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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贰拾壹】玉树□前 ...

  •   纤长的指尖轻轻刮过那白瓷的酒壶,一方小小地金漆盘上托着几只瓷杯。
      李从嘉起身穿衣,优雅从容地背过身去,细心将每一个微小的束带都层层系好,那山河锦冗繁而拖曳地织锦再一次重新回到他身上,那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美。赵匡胤看他不说话,清瘦的骨骼轮廓一点一滴幽然舞妖却不自知,像是一朵最后绽放出生命中所有光华的莲花,刹那惊动。
      花开不败。

      三千繁华落尽一般默然回身,李从嘉看着赵匡胤,执手挑眉举杯与君同欢的落落大气,长长地头发还披散着,随它去吧。不过也就是这一饮而尽的光景。
      宁可自毁至形容枯槁,也要所有人都记得曾经的风华绝代。

      他以为赵匡胤会和自己说些什么,他隐隐地有所期待,想知道最后的最后,他会说些什么,可是赵匡胤只盯着自己手中的瓷杯看,却不发一语。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此为天理循环大势所趋。人有祸福,乱世亦有穷尽。若日后弘冀哥哥得偿夙愿,还请来年七夕焚香以祭。”
      “七夕?”赵匡胤却并不清晓这日子的特别。
      他笑得很安静,举杯缓缓地踱到窗边,微微地推开一条缝隙,见得日光倾泄,安然仰首闭目,“我的生辰。”
      “好。”
      “赵公子,”李从嘉突然这一句出口,唤得好像重返那一夜的陋巷树下。他俯在他身上的紫檀香气轻而易举地让赵匡胤放下了刀。“最后可否替我完成一个心愿?”
      赵匡胤知他想说什么,“你还是想要霓裳羽衣舞。”
      那浅碧色的人影略略颔首,睁开眼睛却依旧仰首望天,还是温润的三月天气。都说烟花三月,江南风华。试问今朝何时醉,心未回,人未归,怎样也望不穿的天下,梦里江山日月相照 。
      “那谱子…。。”赵匡胤想说些什么却被那人打断,李从嘉缓缓说,“若我没猜错,那谱子绝世难求,若是真的有人得到定当以它讨好权贵,贫寒人家自是用不到。”
      赵匡胤默然。
      “便当你应了。”李从嘉浅笑,侧面的轮廓映着一树碧桃枝桠,不高不低恰好一段粉色的骨朵伸到了窗子外。他深深地嗅着空气中随风而来的淡淡香气,很是陶醉。突然伸出手去,苍白的指尖抚过那淡粉色的花苞,竟然让赵匡胤看见了一树绯红。
      宛若他的一切都是魔魅。他经过,人或事,便终将佳美无双。

      他轻轻地掐住一朵桃花,摘下后拈在手里,缓缓地一瓣一瓣将那细小的花瓣分开来,随着动作长发轻扬,赵匡胤愣在一旁看那玉人身影。李从嘉见他盯着自己也不说话,只嗅着那掌心的香气,“桃花。”
      下一个抬首,繁复的山河锦袖口翻转,那腕子还带着纵情的证据径自将那粉色的花瓣送入口中。
      赵匡胤倒抽一口气,此时此刻的李从嘉长发披散,锦绣衣裳,唇瓣含花而笑,依旧淡若远山的眉目,一幕重瞳里映出惊鸿一瞥的自己。
      黄泉碧落死生契阔浮世奈若何,不见叶上朝露日曦若有情应笑我。
      “可曾尝过,桃花的滋味?”李从嘉及清雅地含住那花瓣。他只是突然想起了那年少时候宫里嬷嬷们的把戏,一旦哪个小皇子又哭闹了,便哄着摘些花朵来玩,那时候总是觉得花瓣闻起来香气扑鼻,那吃下去也该是香的。小时候他常常含着花瓣来偿。那重瞳的孩子就连喜好都与众不同。若非帝王便当圣人。
      其实并不是。那是种很清的味道。他细细地品,没有什么太大的滋味,总算不得甜腻。往往与常人所想相去甚远。就好像,李从嘉的性子和俯瞰天下亦是相去甚远。
      明明是那树下拈花的锦绣玉人,偏要看他日月江河。

      赵匡胤起身一个箭步转眼已在他身侧,李从嘉还以为他想要夺那酒杯,却只见得他直直地抓住自己拈住花瓣的那只手。他的眼睛里蒸腾着一股狂野而决然的颜色,让李从嘉只觉得见到那猛兽终于张开了利爪,他狠狠地握着自己的手。
      却开口语气很清淡,“桃花?真的未曾尝过。”他答的还是他的话,却连李从嘉自己都忘记了问的是什么,只见得他竟然就那么拿过自己的手放在脸旁,闭着眼很安心地嗅着那手上的花香。半晌开口,“不过,尝尝也许……就知道了。”那指尖便入了他的口。

      李从嘉终究难过,他不动亦不语,长长地叹一口气。“何必。东风恼我,才发一襟香。”
      “苦涩。”赵匡胤松开他的手,只说一句,不知是在说自己还是那花的味道。

      他抽身而退,远离他数步有余,酒杯平端笑若春风,开口却吟得是那一首《浣溪纱》,“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
      赵匡胤不阻拦,只见他仰首喝下那瓷杯中的酒液。
      随意地将杯子扔在地上,破碎两三。

      那词的下半阕堪堪出口,“待月池台空逝水,荫花楼阁谩斜晖,登临不惜更沾衣。”
      登临不惜更沾衣,他想起自己踏空出去的那一瞬间,危险而奢望的心思,李从嘉唇角犹余酒液,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冰冷。
      淸欢酒,酒性清凉,若酒中有毒沁骨,紫檀杯可解,但需要特别留心,如果无毒,紫檀杯混着淸欢酒中所含的合欢花液遂成剧毒。
      沁骨。沁骨。不是应当彻骨冰寒么。他一直以为自己会感尽那漠北极寒之处的苦痛。可是什么都没有。

      赵匡胤突然冲过来在他腕子上扣上了什么。
      却是个很朴素的紫檀木镯子,李从嘉一眼便瞧出这定不是俗物,但也还看不出什么奇怪。“你……”他想问些什么,可是自己……。
      为什么没有死。

      李从嘉站在那里冷眼看着自己的影子,生生被个木镯坠在人间。他诧异不已。看向那酒杯,质问赵匡胤,“沁骨?入淸欢,若有毒则紫檀可解,无毒紫檀与合欢花液遂成剧毒?”
      赵匡胤没想到原来李从嘉探听到的远比自己想得详细。他竟然知道若酒有毒紫檀可解,他还执意用瓷杯。
      那是真的不如归去。

      他更加坚定了把那镯子给他的信念,“戴着他,就不会死。”他按住他的手。“紫檀解毒,这镯子特质而成,有解药可压制毒性。”
      李从嘉显然是疑惑的。他看着那小小的镯子并没有见得什么出奇之处,亦并未察觉出它能够压制住什么。
      可是自己分明没有事。

      他望向那一壶酒。
      赵匡胤见他的疑惑丝毫不以为意,“你不知道的事情很多。”那指尖敲击在桌面上发出清脆地响动,突然转念问他,“可曾见过雪落?”
      李从嘉摇首。
      “这江南温润,哪里见得那般景致,千里飞霜的冰寒都集于这小小一瓶。”赵匡胤将那酒瓶径自放入怀中,并不再让李从嘉端详,忽然想起塞北的雪花,轻轻扬扬,拂衣而落,很想有一日能够在那重瞳里看雪飘千里,只是怕要冻坏了他。

      “你这算救我?”他却只问他这一句话。赵匡胤哑然,李从嘉当然知道他今日不死后患无穷,不论是哪一方面,李弘冀忍得这一次,却不可能真的放弃。“赵匡胤,你救得了我一时,救不了我一世,更何况,长恨此身非我有,我并不认为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那碧色的人毫不犹豫地想摘下那镯子。

      赵匡胤止住他的手,“我不是要救你,同等交换。”他说的很随意,好像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交易。“我知你不愿受人恩惠,你若要求霓裳羽衣舞,那便以命来换可好?”
      李从嘉那一目重瞳闪现出了些惊讶的光,他打算以此相挟么,“命?”
      “不错,只要你带着这木镯一日你便一日不会死,我离开金陵后便替你想法寻到霓裳羽衣舞,若是在此期间李从嘉死在他人手上,那便是你不守信约,娥皇就一世也别想得到那谱子。”
      李从嘉放下手,“你就这么确定你能寻到那谱子?”
      赵匡胤不说话,“换,还是不换?”
      “好。我活着。”

      这一句话清清淡淡地飘在空中,却突然让赵匡胤放下一颗心。
      他张开手拥他入怀。

      只是长出一口气,慢慢地抱着他,嗅见他发间衣裳上的紫檀香气,幽幽然然闻之心安。喃喃地靠在他耳畔说给他听,像是把心底的话都拿出来见光,“从嘉,活着。”
      他安静且柔顺地靠在他怀里点头。看不见表情,却异常地安定。
      赵匡胤继续说,“若我活一日,你便需活一日,我不取下这镯子,任何人都碰不得。”李从嘉依旧颔首不言。心里确实温暖。
      这个人,很真心实意地希望他活着。不为皇权荣华,他只是此时此刻,很认真地希望自己活下去。
      这样被人期盼的心情,很暖。
      李从嘉的嘴角分毫不差,笑容无双,抬起自己的手,终究还是同样拥住了他。

      那山河锦的人。那天下。我统统都要。赵匡胤告诉自己,他要给李从嘉一个天下。

      “赵光义怎么办。”李从嘉突然惊醒。
      “别说话,相信我,我不会让我自己的亲弟弟送死。”赵匡胤很是轻松,丝毫没有担忧。仿佛一切成竹在胸。“我很快就要离开了。”他不是这南国的人,也不是这小小一方地方困得住的金鳞。李从嘉早知道。可是真的听得了,却有些惆怅。习惯了身边危险的存在,不过短短数日而已。可是他在身旁便总像是迷恋上一切危险的事物,那是悬崖采兰的心驰神往。他问他,“雪是什么样子?”
      赵匡胤不答只轻轻摇头,“明日傍晚,凤凰台上见。”他松开李从嘉俯身取剑。
      那一目重瞳微微一动,“明日?”

      褐色的人转过身去推门,器度豁如,臂上流血不止的剑伤被他随意地以布包紧,李从嘉见得他的血,同样感觉到自己肩上清晰地疼痛,他记得他咬住他不放的神情,记得赵匡胤疯了一样想要把他彻底毁掉,那来往间的触感犹在,心情却忽地平静下来。
      赵匡胤迈出去的时候终于还是停下,不转身,“就当作是临别的礼物,明日,尘埃落定。”随即大步迈出去,那门就那么敞开着,“若苍天不负,终有一日你会见得雪落千里。”李从嘉听得他如此说,眼神愈发像清明得像个孩子,直直地看见他翻身而去,赵匡胤最后一句话声音洪亮,“我不是他,我不会让自己的兄弟失望。”
      李从嘉会心而笑,慢慢地走出去,见得那春风拂柳,心情甚佳。

      舞尽弦止。
      飘篷顺着回廊一路往偏苑来,该是传膳的时辰了。
      转过了半月壁,飘篷却怔住。
      那房门大开,显然是没了人,却见得安定公披散着长发一个人独立于桃树下仰首嗅花。
      这是……
      进退不得,上前去轻轻地唤。
      李从嘉回身看他,“什么时辰了?”
      “午时。”
      李从嘉本是想要随他去,却突然发现自己的长发未系,一时无言,返回室内,吩咐飘篷为他束好头发。
      浅浅地山河锦穿在身上,温度却突然升上来,一颗心狂跳不止,尽量闭着眼睛不去看一室旖旎,身后的飘篷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他自然不敢多想些什么,只是如此反常的一切让他再次担心那赵匡胤的来意不善。
      “安定公,赵公子是否需要一同传膳?”
      “他已经走了。以后把这里收拾好,每日派人好生看着。”
      “是。”

      走了。
      就当不过只是梦一场。
      梦醒了谁也不是你我,却还在期待,一场雪落千里。

      温文尔雅地安定公一身无价山河锦,缓缓地回去宴厅,却见得红袖面色苍白只盯住自己看。
      微微上前,“红袖姑娘?”
      她自是没有坐着的道理,一时缓过神来想要起身,手臂却麻了半边知觉全无,碰翻了那桌上的云雾饼,清脆地破裂声,惊得流珠过来抚,“红袖姑娘这是怎么了?”
      “无碍…。。是红袖太不小心了。”她想要故作无事,那左手却全无感觉,暗暗地以指甲去掐,却是丝毫疼痛也感觉不到。
      她知那金针或许已经封住了经脉,午时已到,李从嘉浅笑依然。

      红袖望着那人命流珠好生扶着她坐到一旁,突然笑起来,“无事,何须在意,难得安定公得闲,红袖又不好常入府中,不如最后为安定公舞一曲?”
      伸出右手去,那随行的班子便管弦齐鸣。
      李从嘉见得她面色不好,身上许是不太舒服,本来并不想勉强,可是红袖即如此,乐音又不容置疑地响起,他也不是不解风情的人,便做到娥皇身边。
      刚刚落座,明显地感觉到娥皇看过来的目光,“怎么皱了?”纤纤素手伸过来,替他顺平山河锦的袖口,抬眼却见得他极不自然,娥皇心下一沉,却笑着开口,召唤流珠捧过来那鹭鸶饼,小小地一叠,却是富贵堂皇地挑剔点心。
      他心里感念万千。没有想过,还能再一次回来见到她。那心情或喜或悲,却终究无法坦然。
      他做了些什么。
      仅仅是梦而已么,
      那艳丽的人儿盈盈地把糕点送到他嘴边,“安定公可赏脸?”
      眼见得一旁的下人捂嘴笑,他便也只得张开口,恢复常态。

      却只觉得肩上火烧过一般的疼。
      蚀骨般地噬咬,就像是要吞下去才安心。
      李从嘉维持不住面对娥皇的目光,只能转过眼目看着金台之上的红袖。
      那女子赤色的衣裙,曼妙身姿翩然而舞,合着六弦琴的起落,那一双玉手翻转弄清商。偏偏跳得是曲《挽颜破》,舞步轻快而毫不滞留,直惹得旁人眼光顿闪不得错目。
      十八年华,歌尘随燕下雕梁,转喉疑是击珊瑚。玲珑地女子凤眼上扬,舞得便是妖娆动人,非要撩起心火来才算得无双。
      纵然清淡如许,也必得承认她的舞堪称曼妙极致。
      好一个红袖,李从嘉有些明白为何这女子能接二连三得到贵戚流连。那举手投足间的气质便非一般歌楼女伶,她是见得场面的。

      可是那金线绣制的舞鞋突然便像是被什么牵绊住,渐渐地乱了调子,身形缓慢,一个转身竟然几乎站立不稳。
      那完全失去直觉的左臂完全是生硬地举起,沉重而痛苦,红袖却笑得俏丽,那眼睛里霞光翻转,她竟像是看见了什么盛景。
      那指尖勉力却不得分开,乐音模糊。
      不能停歇,
      胸口刺痛,呼吸渐渐变得憋闷。
      不能停歇。

      即使眼前那碧色锦绣的影子,一目重瞳里从来都映不出自己的霓裳。
      即使你从来都不知晓有人耗尽心力,不过也只是想要为你,挽华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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