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锲字沉心》丝竹不乱心

2、祸端

　　苏钤这一宿睡得并不安稳。晚上的梦光怪陆离，梦境中有听到机杼和啜泣交织的声音，他顺着那声音一直向前走，忽见一道白光闪过，他便醒了。他按了按太阳穴，浑身乏力，脑袋胀痛得古怪。他隐隐觉得自己的状态不太对劲，不像是一晚上没睡好。

　　苏钤凝神静气，闻到一缕不同寻常的味道从窗缝飘进屋里。他挥出一掌，随着吱嘎一声，木窗打开的瞬间有什么东西顺着掉到了楼下。他快步走向窗边定睛一看，是小半截未燃尽的定魂香。

　　这定魂香，只需非常小的一点剂量，就能让习武之人睡得很沉。

　　苏钤皱眉，有人在盯着他，但他却丝毫没有察觉到。

　　这时，隔着两条街道的地方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尖叫，惊得树上的鸦群纷纷逃散，乌压压地盘桓在灰白的天际，此起彼伏的叫声似在呼唤不详的来临。

　　原本还在沉睡的街道瞬间被惊醒，脚步声都带着兵荒马乱的意思。

　　衣冠不整的人们往声音的源头聚集，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说不出话，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冷气。方才尖叫的女子失魂落魄地看着同伴的尸体，抽噎着不敢动弹。

　　“杀……杀人了……木傀儡杀人了啊！！”

　　苏钤沉吟。如果，梦里的机杼声和啜泣是现实呢？

　　他披上外套，决定出客栈看看。他下楼，在楼梯口撞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来人本微微皱着眉，一见到他，眉眼间的萦绕的愁云瞬间被冲散，找不到一丝一毫残留的痕迹，让苏钤不禁怀疑是自己看走了眼。

　　“好巧啊苏公子，你也住这儿？”

　　“……” 苏钤心说，昨天不是你看着我上楼的吗？

　　苏钤没理他，径直往前走。

　　沈契不依不饶地跟在他身后：“苏公子，一大早上不要那么冷漠嘛，俗话说一日之计在于晨，早上笑一笑，一天心情好。来，笑一笑？”

　　苏钤忍无可忍：“你最好离我远一点。”

　　沈契：“哎别呀苏公子，你是不是也要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一起呗？”

　　苏钤不想让这块狗皮膏药贴上自己，冷冷回道：“不去。”

　　沈契：“我不信。”

　　苏钤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跟这人交流，只有拳头才能表达他最诚实的想法。

　　苏钤瞥他一眼：“……您自便。”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出了客栈，无视后方沈契嚷嚷着叫他等等。

　　隔着两条街走走就到，苏钤没有使轻功，怕打草惊蛇。沈契跟在后头长吁短叹，腿脚倒是挺利索，没落下。

　　事发地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打听情况的居民，还没等挤进去，沈契先跟人群里一老妪聊了起来。

　　这老妪看上去起码有六十的样子，沈契迎上去就是一句：“这位姐姐，里面什么情况您瞧见了吗？”

　　苏钤默默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老妪刚开始还以为沈契叫的不是她，左右四顾无人，才意识到那句姐姐叫的是自己，顿时心花怒放，语调都要上扬个八度：“哎，甭提了，可吓人了。那尸身上的血都几乎被抽干了，旁边啊，是一具龇牙咧嘴的木傀儡。那傀儡嘴上全是血，脑袋上还刻着两个字……”

　　老妪幽幽地说：“索命。”

　　为了配合老妪营造的诡异气氛，沈契佯装被吓到：“那……那这人从前和谁有过过节吗？”

　　老妪：“我这些年腿脚不方便，出来走动得也少。他们年轻一辈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死的是一姑娘，我们镇里数一数二的美人。过节什么的听倒是没听说，不过你知道，人长得漂亮啊，或许勾引个什么男人……”

　　“多谢姐姐，”沈契打断，收起刚才的嬉笑神情，“但话不能乱说。”

　　老妪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青年，虽然还是叫她姐姐，但却像变了个人。老妪自知失言，摆摆手示意他们自己去看。

　　苏钤走进，人群见他面如冠玉，气质出众，以为他是来断案的什么人物，自觉为他让出了一条道。沈契紧随其后。

　　尽管尸首已经被发现了大半个时辰，但镇上的居民们没人敢去给这个姑娘收殓。原因无他，这事情实在离奇，人们对木傀儡杀人一事将信将疑。但话又说回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碰这姑娘的时候木傀儡又动了怎么办？

　　姑娘干瘪的尸体睁大着眼睛躺倒在地面上，惶惶不安的人群伫立在几步开外，终究是在守着。

　　苏钤在尸身旁缓缓蹲下。

　　沈契也跟着他蹲下，伸手将姑娘的眼睛合上：“睡吧。”

　　苏钤知他是好意，想让逝者安息，可还是忍不住，话到嘴边又显得十分不近人情：“别乱碰，小心有毒。”

　　沈契：“不怕，没毒。苏公子这是在关心我？”

　　的确没毒，苏钤也不跟他多浪费口舌，仔细观察起这具尸体。

　　这尸体的脖子上有一个锯齿状的伤口，跟一旁的木傀儡的尖牙利齿正好契合。但是这道伤口并不深，只是浅浅地附在表皮上，连血管都没有触及。

　　苏钤皱眉，可是看这女子的死状，应当是死于失血过多。从外面看，除了脖颈上的伤口，其他位置似乎并没有损伤。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翻手就要掀尸体的长裙。

　　沈契见状立马拦住，“苏公子你要干什么！？”

　　“让开。”

　　沈契：“你好歹等一下。”说着沈契站了起来，恰好堪堪挡住了人们探究的视线。

　　苏钤掀开皱巴巴的长裙，果然见尸体的大腿根部有两道深可见骨的砍痕。

　　哪里有什么索命的凶灵，有的只是噬骨人心。人的执念，才是一切傀儡化身罪恶的源头。

　　沈契难得一言不发，拾起了地上的傀儡。那傀儡做工很粗糙，衔接的地方摇摇欲坠，应当是赶制的。但制作者显然不想让人看出他的仓促，选用的木板倒是细细打磨过，让这木傀儡显得不伦不类有些滑稽。

　　沈契伸手捻了一点木傀儡尖牙上的血迹。两边的血迹虽然都已经凝固，但若是定睛看，还是能瞧出一点端倪。脖颈和大腿上的血，按理说颜色偏浅，但木傀儡牙上的血，明显要深一些。

　　那只有一种解释，牙上的血是制作者的，许是过程中不小心割破的，也可能是为了制造假象故意而为。

　　但这都不要紧，最起码给了他一点线索。

　　苏钤见沈契盯着自己手指发愣，以为他发现了什么。刚想出声询问，只见沈契一脸严肃道：“苏公子，我有点害怕。”

　　“……”苏钤暗叹，就不该寄希望于这个不靠谱的！

　　苏钤：”怕就赶紧滚。“

　　沈契：“我不，我怕得不敢自己一个人走，我要跟你一起走。”

　　沈契不愧是沈契，人如其名，只“契”一字，就精准地概括了他的狗皮膏药属性。沈契其人，简直将臭和不要脸完美结合，苏钤也不知上辈子修来什么福分，被这尊大佛贴上了，想甩也甩不掉。苏钤深信，如果他现在去镇上那家怡红园，沈契也会一脸无辜地跟着，抱怨他怎么有花酒不同享。

　　苏钤置若罔闻，电光火石间，脑海中闪过沈契沾血的手指和尸体脖颈的伤口。

　　苏钤：“把手伸出来。”

　　沈契：“怎么？你要牵我回去？嘶————”

　　苏钤扯过他的手，力气大了点，以示警告：“少做梦了。”

　　沈契：”你发现了什么？”

　　苏钤也捻了一点尸体上的血，和沈契的食指比在一起，果然有色差。

　　苏钤深深看了一眼沈契：“你是不是之前就发现了？”

　　“啊？什么？”沈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苏钤一时也看不透这人是真不明就已还是在装蒜。

　　罢了，由得他去，他就算是装，又跟他苏钤有什么干系？

　　苏钤得了线索，转身就走。沈契死死跟着，像是真怕了一样，口中念念有词，一会儿求菩萨保佑木傀儡不要找上门，一会儿又求到无量天尊门前喊着要晚上画符辟邪。

　　苏钤心里还在思忖着那具女尸，全然忽视了沈契那一套套连环画式的辟邪表演。

　　女子是死于失血不会错，但是只是失血过多并不会让尸体干瘪成枯柴状。苏钤前些年游历江湖的时候接触过一些旁门左道，对于某些禁术也有所耳闻，的确是有类似做法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就说明这场谋杀远非街坊邻里老死不相往来的纷争，而是某些武林中人有意图的操纵。

　　出现在窗边的定魂香，木傀儡和死状惨烈的女尸……还有，这个一出现就莫名其妙就黏上他、自称名叫沈契的普通人……

　　一切都在雾里。

　　苏钤心事重重，他瞥了眼这个自娱自乐的二傻子，思索着怎样才能不动声色地甩开他。岂料这二傻子借着上客栈的楼，猖獗地往楼梯上一堵：

　　“我决定了！”

　　苏钤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

　　“什么玉皇东皇西王母如来弥勒观世音看起来都没苏公子你有用。”沈契极为真诚地望向他，“苏大哥。大哥，你这个大哥我跟定了！晚上我能跟你睡吗？”

　　简直有病。

　　苏钤不跟他多啰嗦什么，上楼直接开房门，把黄土灰尘还有沈契一溜儿通通关在门外面。