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手札》红衣问剑

4、三

　　时间一转眼又过去了一年半，离九乐七岁生辰还有半年的时候，张夫人突然染病不治身亡，念及张老爷中年丧偶，皇帝让九乐回家侍奉。
　　九乐安安静静的跪在灵堂动也不动，痴了一般的终日不说上一句话，张老爷心里难受，也没有心思劝说他，只嘱人好生服侍。
　　悼念的人骆驿不绝，张九乐冷眼看着那些一张张陌生的面露悲伤的脸庞，突然心生厌倦。宫里也是，家里也是，到了哪里都有这样趋炎附势的一群人。皇帝因为师傅疼爱自己，皇子因为皇帝疼爱自己而喜欢自己，而这些人，因为皇帝宠爱自己而假意悼念，烦了，厌了……真讨厌，真虚伪……
　　九乐心里异常烦躁，坐在一旁谁也不搭理。
　　张夫人下葬之后，九乐日日不离张老爷身边，尽善尽孝。张老爷察觉出九乐的转变，也不多问，静静的渡过了父慈子孝的半年。
　　九乐七岁生辰那天起得特别的早，一身素色布衣，披散着头发跪在张老爷门前等着他醒来，而后亲手捧着洗漱用具服侍张老爷梳洗。待到一切完毕，宫里传来一道圣旨，宣九乐进宫。
　　皇帝坐在桌前一边叫太监夹九乐最爱吃的菜肴到他碗碟，一边自己慢慢吃着。九乐谢恩过后静静的吃菜，不发一言。用罢早膳，皇帝把九乐叫进了御书房。
　　“九乐，今天过后你就要去辽无山上了。今后好好陪在师傅身边孝敬他，寡人已经嘱人备了点日常用度，一会就送到张府。”
　　“谢主隆恩。”九乐跪下。
　　“九乐……”皇帝开口轻唤，见九乐抬头后又挥了挥手“算了，你下去吧，你爹爹肯定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是。”
　　九乐从御书房出来呆呆的往宫门走去，穿过上书房回廊的时候还是回头望了一眼，七年的生活，七年……自此一别，归期杳杳……
　　“九乐！”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九乐闻声回头，一抹玄色身影已经冲到身边，是十一皇子。
　　“十一皇子哥哥。”九乐弯着眼睛。
　　“九乐，你，你今日就要走了么？”
　　“是的。九乐今日一走不知何时才能见着十一皇子哥哥了，哥哥请多多保重。”九乐弯腰行礼。
　　“你也是，我会常来看你的。”
　　“嘻嘻，辽无山又不是平地，怎么是说上就上得的？”九乐笑。
　　“本皇子说上得就上得，再高也上得。”十一皇子认真道。
　　“嗯。九乐在山上恭候皇子哥哥。”九乐低头。“好了，十一皇子哥哥快回上书房吧，否则先生又要生气了，九乐在此别过，劳烦十一皇子哥哥代我向各位皇子哥哥告别，望哥哥多加保重。”
　　“嗯……”
　　九乐冲十一皇子挥挥手，快步跑向了宫门。
　　十一皇子惆怅的望着那抹渐渐消磨的背影，那抹背影仿佛带走了心里的什么东西，背影消失在眼前，心也渐渐变得空落落的。
　　像是不习惯两人单独相处，张老爷一路无话，马车里只有车轮碾过路辄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九乐乖乖的坐在一旁捧着本书看。
　　害怕什么似的，日夜兼程的赶到了辽无山。停下车整理行李的空挡，张老爷打量起了面前的儿子，九乐变了，可是不知道变在那里。依旧是白瓷娃娃般的玲珑剔透，依旧闪着乌黑水汪汪的大眼睛灵动异常，依旧是粉嫩嫩的精雕细磨……可是还是觉得他变了。对这个儿子，他觉得亏欠，可是亏欠了什么？好像有很多，好像又没有想的那么多……
　　看着儿子小小的身体，随风飞扬的长发掩过笑脸的脆弱，他蹲下身紧了紧九乐的衣襟，理了理他的额发“九乐，我就送到这里了，你师傅叫你自己上山。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言罢，只觉得心里空出一大块，以为没有多深感情的，没有那么多回忆的，可是话一出口，九乐出生后的点点滴滴一霎那涌上心头。每个片段都是温暖，像囫囵吞下的元宵，滚烫过后是沉沉的压抑。
　　“孩儿明白，爹爹保重。”九乐笑着点头，爹爹和娘亲，是最疼自己的人。
　　九乐背着行囊慢悠悠的上山，张老爷在山脚下一直望着，那个身影摇摇晃晃，走路还不是那么稳健，这是自己的儿子呵……
　　“九乐！”张老爷不自觉的喊出了口，看着那个身影慢慢回头望着自己，一下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想要解释，不是爹爹不要你，一切都是为了你好……说出口反而像是借口一般，怔怔地望着那个身影微笑……
　　“九乐，你是爹爹的好孩子。”
　　九乐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有听见，用力的挥着手，风中传来了好似他的稚嫩声音，一声声的“爹爹……”

　　天已经快要黑了，九乐靠在山路旁的一棵松树上喘气，到底只是个七岁的孩童，花了一天的时间却还只是在半山腰上。他有点泄气，报复似的把背上的包袱扔在了地上，瞪着那堆东西恨不得踩上几脚，当然，只能想想。九乐干脆盘腿坐在地上愤愤不平，平日在宫里和家里任谁不把他如珠如宝的宠着，如今到了这荒山上，莫说是人影，连个废弃的民居都不曾见过。那个从没有见过面的师傅，不会是胡乱编出来的吧？爹爹和皇上，是不是真的不要自己了？想着想着越觉得可能，眼睛开始到处飘。天色已经开始暗了下来，望着那蜿蜒不断看不到头的山梯长阶，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爹爹不要我了，爹爹是真的不要我了……你们都喜欢骗人……骗子……骗子……
　　“呜——咕——”
　　身后的树林里传来一声奇怪的声响，九乐腾地睁大了眼睛。
　　“是，是谁？”
　　“啪啪啪啪——”
　　“吱吱吱——”
　　“啊！谁在哪里！是人是鬼？！！”九乐紧张的抱起了地上的布包，站了起来。
　　“啪啪啪啪啪啪——”
　　“啊————救命呀！！！！！！！！！！！”九乐头也不回的往山上冲去，身后像是有什么在追赶着自己，他不敢停下。
　　在山脚转弯处，一个不小心，九乐摔倒在了山路上。
　　捧着热辣辣刺疼的膝盖，九乐蜷缩着身体哭了。
　　“呜呜呜……爹爹，我怕，我怕……”
　　“你们都是骗子，骗子，你们不要九乐了……”
　　“娘，我好想你……我好想你，娘……”
　　歇斯底里的痛哭了一会儿，九乐发觉并没有人出现来询问自己为什么哭，也没有人因为自己的哭泣而慌乱得不知所措，他渐渐的懵了。从来没有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事情突然出现了，四周都是漆黑的一片，面前是看不到尽头的山梯，身后亦然。孤零零的站在石梯上，九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你们都不要九乐了，九乐也不要你们了！”
　　九乐前所未有的火大，拧性子一下上来了，他呼的一下站了起来。
　　“还有那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师傅!哼，你不要让我找到你！要不然……”
　　要不然什么，九乐也不多想，他只知道原来身边的人不管是不是虚情假意，至少总是怕自己对他们生气的。他决定了，他对那个没有见过面的师傅非常生气。
　　九乐赌气似的往山上走去，却不知道这一切都落入了身后的一双略带笑意的眼睛里。

　　爬呀爬呀爬呀爬……九乐歇了又走走了又歇……疲惫得脑海里什么都不想，只想快点走完这些长梯……
　　天已经微微亮了，九乐望了望面前的路，路的尽头隐藏在林荫之中，好似到了，又好似没到。九乐用袖子抹掉快要掉进眼角的汗水，提了提要掉的包袱，费力的抬起了沉重的脚……
　　求你了，随便谁的好，带我去山顶吧……
　　最后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九乐眼前一黑，耳朵传来嗡嗡声，腿一软倒在了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