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晓》冰糖大橘子

2、小城故事

　　漓城，天晓国境南的一座小城。自漓城向北走五十里，便可进入天晓地界。邻着漓水，高山林立，称得上是是依山傍水了。
　　这里的山，平地而起，形态各异；这里的水，蜿蜒曲折，清澈似镜。山中多有洞，洞中怪石更是鬼斧神工。这地方，也称得上是“风景一绝于天下。”
　　只可惜，风景秀丽又不能当饭吃，也改变不了山是穷山，水是恶水这个事实。
　　这地方地形崎岖，可谓“十步一水，百步一山”，极为不适合农耕发展，方圆百里之内，只有这一块地方还算平整，勉强设了城镇，供南来北往的行人歇脚。
　　这小城，一贯不富庶，当年昭帝最不受宠的五皇子便是封在了这儿，好歹是个王爷，温饱而已，吃穿用度连京城的富户都比不上，哪里有什么“皇家气派”？
　　十年前，皇城政变，外戚任氏立了小皇帝，越庖代俎，摄政天下。自此，天晓式微，天下分散。这小城便沦为了“边境”——尴尬的是，漓城虽北邻天晓国，东靠望海国，西邻重山国，竟哪一个都不带它玩。
　　就这样，漓城，彻底沦为了“三不管”。

　　天启十年的某一个早晨，阳光正好，天高气爽。
　　叶子昀站在某家客栈二楼的窗子旁望着天，心情甚好——这鬼地方唯一能让人欣慰的就是景色好了。
　　叶旗打包好行李，自身后拍了拍叶子昀，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叶旗是个哑姑娘，身姿娇小，却力大无比。叶旗其实不叫叶旗，没人知道她曾经姓甚名谁，只是据说当年被叶子昀所救，索性便随着叶子昀姓了叶，外人看来，不过是手足情深的一对兄妹。
　　别看这小丫头身姿小，年龄小，脸上的表情却极为老成，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这些年来，与其说是叶子昀照看叶旗，倒不如说，是叶旗照料叶子昀。
　　此刻，叶旗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准备往外走。
　　好在此行他们走得匆忙，没带多少行李，但是就这么看着一个小姑娘拿着所有的行李，叶子昀觉得心中有愧，伸手要把自己的那一份拿走，却被叶旗一把拦住，还被小姑娘瞪了一眼。
　　“小旗，你说我有手有脚，又不是纸糊的，拿些东西理所应当的嘛”叶子昀只得无奈的笑，“再说，我一个大男人让女孩子把东西全拿了，这叫怎么回事呢。”
　　叶旗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再看看叶子昀，又觉得他实在瘦得弱不禁风，犹豫了一下，只拿了最轻的一包打算给他。
　　只是这手还没递过去，就听楼下传来“轰”的一声。
　　叶旗眯了眯眼睛，空出的手微光闪烁，正欲召出武器，一把墨刀的样子在空气中已然就要成型，却被叶子昀拦下，耳语道：“别冲动，不一定是那些人。走，先下楼看看。”

　　此刻一楼大厅，一个少年跌坐在地，身后是打翻了的座椅板凳。
　　叶旗这才舒了口气，原来是店家与人闹了矛盾。她不愿在此地久留，拉了拉叶子昀，便要向外走。
　　只是此刻他们是出不去了，大门被看热闹的围观群众挡得水泄不通。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那少年捂着胸口，皱着眉，挣扎着起来，脸上的表情因疼痛而扭曲，却依稀可见，是个清秀的面庞。看这身量相貌，大约十五六岁左右。
　　众人见了，四下议论，小小年纪，怎就做起了讨债的营生？
　　“我欠你老母，小小年纪，空口白牙就想找你老子要银子，做梦！滚吧！”
　　“建乐十三年，借天福客栈掌柜二两金。借期……十年。这账目上写得清清楚楚！你现已逾期三年……”
　　“等等，你是老乡候的孙子？”围观群众中有人问道。
　　“正是。”
　　那客栈掌柜闻言一愣，思忖当年的事来。
　　这时，围观群众你一舌我一嘴，少年的身世被他们说出了七七八八。
　　这少年便是云志，漓王的曾曾曾孙，皇家出了五服的宗亲。
　　建乐十三年，漓王之爵已经传了三四辈，到了云志祖父云季这一辈，便只得了个乡候。
　　云季又是个爱玩闲不住的人，在自家并不宽裕的情况下，非充大尾巴鹰“乐善好施”，借出去的钱从来不记得要回来。到了儿子云枫这一代，好歹是个亭候，皇粮不多但勉强可以度日。
　　只可惜这云枫又是个病秧子，治病花钱如流水，当铺老板一度跟云志混的很熟，看到云志一来，笑眯眯地问，“呦，小云公子又来了，这回带了什么宝贝？”
　　“啪”这响声清脆，一只碧绿的翡翠镯子被小云志踮起脚放到了柜台上。小孩还没变声，细声细语道：“我娘说，这只镯子成色极好，至少值十两金。”
　　“嗯，值多少，你娘说得可不算……”当铺老板眯着眼仔细地看着翡翠镯子，手指不断摩挲着镯子，又说“我知道亭侯病重，你们一家为难……”说着，他放下镯子手肘撑在桌子上，十指交叉，眼睛从上面看着云志，接着说:“可是买卖就是买卖，你总不能让我赔本赚吆喝。”那人又将镯子拿起来，鸡蛋里挑骨头道，“看见这里这一块絮了吗。”
　　小云志垫着脚，伸着脑袋，没等他看到镯子上所谓的“絮”，那镯子便被老板拿了回去。
　　“这样吧，十两银。”
　　“我娘说，十两金。”
　　当铺老板把镯子放在柜台上，推给云志，向后一坐，“小云公子不想当就不要当了。”进而又轻笑一声，“方圆百里之内，就我这一家当铺，且不说你这镯子到底值不值十两金，就算值，等你换到了钱财，亭侯怕是早已归西了。”
　　“想想吧，我等的了，你父亲等的了吗？”
　　……
　　就这样，小云志没少让当铺老板敲竹杠，家里的东西大多进了当铺的口袋，钱财却没落多少。
　　最后连漓城的府宅都没保住，亭侯还是死了，小云志和母亲只能去乡下仅剩的一处田产。
　　这一去就是七八年，小云志长成少年郎，漓城中却早已忘了还有这么位没落贵族。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如今，已经没有爵位给云志继承了，祖辈们留给云志的，除了乡下种啥啥不长的几亩薄田，只剩下一箱子欠条。

　　这烂账隔了一代人，再加之借款人当年便是看上了云季乡候好骗，压根就没想着有朝一日还得还回来，云志讨债之路也就愈加艰难，这也就是为什么云志小的时候宁可让当铺诈，也没有去讨债的原因。
　　那掌柜的其实也奇怪，这小崽子怎么就想起这档子事了？他嫌恶地看着眼前站都站不稳的云志，一努嘴，朝前台账房那边说：“去账上给他支五两银子……”

　　“这样吧，十两银。”
　　“我娘说，十两金。”
　　……
　　云志闭上眼，脑海中浮出了幼时同当铺老板的对话。同样的讨价还价，同样的你弱他强。
　　为什么？
　　当年祖父在世，多少人上赶着结交，一口一个“县候”叫得尊敬热络。
　　后来家道中落，天地不灵，漓城人人只想着从怎么从云家捞好处，这个灵丹，那个妙药，各个吊高了卖；更别说还有当铺黑心骗人财。
　　到如今，竟落到这般田地，连要回自家的债都不能如愿。
　　少年心性意难平，他只求一个公正。
　　只是乱世，那有什么公正。
　　下到讨不回债的平民，上到被窃国的皇子，哪有什么公正？
　　“欠二两金，还二两金。”
　　掌柜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云志打断了，见云志如此执着，立刻上了架子，“小兔崽子你可别蹬鼻子上脸！老子看你可怜才……你要干什么？！”
　　只见云志此刻欺身上来，紧抓住了掌柜的的手腕，周身上下隐隐有灵力浮动。
　　掌柜的的瞳孔骤然紧缩，冷汗冒了一身，围观群众也是跟着倒吸冷气，议论纷纷。
　　“啊，他有灵力！”
　　“我就说嘛，毕竟是皇室宗亲……”
　　“……”
　　这个世界里，灵力，不是每个人都有的，也不是是个谁都能练出来的。在这个穷山恶水的边陲小城，灵力、修行，大多只存在于话本故事里。
　　不远处叶旗皱了皱眉，不想这穷山恶水穷乡僻壤之处，竟也有修炼之人，她有些忧心，抬眼看了一眼叶子昀，却见叶子昀一脸“本应如此”地看着前厅。
　　按理说，寻常地方的百姓见了有灵力之人，可是跟看见神明一样，不敢造次。坊间更是有传闻，说什么“上品无常人，下品无修士”，有灵力的，要么是日后得道飞升的仙人，要么是接受朝廷招安的达官贵人。
　　然而，这里是漓城。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漓城民风彪悍也是远近闻名。
　　“来人！”在掌柜的有些扭曲的声音下，他身旁的大汉不知是不知者不畏还是本性彪悍，一点都不含糊，照着云志一棍子打了下去。云志本想结个印，用灵力挡下，奈何技法生疏灵力微薄，身前的灵力竟被这一棍子打散了，硬生生挨了这一下，整个人又倒翻在地。
　　“我当你有多大本事呢，原来是个假把式！”掌柜的喘了口气，虚惊一场，回过神来由惧转恨，啐了云志一口，一脚踢上去，“有灵力怎么样？还不是像条落水狗一样趴在地上！”
　　那掌柜的一身恐惧都化作了愤怒，觉得还不解气，当下连装都不想装了，又说：“还想要钱？老子一分钱都不会给！来人，给我打！”
　　眼见那几个大汉挥着棍子又要打来，云志下意识的开始运功——他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强身健体还行，连村口老王头家的大黄都打不过。
　　他恐怕，是天下最惨最弱的修士了——不，他甚至不能算是修士。
　　然而，痛感并没有到来。
　　一个挺拔而瘦削的身影挡在了云志面前，手中，正握着壮汉挥舞下来的棍子。
　　这身影，正是叶子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