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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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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相交换手机号码后,两人开始频繁地联系。大家都十分默契地没有提到□□这一类社交软件,每天只是乐此不疲地摁着手机键盘,用最原始的——短信,来交流。孟妈妈监视着孟斐尔的手机号码账单,眼见着短信包月套餐每个月都在升级,忍不住扬着打印出来的流水单去质问:
“你跟谁聊天,聊得这么开心呢?1000条的短信套餐你都能超标?”
“妈,我跟李乔立聊学习呢。不信你看。”
孟妈妈迎着女儿清澈无邪的眼神打开了手机信箱,果然发现里面的短信收信人几乎是无一例外的“李乔立”,而内容也几乎千篇一律,都是作业作业作业——有数学的、物理的、英语的,偶然会夹杂着一些学校之间的八卦轶事。
当天晚上,孟家夫妇的晚聊内容就从“女儿是不是早恋了”变成“女儿是不是学习学傻了”。
“你说这孩子,要是早恋呢我还放心一点,毕竟乔立那孩子我们也见过,父母嘛也交流过,知道是个好孩子。可是现在她是一心向学习,两耳不问窗外事。我都担心这孩子是不是学傻了。”孟妈妈一边往脸上抹护肤品,一边担心地说。
“这都哪跟哪呢,孩子喜欢学习是好事。”孟爸爸却毫不在意,“反而是钢琴班和美术班,应该要停一下了,别让孩子太忙了。我看她最近眼下都是黑的。”
孟斐尔缩进被窝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掏出手机给李乔立发短信:
“睡了吗?”
“没有,刚刚做完题目,准备洗澡。”李乔立回得很迅速。
“明天考试加油!”
“好。”
“早点睡。”
“晚安。”
那时候,“晚安”两个字仍然没有太多的歧义,孟斐尔对于异性朋友仍然抱有纯洁的心,即使认识不久,心里仍然会有一种长久的安稳感。她也坚信,李乔立也是抱有同样的看法。孟斐尔想着,沉沉地睡了过去。
两位初初建立起友谊的小朋友并没有找到再见面的机会。两个人忙于学习,初二下学期的期末考后又分别与家人出外旅游,新学期开始时已经是初三毕业生,比起初一初二压力更大,空闲时间更少。尽管两人在同一个城市,学校之间也不过十几分钟车程,但是初三一整年竟然没有再见过面。唯一的交流是每天有一搭没一搭的短信来往。
孟斐尔话很多,一些她不方便跟同学父母说的话全部一股脑倒给李乔立,有时候是同学之间的小八卦,有时候是对老师的吐槽,总是五花八门,每一天都总能找到新话题跟李乔立互通短信。李乔立在面对她和她的短信时,也没有平时的冷淡无趣——虽然还是话少,但是偶尔也能有妙语连珠的时候。这段网友关系最终在初三暑假才得以短暂结束。
中考结束后,孟斐尔并没有找到机会和家人一起出去旅游,放松心情。最近孟妈妈的脸色总是恹恹的,令孟斐尔很是担心。逮着周末就催促着父亲带上一家人回荔镇,希望乡村清新的空气和景色起码能让母亲开怀一些。她的眼睛一直黏在母亲身上,自然也忽略了父亲复杂的眼神。
回到荔镇,孟斐尔和爷爷奶奶亲热地吃过晚饭后,才想起来邻居家的小伙伴,掏出手机就给他发短信:
“我回荔镇了,你在家吗”
只是许久也没有收到他的回复。孟斐尔也不在意,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磕瓜子,却发现父母和祖父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见了身影,只能在电视机响声的空隙中听到楼上细碎的谈话声。
“啊!”电视剧里一个女演员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把神游的孟斐尔吓了一大跳。正抚着胸口惴惴不安之际,便听到了楼上传来惊呼。她下意识站起身,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大,几乎是跑着上楼梯,看到爷爷奶奶和爸爸三个人正围在一起,脸上都是焦急的神色。正坐在中间的母亲脸色雪白,眉头紧皱,额头布满了汗水,唇边不时溢出痛苦的呻吟。
孟斐尔眼睛一转,就看到母亲身下正在慢慢扩大的血色。她惊恐地捂住嘴,耳边隐约听到父亲正在指挥着把母亲搬下楼,开车前往医院。裤兜突然传来一阵震动,生生把她吓出一身冷汗。她掏出手机,手心滑腻得差点握不住,眼睛却清楚地看见短信内容:
“我也回来了,刚刚吃完饭。要不要见一面?”
李乔立可从来没有想过将近一年没见,再见孟斐尔是在医院里面。当时他刚刚吃完晚饭,离开饭桌就看到手机里的短信,想要把许久未见的小伙伴约出来。没想到短信发出去没多久,就听到门铃大作,随着铃声传进李乔立耳朵里的还有孟斐尔焦急的声音。他跑出去开门,就看到孟斐尔脸色青白,抖着声跟他说明白来龙去脉后,他马上进屋把父亲请出来,开车送孟家父母去医院。而他母亲则开着自己的车,载着孟家长辈和两个恐慌的少年跟随其后。
“你……没事吧?”
一年不见,陌生感开始蔓延在空气中。孟斐尔的下巴尖了不少,显得眼睛更圆更大,加上空洞无神的目光,李乔立坐在医院走道里,明明人声鼎沸,却感觉到凉意从身边人身上一点一点地散发出来。
“你上一次跟我说了很多家里面的事,我觉得挺不好意思的。那些……应该是你心里的秘密吧,我却找不到什么秘密跟你交换。”孟斐尔声音里同样透着寒意,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和热情。“现在我想到了。”
“我,”她的声音很轻,几乎散在空中,“不是我爸妈亲生女儿。”
“我也不知道我亲生父母是谁。他们在某一天晚上把我遗弃在街道就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是我爸妈凌晨去开店发现的我。他们当时才是新婚夫妇,店里的生意也才刚刚上道,为了收养我,顶住了很多舆论上的压力。”
“我有时候怀疑亲戚们的笑脸的背后,是不是对我身世的指指点点。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对我再好,我也觉得很愧疚很抱歉。所以我只能笑得更开心,用尽所有的力气讨好所有人。”
“爸爸妈妈真的很好,他们常常对我说,做我自己想做的事。他们为了我,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我真的很内疚……我不希望因为我,他们留下一生的遗憾。”
孟斐尔的头几乎低得贴住膝盖,声音闷闷的,听不出情绪。出门太着急,头发还没来得及扎,凌乱地低垂着,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李乔立有点懵,他一直很羡慕她。羡慕她生来的幸福家庭,羡慕她每天不知疲惫的快乐,羡慕她随心所欲的人生。现在才知道,原来她甚至差点不能长大,她现在的幸福和快乐也有背后同等重量的悲伤和无奈。
他伸长手臂,初长成的少年已经有一点肌肉的线条,犹豫着搭在女孩瘦削的右肩上,生疏而僵硬地轻拍着。他说不出来话,绞尽脑汁也想不到此时此刻能够安慰她的任何一句话,所有孟斐尔用来安慰伊伊的话现在都失效了。那些话,从前提上就是不成立的。
她的父母没有必须爱她的理由。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李乔立才看到孟斐尔的父亲出现在眼前。妻子还在急救室,眼前的男人显得很憔悴,可是他还有另一个一样重要的人需要关注。
“斐斐,”他摸了摸孟斐尔低下的头,“答应爸爸,不要胡思乱想。这只是一个意外,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爸爸,对不起。”孟斐尔抬起头,已经是满脸泪水,眼睛通红。她不知道自己在抱歉什么,只是一直不停地说“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知道吗?”孟爸爸温柔地说,“我们要感谢你才对,是你带给了我们快乐和幸福。你要记住,你永远是爸爸妈妈最爱的女儿。”
孟斐尔哭得更凶了。孟爸爸张望了一下急救室的情况,拍了拍李乔立的肩膀,无声地说“拜托你照顾她一下”,就悄悄离开了。
李乔立手忙脚乱地从身上掏出一包纸巾,给孟斐尔擦眼泪。为了提振她的情绪,开始天南海北地找话说。
“伊伊开学就四年级了,她可想你了,一直嚷嚷着要找姐姐玩。”
“你上一次给我推荐的饮料还挺好喝的,但是我觉得还是更喜欢可乐。”
……
说着说着,李乔立再也编不下去了,开始说起来中考题目:“数学最后一道选择题你选的是什么?我算出来是A,可是我同学非说是C。”
我选的是D。孟斐尔擦眼泪的手一顿。
“23题第三小题你的得数是什么?我算的是5。”
我……我算的是分数。孟斐尔眼泪掉得更凶了。
“英语呢?英语……”
“停。”孟斐尔抽一抽鼻子,“其实不说话也挺好的。”
于是两个人之间又重归安静,只有孟斐尔间歇性抽一抽鼻子。他们认识以来,这是第一次任由安静的气氛在两人中间蔓延,但是意外地,并不会令人觉得尴尬。
孟斐尔远远地看见父亲朝自己走来,把手里的纸巾还给李乔立,带着鼻音说:“我们开学见。”
李乔立跟着父母回家,两人在前排絮絮地说着今晚的情况。他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闪过的灯光,手里紧紧攥着那包纸巾。
“我觉得我们两个人好滑稽。”孟斐尔在起身离开前,轻声说。“谁看我们俩都是家庭幸福美满,人生路平坦安稳。在别人面前,我们甚至没有抱怨的资格。也只有剩下你我的时候,可以说一说彼此的烦恼和不如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