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手札》红衣问剑

6、五

　　红尘子再也没有来找过九乐，九乐也乐得清闲。
　　百里天倒是常来，他独自一个孩子在山里长大本就寂寞，现下来了个更小的，献宝似的把自己多年探得的好玩的地方都带九乐转了个遍，待到该玩的都玩得差不多了，百里天囤积了多年的宝已经黔驴技穷的时候，离九乐上山也已经过了一年多时间。
　　宫里的生活规矩多，事情多，很多该学的该看的该享受的把平日里所有的时间都占得满满的，现在什么都不用做，九乐反而不习惯，或者说，他终于开始了思考一个问题，这日子不能这么过下去，可是他又不知道该怎么来改变。
　　九乐识字不算多，房间里书却最多，无聊的时候便翻看一些简单的书籍，待到自己把所有能看懂的书都看完了，九乐开始真正无聊了，自己这么过实在是很无聊。
　　这日九乐正无聊得发闷快要到极限的时候，百里天春风满面的跑来献宝，今日红尘子新教了一个法术，百里天悟性极高，现下已经可以熟练的使出来，便兴奋的跑来九乐这里给他看，他本就是孩子，渴望吸引别人的注意，现下只有九乐一个观众，他当然是只能来这里。
　　九乐正火大，百里天又总是笑嘻嘻的无忧无虑的样子，这让九乐更加火大，他不满意别人比他快乐而他自己这么不快乐，于是把气都撒在了百里天身上。
　　百里天无辜着了骂，火气也一下子上来了，两人本就是孩子，火气来了不知道忍让，于是打了起来。
　　百里天比九乐大，百里天正式学了艺的，百里天现在很生气，百里天把九乐按在地上打。
　　九乐比百里天小，九乐没有学过武艺，九乐现在很憋屈，九乐又气又急还还不了手。
　　哭啦哭的，九乐一个气不顺，昏了过去。
　　百里天懵了，自己把小师弟揍死了！一个激灵他蹭了起来，糟糕！第一个念头就是师傅会刮了他的皮，脸色霎时苍白，扔下九乐头也不回的逃命去了。
　　九乐只是受了刺激急怒攻心背过了气，他躺在地上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好似浮在空中，四周暖暖的，像是有人抱着他。一双手温柔的抚摸着，缓缓睁开了眼，就看见了一双美丽的眼睛正温柔的注视着他。女子就那么看着他，九乐被看得有点毛毛的，他开了口“姐姐，你是谁？”
　　女子没有回答他，只是微微的笑了，轻轻的唤着：“忘川，忘川……”
　　忘川是谁九乐不知道，九乐只知道那声音让自己很难过，她在叫忘川，一个陌生的名字，自己是九乐。于是九乐开口：“姐姐，我是九乐，不是忘川。”
　　那女子摇了摇头，斜插在发髻上的翠玉步摇发出清脆的声音，她说：“你终是忘了我。”
　　女子很漂亮，是九乐从来没有见过的美，女子的眼睛最美，而眼里是深得九乐看不懂的光芒。
　　九乐望着女子，呆呆的，“姐姐，你是辽无山的人么？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女子还是微笑着，她说：“我希望你这一生平平安安，不要过早的再见到我。”
　　“为什么？姐姐，你这么美，比我看见的那些宫里的人都要还要美，为什么我们不能再见面？”九乐不解。
　　“我们会再见的，不是现在，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我在河边等着你，你一定要回头 。”女子轻轻的抱了抱九乐，又缓缓笑开：“这么小的你，我还从未见过。”
　　九乐很迷惑，他歪着头看着女子，他还没有长大，小孩子小是正常的，怎么这女子说的话他听不懂？
　　女子把九乐放下，蹲下身看着他，低低唤道：“忘川……”
　　九乐很不满，他想告诉女子他叫九乐不叫忘川，但是女子看他的眼神让他觉得很难受，他说不出口，好像一说出口就会打碎女子心里的梦境一样残忍。他呆呆的看着女子起身然后消失，发不出一句话。
　　“九乐。”
　　有人在唤他，是熟悉的声音，九乐转身便看见了自己的爹爹站在身后，站在爹爹旁边的是自己的娘亲，正宠溺的看着他。
　　九乐揉了揉眼睛，没错，是爹爹和娘亲！
　　九乐扑了上去，紧紧的抱住爹爹和娘亲，把在山上的委屈和痛苦一下子全哭了出来。爹爹和娘亲的怀抱好温暖，好温暖，爹爹和娘亲对自己好温柔好温柔，九乐哭着哭着就笑了起来，真好，爹爹和娘亲在自己身边。
　　回家过后九乐非常快乐，他又回到了以前的日子，做自己的世子，做自己爹爹和娘亲的好孩儿。
　　几个皇子哥哥也来到了张府，带来了很多东西，七皇子哥哥被封了太子，九乐知道，七皇子哥哥以后就会是皇帝，七皇子哥哥人很好，将来也一定是个好皇帝。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九乐也一天天的长大，在九乐十七岁那年，皇帝陛下亲自给他行了冠礼，赐字：将喜。自此，九乐就算成人了。
　　十七岁的九乐已经脱去了儿时的稚嫩，而五官依旧精致，显得雌雄莫辨。九乐十五岁的时候已经是名冠京都的美貌才子，意气风发的九乐神采飞扬。
　　然，天有不测风云，十一皇子突然发难，调集军队逼宫，大皇子和二皇子勤王不及，皇城失陷。后，十一皇子万俟召德登基，七皇子于牢中自尽，皇帝被软禁。
　　张府一片愁云惨淡，只为万俟召德的一纸诏书。
　　招九乐进宫，为男妃。
　　诏书未接，九乐一口鲜血喷洒在前堂石砖上。十一皇子幼时就常粘着九乐，当时谁都只当小孩心性，喜欢结伴，也都未曾想到这步上去。张老爷看了看自己孩子的睡颜，心下也拿定注意，这奇耻大辱是断然不会让自己孩儿受的。
　　九乐悠悠转醒，张老爷坐在床前正看着他，一双大手覆上了他精致的脸庞，温柔的道：“九乐，爹爹只问你一句，你甘愿不甘愿？若是心里有那样的情，也别对爹爹顾及。面子和荣辱都没有这血缘来得深，来得重，只一句话，爹爹风风光光送你进宫。如若不愿，爹爹也断然不会让你受这样的苦。”
　　九乐皱了眉，看着自己的爹爹，知他是存了破釜沉舟之心，思詂片刻，开口道：“爹爹。十七年养育之恩，皇上眷顾之情。这天下悠悠众口，我们又躲得了哪里去？”
　　张老爷点点头：“我明白了。但是孩子，让我眼睁睁的看你受苦，为父也是不肯的。”
　　九乐摇了摇头，眼里透出决绝。
　　张老爷知他决心已定，也不多劝，只掖好被角，嘱他好生休息。
　　半夜，九乐被烟呛醒，惊恐的睁大眼睛看着窗户上映出的冉冉火光，披衣而起，冲出门去，府内此刻已然变成火海，火中没有人影晃动，除了火苗舔舐木材时发出的声响，竟半点其他的声音也未发出。
　　九乐一惊，拔腿朝父母处奔去，也不管浓烟阵阵，心里一直发慌。突然，九乐被拌了一跤，爬起来回看过去，竟是自己尚未出阁的八姐。抱起八姐小心探了鼻息，半点也无。当下了然这是父亲“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紧闭上眼，心中一片凄然。八姐下月便要出阁，正值花样年华，如今受自己所累惨死……自责，悔恨，满腔的怒气无处所发，九乐一时气岔浓烟滚入肺中，猛烈的咳嗽了起来。
　　外院此刻传来了阵阵撞击声，九乐望了一眼，知道是有人正在破门，当下打横抱起八姐，头也不回地朝父母房中走去。
　　火势最猛烈的便是此处，九乐近不得，只得轻柔的放下八姐的尸身，搂着她靠坐在院门。望着父母房檐上乌黑的滚滚浓烟，九乐落下泪来。远处渐渐传来喧哗，九乐知道是谁来了，他便是一直在等着这人，淡淡一笑，他用手理了理八姐的发髻，用袖子搽干净八姐脸上的污渍，笑得云淡风清。
　　“九乐！九乐！你在哪里？”万俟召德的声音焦急万分，不停伴有劝阻声，而那些凌乱的脚步却越来越近。
　　不一会，九乐就看见了廊桥上站着那个身着明黄的人影。
　　“九乐！”他的声音含着欣喜、庆幸、痛楚，并微微颤抖着，脸上显出失而复得的放松。
　　九乐望着他，乌黑的眼映着火光，只呆呆的望着。那人影作势要冲过来，却被身边的人拉扯住“皇上，龙体要紧！”
　　“放手！九乐就在那里！我要去救他！”明黄人影挣扎不脱，双目一瞪“大胆！你敢抗旨！”
　　那人虽然吃了一惊，但也没有放手，只跪下抱住他的双脚“皇上，为了江山社稷，万万不可冒险，乐妃吉人自有天相，此刻也安然，微臣已着人准备实施救援。”
　　“我要亲自去救他！”万俟召德继续挣扎，竟也把那人甩开了去。九乐看着他准备靠近，突然出声“站住！别过来！”
　　万俟召德一脸焦急，却果然停下，“九乐，你快过来，火快要烧到你了！”
　　九乐冷笑：“万俟召德，”
　　“放肆！”那被甩开的人大吼一声“大胆乐妃，竟敢直呼圣上名讳！”
　　九乐继续冷笑，也不理他，道：“你到使得好手段，我张九乐自持敬重与你，为何你偏要如此辱我？”
　　万俟召德脸色苍白，着急的道：“九乐，我爱你还来不及，何来害你，辱你？你不知当日你上山，我心中有多么痛苦？你回来那天，我又有多么欢喜？”
　　张九乐道：“我也痛苦，欢喜。你我自小一起长大，众位皇子哥哥中你我最为亲近。这般兄弟之谊，我一直珍放在心中。”
　　万俟召德表情痛苦，开口道：“九乐，你为什么不信？我是真心想要对你好！”
　　张九乐凄然一笑：“十一哥哥，我还是喜欢叫你十一哥哥。”
　　万俟召德连忙点头，急道：“你叫我什么我都欢喜，你喜欢叫便一直这样叫我。你快过来，火越来越大了！”说罢远远伸出手来，似要牵他。
　　九乐摇了摇头：“你若真的想要对我好，欢喜我，为何要逼我如此地步？如今我父母已亡，姐妹已去，我还有何面目独活？十一哥哥，我只希望……若有来世，张九乐只愿做个平凡的人，这富贵恩宠，万千情谊，着实累人。”说罢，也不管身后万俟召德的痛呼，抱起自己八姐的尸身，快步走入火场，消失在院门前。
　　万俟召德眼见九乐消失在自己眼前，却被大火逼得不能前进半步，着急之下眼前一黑软倒在地。
　　身体热灼的难受，九乐静静的闭上眼，任由火苗舔舐自己的身体，烟越来越大，脑子也越来越不清醒，一阵耳鸣过后，终于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再睁开眼，身上却没有那种热辣的疼痛，眨了眨眼，仔细辨认，发现现在已是在辽无山上的房间中。九乐暗自奇怪，转过头却发现身边坐着的是红尘子，连忙起身，道：“徒儿多谢师傅相救。”
　　红尘子捻须而笑：“你只是急怒攻心背过气去，自己顺过气便好，何来相救一说？”
　　九乐奇道：“我明明是在火场之中……”此刻突然想起什么来，伸手摸了摸，还是自己幼时的装束，不由楞了，呆问到：“这……竟然只是一场梦么？”梦中场景何其的真实，步入火中那时决绝的心境还荡然存之，九乐一时恍惚起来，呆坐在床上。红尘子笑着点点头，也不言语，只看着他。
　　半日过后，九乐再度睁眼，突然觉得之前的人生宛如前生，自己如今已然再世为人。心里只觉轻盈，脸上的笑也更加纯净清淡了。
　　红尘子见九乐如此笑容，知道以他的聪慧，定然已是悟得，笑的更加灿烂。
　　“师傅……”九乐开口轻唤道。
　　“九乐，我先问你，你回答完毕再叫我这声师傅。”红尘子收起笑容，脸上显出难得的严肃之色。
　　九乐点点头。
　　“你可知之前我为何不收你？”
　　九乐知道他说的是自己刚上山醒来那次，便开口道：“我心中有气是真，只是是气师傅不管不顾。却因为有所顾及而撒谎，是九乐不该。”
　　红尘子见他答得真诚，已不含半点虚假，满意的点了点头，又道：“你本不是红尘轮回之人，偏偏因情而来。情劫最是难渡。一生本将为情所困，所痴，所狂。叫你上山修为，只待你淡情薄利，安渡情劫，你恨是不恨？”
　　“一切皆因自身，不恨！”
　　红尘子认真的看着九乐的眼睛，只见他眼中真诚一览无遗，点了点头道：“你自小在皇宫长大，享尽荣华富贵，万般宠爱，如今到这荒山野岭，孤苦无依，自食其力，你恨是不恨？”
　　“我自小在宫中长大，也看惯了宫中的宠辱交替，世态百观，荣华富贵如秋叶露水，不恨。”
　　红尘子又点了点头，接着道：“父母生养之恩，你不能侍奉在前，承欢膝下，还要生生断了这份情意，你恨是不恨？”
　　九乐咬了咬下唇，低头沉默片刻，复而抬头，眼睛中不再露一丝迷茫，冷声道：“父母生养再造之恩，不能侍奉在前承欢膝下是我与他们无缘，我会每日在心中为他们祝福，不恨。”
　　红尘子点了点头，拈须轻笑：“如此甚好，好徒儿，你磕头吧。”
　　“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九乐立刻下床，弯腰跪下磕头。
　　“好了，起来吧。”红尘子扶起他，又道：“你师兄私自下山被我逮住，此刻正在反省，你也不必去见礼了。今日好生休息，明日一早便开始学习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