠宝统统取下,只余水哥所赠的那一只发钗,就这样简单地挽上头发,对镜而叹。
      不是这市井间的东西配不上那写金银珠玉,而是它们的贵气煞人,它们统统都不及这一只钗子衬得起今日的场合。李从嘉那样的人,她甚至不敢妄自用这些自己歌舞侍宴而来的东西来玷污。
      他应该用最单纯的感情来配。
      什么都不及这一只发钗适合。

      红袖拿着李弘冀给她准备放入酒水中的沁骨毒药看了很久,知道门外不断有人来催促,最终没有放入酒中。
      她的决定做了,便不后悔。
      这一生别无所求,原本不肯向命运屈服,她要飞上枝头,她想要荣华她想要仰视,说穿了,你不是凤,引火焚身终究不得涅槃。
      烧死吧,红袖的视线越发模糊,她突然笑起来,就烧死在这一片夜雨碧色里吧。起码至死,她还能一直嗅得见那紫檀香气,氤氲起得是一颗干净清淡的心,远比她所以一直争取的万千烟云要明晰得多。
      即使他眼中从来都没有过自己,那赤色的火焰燃烧在所有的眼目中,独独地除了他,他不是轻易惊动的人。

      李从嘉明显觉察出她的异状,起身慢慢走过来端详她的神情,红袖脸色很不好,说不出来的感觉,看上去她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抑制住却偏要做出原本已经无能为力的动作,“红袖姑娘?”轻轻地唤。
      红袖不去理会,兀自坚持跳完,那管弦之声犹犹豫豫,看着这金台上的异常却又没有得到停歇的吩咐,也不知该不该继续,便明显错开了节拍。红袖却好像全然听不到一般,坚持着自己心里的曲子,还跳得尽情。
      飘篷终于还是看不过,过来询问要不要停,李从嘉只看着红袖,“红袖姑娘?你怎么了?”却没有叫停,他知这女子必有自己的缘故。

      红袖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撕裂一样,疼到了极致竟然麻木下来,那步子几乎不可以称之为舞步,只是很牵强地执著地移动。
      红色的流苏越舞越慢。
      僵持在半空中零落不成歌。

      娥皇也在一旁唤她,她却好像听不见一般怎样也没有反应,一厅的人全部愣在那里看着仿若疯狂地女子,明明是再也跳不动却偏要继续。本是歌舞,她却开口吟起一首诗词,清冷地声调,固执地旋转。金雀钗,红粉面,
      花里暂时相见。
      知我意,感君怜,
      此情须问天。
      香作穗,蜡成泪,
      还似两人心意。
      珊枕腻,锦衾寒,
      觉来更漏残。
      那一句此情需问天,只念得半句便猝然摔倒在小小一方金台上,滚落而下,一袭红衣如血,翩然盛放。
      李从嘉惊得赶忙过去俯下身,“红袖?飘篷去请大夫来。”

      红袖已然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她浑身上下知觉全无,气息愈发微弱,她的视野里早已模糊了景物轮廓,唯一能够分辨得出的就是那一身的碧色锦绣,她本以为自己会嗅不见紫檀香气,却怎么竟然丝毫未受影响。
      还是她已经太过于留念这紫檀的风骨,她一直都能够感受得到。
      李从嘉见得事情超出预想,红袖的额上破了很长的一道血口,许是碰在了台沿上,丝丝的血迹开始渗出,而她竟然还在微笑,李从嘉伸出手去试探地想要看看她是否还有知觉,那手还未触及伤口,却猛地被她一把抓住。
      于情于理,这厅上厅下的人看着,她断然不该出此无礼之举,可是她就是牢牢地握住他的手,李从嘉有些愕然,下意识地想要抽回,却发现她那青葱似的指甲竟然不知什么时候被她自己掐进了另一只手腕上的血肉里,生生地截断下来,还在留在那肉里血渍满袖,恰是红色的舞衣,任谁也没有发觉。
      李从嘉深深被这眼前的以前撼住,也顾不及什么尊卑有别,他拉着她的臂扶起红袖的上半身,“红袖?你可听得见我说话?”如此的一切只能让他觉得眼前的这女子早已丧失一切感官。
      红袖看不清他的表情,亦不察自己听不见,她使劲地握着他的手,因为了无感觉而过分使力,“安定公……。”
      娥皇匆忙跑出去看大夫来了没有,李从嘉叫流珠拿过来锦帕,他看着她额上的血迹顺着起身的动作缓缓而下,怕她迷了眼睛,却不知,她早已看不清。“红袖你说。这是怎么了?”
      近前才发现,红袖今日盛妆前来,那发髻上却只插了一只并不起眼的俗常玉石钗子。有些奇怪,但是也顾不了这许多,他见红袖的唇微动,半晌只唤得出安定公三字。
      “红袖你说,怎么了?可还听得见我说话?”

      红袖抬起手,摸索着伸进衣内,李从嘉见她动作艰难,想替她去取却男女有别实在不和礼数,一时犹豫间红袖便取便又开了口,“安定公……紫檀。。。。。。”突然躬身一口鲜血溅地。
      满厅的人都惊叫起来。
      李从嘉想让人将她抱起送去后边可是红袖执拗不肯,她终于从衣内取出了什么握在掌心里,那话说到一半喘息已经很微弱,“紫檀……很配你……”
      大夫慌慌张张被请来,一见了这场面赶紧伸过来就要把脉,红袖却扬手将人推至一旁,完全没了轻重,竟让那大夫猝不及防踉跄而去。
      娥皇叫着她的名字,慌乱间哪曾见得这种场面,眼里见了泪,“红袖?红袖你这是怎么了,这是大夫……让他看看……”
      红袖只是笑着摇头,“安定公……太子毁了流风亭……他是真的……惦念过你的。”随即张开掌心,李从嘉只见得赫然一个瓷瓶,和自己那一夜见到的一模一样,诡异的寒玉瓶子。他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红袖她……。
      “这毒……极寒……。至冷只冰才配得上…翠柳巷”,红袖深深地吸一口气,“……安定公可否答应……我死后…。。将尸身送回翠柳巷……”李从嘉只觉得握着自己手上的气力渐渐放松,他脑海中仔细地思索着前因后果,见得她如此,只叫她别胡说,红袖不让其他人近身,他便只能将俯身想将她抱起。
      却只是一瞬间,那女子仰首将那一瓶沁骨饮下。
      李从嘉的动作僵持在那里,遍体生寒。
      他突然明白,这女子宁死也不愿死于胁迫。最后的最后,他听见她胸口起伏剧烈,恍若心疾猝发,气若游丝见的最后一句话,“相信韩大人……还有……。”笑得欣慰,“世上如侬…有几人……”
      血迹洇开一地狼藉。他的手被她松开,他眼睁睁见证了沁骨的效果,大夫在一旁惊得摇头叹息,这女子许是疯癫了。
      原来,翠柳巷的尽头是一袭碧色烟雨。红袖丧失一切知觉,她再也看不清他的眉目,看不清他笑若春风,看不清他一抬腕地惊才绝艳,看不清那一目重瞳的深重。她甚至至死都听不见他对她此生唯一请求的应予。
      李从嘉能够答应她的,也只有送她回翠柳巷。

      她的指甲还刺在自己的肉里。李从嘉突然放开她像是被吓到了般后退数步,笑得悲怆,“红袖…红袖……这又是何必。”
      一把折扇抬腕而下,啪地坠在地上折了扇骨。
      都是失了心的人。三十万两挥手洒明朝又天涯,待到失意书进酒杯酒窥天下,自当乘云沐彩霞,不负此年华。
      她惟愿自己不负此年华。韶极而败也好过枯萎憔悴过尽春风无人赏。

      她必是被多疑的李弘冀下了什么毒物,以至于时间一到便要折磨致死,而她坚持没有将那沁骨倒入酒里。这其中心思,就连流着泪的娥皇都可见一二。她何等聪慧,同为女子,很多事情却再也说不出口。
      红袖实在不该沦落至此,她的器度远不似那等艳俗可比,临终甚至不忘报恩,不可让李从嘉因事误会韩熙载,亦不愿看他记恨李弘冀。
      甚至贪恋一生妄求荣华,最后也还是记得要归于翠柳巷,或许她也终究看清这帝王家,这皇亲贵戚所谓的人心。
      谁都赌不赢。

      “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未销心里恨,又失掌中身。
      玉笥犹残药,香奁已染尘。前哀将后感,无泪可沾巾。
      艳质同芳树,浮危道略同。正悲春落实,又苦雨伤丛。
      秾丽今何在,飘零事已空。沉沉无问处,千载谢东风。”
      李从嘉半笑半吟,那悲痛堵在鼻腔间却无从开解。弘冀哥哥…。。弘冀哥哥…。你当真是不在乎人命,就算那根琴弦还在又能如何,纵然是个歌女,好歹也算得枕畔人,竟然毒害至此。
      繁华渐冷。

      娥皇过去扶着他,却不知如何安慰,李从嘉朗声吩咐飘篷去把那响泉琴取出来。
      飘篷何曾见过如此人命关天的事情,一时吓得手脚都打了结,哆嗦着赶紧跑到后面去取琴。
      那大夫过去兀自查看一番,上前回禀,“体内游针,附毒封穴,若不在规定时间内吸出,那针顺血游移,所到之处经脉俱断。最终心血喷涌,穿心而亡。”大夫战战兢兢地停顿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说,“可是看红袖姑娘她好像是…。服下了什么奇怪的毒物……这才是最致命的…。。若是没有那毒或许还可延迟一会,不过恐怕也是再多受一会罪罢了…。。”
      李从嘉抚着额头挥手让他下去。

      为时已晚,一切都无用。
      那下人们吓得躲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那尸身便放在那里一时无话,李从嘉吩咐下去,“没有得到我的允许谁也不许碰触红袖姑娘。”
      “从嘉…。。”娥皇上前挽着他的手,不说话,却是无声的安慰,这眼前的一切太过于超乎她的想象,可是她知道眼下不是询问的时候。
      “我…没事。”那脸上却了无淡然微笑。
      飘篷取了响泉来,李从嘉命他架在厅正中,命人将四方窗门全部大开,他坐于琴前。示意所有的伶人都退回梨香苑。

      一身山河锦的人正对朗朗明日,与厅正中抚琴而歌。新做的曲子全然倾注于指尖,背后横陈红衣泣血,风顺着四壁栏窗而入,“满室青纱曼舞,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未销心里恨,又失掌中身。”弦弦入耳,悲怆满目。
      他怜的是红袖,悲的却是自己。
      “秾丽今何在,飘零事已空。沉沉无问处,千载谢东风。”清清朗朗地声音,唱的是那她再也听不见的挽歌。
      他知李弘冀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听得见这一曲的,却还是要弹,就是让它随风而去,满城风光秀丽秦淮旖旎都敌不过一曲衷肠,李从嘉只是累了。
      飘零事已空,输便是输了。你毁了流风亭也寻不见那根琴弦,我留着响泉又何用。

      一曲弹毕,众人无言。
      李从嘉山河锦当身,像是倾尽风华几欲随风而去,娥皇含着泪看他,知他有多苦,却又说不出,她因此而更苦,无论如何还是要努力,站在他身边。
      无论如何,只要他还能安然站在这里,就是上天给她最大的福祉。多少人都想目睹他哪怕一个背影的风雅,红袖一口心血历历在目,她却还能够骄傲地站在他身侧,她就应当知足。
      那眼泪淅沥而下,入衣不见。艳极而盛的女子终究是站得端丽,风雨都是陪衬。

      忽然见得李从嘉施然而起,猛地举起了那具响泉琴,一双绝世风华的腕子映着那古琴最后的清雅,终是狠狠地摔在地上。
      撕心裂肺地破碎声,飘篷惊呼,冲过去却来不及。
      琴裂弦音未绝。
      流风响泉,人间至真,越是纯净越难容,谁教你们生在帝王家。

      一地古木的残骸,李从嘉突然纵情而笑,那一笑劈开金陵旖旎鼎沸直抵云霄。万千飞红空留意。
      青色的长幔此起彼伏与风中起伏,那山河锦的人立于亭中笑得凛然,一幕重瞳恍若魔魅般惊人心魂,他衣袂翻飞间那失落的神色毁尽春光飞絮,天地失色。

      远远地房檐上,那剑眉的男子只看得那碧色飞舞,倚剑飞身向着太子府的方向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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